父親烏蘭夫與中國航天事業的偉大起點_風聞
西方朔-2021-03-18 09:17
中國人物傳記03-13 00:09 投訴閲讀數:17451作者:烏可力

2020 年 12 月 17 日凌晨 1 點 59 分,我們國家擔任探月工程任務的嫦娥 5 號返回器,成功地在內蒙古大草原上着陸,這是中國航天事業的又一重大成就。舉國歡慶之餘,我不由地想起了 60 多年前,父親烏蘭夫領導內蒙古人民為了中國航天事業的艱難起步,所付出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扛鼎之力。
一
1958 年 2 月 14 日 , 父親烏蘭夫接到通知,到北京三座門參加由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彭德懷元帥主持召開的軍委會議,聽取關於籌建導彈試驗靶場選址情況的彙報,要求着軍裝出席。此時的父親,雖然是開國上將,並且也還擔任着內蒙古軍區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的職務。但是,由於 1954 年 9 月父親已經擔任了國務院副總理,主要分管國家的少數民族工作和統戰工作,同時還兼任着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和自治區政府主席的職務,基本上不再過問軍隊的事情。所以,當父親接到參加軍委會議的通知後,心裏還是產生了一絲疑惑,父親後來回憶説,他當時就是抱着聽聽情況的心態與會的。不曾想,在三座門的會議室剛剛坐定,從來不苟言笑的彭德懷卻笑着對父親説了一句話:“烏蘭夫同志,今天這個會,與你關係重大,你可要有思想準備。”父親環顧會場,到會的有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科委主任聶榮臻元帥,總參謀長粟裕大將,總後勤部長黃克誠大將,海軍司令員肖勁光大將,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工程兵司令員陳士榘上將等 30 多名軍隊領導。彭德懷宣佈開會,首先請蘇聯軍事專家組組長蓋杜科夫少將彙報關於建設導彈靶場和試驗場的選址情況,然後由中國人民志願軍第 20 兵團司令員孫繼先中將作補充彙報。這個所謂的導彈靶場和實驗基地,其實就是今天全世界都耳熟能詳的中國酒泉衞星發射中心。建設這個基地,從最初的醖釀到完成現地勘察,再到今天終於正式進入了中央軍委的決策程序,已經經歷了整整六年的時間。那還是在朝鮮戰場硝煙未散的 1952 年 5 月,根據毛澤東的指示,周恩來主持召開了有朱德、彭德懷、聶榮臻、粟裕等軍委領導參加的會議,專題研究中國國防建設五年計劃。其中,對如何發展中國自己的特種尖端武器,進行了初步醖釀。之後的幾年,在新中國的開國建設中,國家和軍隊關於發展特種尖端武器的實際動作也是馬不停蹄、紮紮實實地有序推進着。1956 年 5 月 26 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的八屆二中全會上莊嚴宣佈:“我們也要搞人造衞星!”五個月之後,專門從事研發人造衞星工作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正式成立。

一年之後,中央軍委批准了國防部第五研究院《關於建設導彈靶場的規劃(草案)》的報告,決定立即着手建設導彈綜合性試驗靶場。父親烏蘭夫回憶説,1957 年,有兩位軍隊的兵種司令員先後到家裏登門造訪。一位是裝甲兵司令員許光達大將,另一位就是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許光達司令員開門見山地告訴父親,裝甲兵搞現代化建設,一下子裝備了幾千台“T-34”坦克,請託“王爺”在內蒙古大草原上給我們裝甲兵解決一個訓練場地。父親烏蘭夫親自和許司令一同來到了朱日和,父親指着碧草連天的蘇尼特草原説,許司令,800 年前,成吉思汗在這裏點兵 60 萬,沙場閲兵之後,驅馬西征,最終擊敗了不斷犯邊的花剌子模,打通了陸上絲綢之路。這裏,就是成吉思汗當年霸業的起點!許光達大將興奮地説道,謝謝“王爺”,我的裝甲兵就在這裏出戰鬥力了!父親和許司令在一座蒙古包裏,簽下了《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與中國人民解放軍裝甲兵關於朱日和訓練基地建設協議》。父親回憶説,陳錫聯上將的登門造訪,就不像許光達大將的造訪那麼簡單了,陳錫聯就是為建設導彈靶場和綜合試驗場的事由而來的。陳錫聯告訴父親,毛主席親自拍板國家立即上馬建設的這個靶場與將來的發射導彈、發射衞星有關。如果確定了建設地點在內蒙古地區,恐怕要徵用大量的土地,同時還可能涉及大量的人口搬遷問題。屆時,還請烏蘭夫主席幫助做一些工作。父親答應,事情定下來之後再商量。1957 年 9 月 5 日,根據總參謀部的決定,成立了靶場籌建委員會。1958 年元旦剛過,由炮兵司令員陳錫聯上將、總參作戰部部長王尚榮中將、中國人民志願軍第 20 兵團司令員孫繼先中將、靶場籌建處處長張貽祥少將領銜的選址考察組和以蓋杜科夫少將為首的蘇聯專家組等 50 餘人組成的工作班子,開始在中國的東北、華北和西北地區勘選陸上導彈實驗靶場。
父親烏蘭夫回憶説,在三座門的會議上,蓋杜科夫少將和孫繼先中將在彙報中介紹,考察組和蘇聯專家組分乘三架伊爾—14 飛機對中國的“三北”地區進行了大規模、全覆蓋的空中勘選。其中,對東北的海拉爾以南地區 , 白城子至索倫以西地區,華北的赤峯到二連浩特以南地區,以及對西北的祁連山、馬鬃山、青山頭和居延海等總共八個地區進行了空中重點勘察。最終,確定了把以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盟額濟納旗的青山頭一帶作為實驗廠區的重點選項。1958 年 1 月下旬,考察組在酒泉換乘直升飛機,抵達了額濟納旗地區後再次換乘。這一次換乘,既不是飛機也不是汽車。每個人騎着一匹駱駝,組成了一支龐大的駝隊,冒着攝氏零下 30 多度的嚴寒,圍着青山頭展開了深入考察。經過 20 多天萬般艱難的現地勘察和異常激烈的唇槍舌戰,以陳錫聯為首的選址考察組和以蓋杜科夫為首的蘇聯專家組最終達成共識,在額濟納旗的青山頭地區建立導彈靶場和綜合試驗場是一個最優的戰略定位。彭德懷聽完中蘇兩位將軍的彙報,當即表態,同意靶場選址考察組和蘇聯專家組的意見,立即將情況向黨中央、毛主席報告。父親烏蘭夫後來説,從彭德懷錶態的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內蒙古人民和剛剛回到自治區“孃家”懷抱的額濟納旗,將要責無旁貸地承載起這份重大的歷史責任了。

二
父親烏蘭夫作為蒙古民族出身的國家領導人,對內蒙古的每一寸山河都懷有揮之不去的深情。他知道,這個即將開始書寫歷史大故事的額濟納地區,本身就是一片充滿歷史傳奇的滾滾熱土。額濟納旗,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金雞型狀的版圖上,位於內蒙古自治區的最西端,地理位置北緯39”52’至 42”47’,東經 97”10’至 103”7’。東與阿拉善右旗接壤,南與甘肅省金塔縣毗鄰,西與甘肅省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相連,北與蒙古國交界,國境線全長 507.147 公里,全旗總面積 11.46 萬平方公里,距甘肅省酒泉市 396 公里。這個古稱弱水流沙的地區,從元代開始至今的數百年間,就是蒙古民族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地方。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北洋政府把內蒙古大卸八塊,實施割裂分治,搞了熱河、察哈爾、綏遠、興安等數個省區,把阿拉善和額濟納先是劃給寧夏,後又歸屬了甘肅,北洋政府企圖以此來維持對蒙古族老百姓的統治和盤剝。1949 年 3 月,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烏蘭夫向黨中央提出了建國後“恢復內蒙古歷史的本來面目”的政治呈請,得到了黨中央、毛主席的肯定和支持。1954 年初,中央撤銷了熱河、察哈爾、綏遠三省,基本恢復了內蒙古區域的版圖。1956 年 6 月,中央又把阿拉善和額濟納劃歸了內蒙古自治區,當時隸屬巴彥淖爾盟。那麼,這個剛剛重新回到內蒙古“孃家”懷抱的額濟納旗,為什麼會在三北地區諸多的備選方案中,被中央軍委選址考察組和蘇聯專家組“一眼相中”了呢?在三座門的彙報會上,蓋杜科夫少將和孫繼先中將陳述瞭如下的理由:在 50 多天對八個重點地區進行的實地反覆比較的“海選”中,額濟納旗以“地域最偏僻,安全性最好,保密性最好,移民最少,地形最好 , 佈置發射點、測量點也是最好”的優勢勝出。孫繼先中將説:“選來選去,找不到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蓋杜科夫少將説:“如果不選在額濟納旗,我們蘇聯專家組就不簽字了。”額濟納旗的歷史命運的拐點,就是這樣的誕生了。父親烏蘭夫,與額濟納旗有着無以割捨的歷史淵源。1936 年 2 月 21 日,以烏蘭夫為書記的中共西蒙工委,策動發起了百靈廟暴動,掌握了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支蒙古族武裝力量。11 月 24 日,這支隊伍參加了傅作義將軍領導的綏遠抗戰,取得了百靈廟大捷。這個震驚中外的綏遠抗戰首勝,不僅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抗日熱潮,18 天之後又直接誘發了“西安事變”,徹底改變了中國歷史的命運走向,國共兩黨再度攜手合作,開創了聯合抗戰的新局面。
不久,這支共產黨領導的蒙古族抗日武裝,被國民政府整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第 3 師。時任新 3師中共地下黨委書記、新 3 師政訓處主任的父親烏蘭夫,與中共地下黨員、新 3 師師長白海峯審時度勢,把部隊拉到了與額濟納大漠遙相毗鄰的鄂爾多斯高原伊克昭盟的察克圖地區。1938 年 5 月,毛澤東在延安親自召見烏蘭夫和白海峯。毛澤東仔細聽取了兩位蒙古族抗日英雄在鄂爾多斯的莽莽高原和額濟納旗的浩瀚大漠裏,指揮着新 3 師縱橫千里,奮馬揚戈,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打擊日寇和蒙奸的連台大戲。毛澤東拍手稱快,問道:“你們為什麼把部隊拉到了環境如此惡劣的地方駐守?”父親烏蘭夫看了看白海峯,答道:“國民黨二戰區指令我們駐守在河套地區,為傅作義的老家看家護院。我們新 3 師卻頂在了伊克昭盟地區。一方面,我們可以堅決頓挫日寇繼續西進的企圖;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們頂在鄂爾多斯,就從翼側保衞了陝甘寧邊區的戰略安全,不讓黨中央、毛主席有北顧之憂!”毛澤東默默地看着父親烏蘭夫和白海峯,緩緩地伸出了拇指,説道:“好啊,你們有如此之強的大局感,了不起!了不起!”在三座門軍委會議的最後時刻,父親烏蘭夫再一次彰顯了他骨子裏的那個與生俱來的“大局感”。父親起身表態:“彭副主席,我代表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和內蒙古 700 萬各族人民,堅決擁護和支持黨中央、中央軍委關於在我們內蒙古額濟納地區建設導彈靶場的戰略決策。我這就回去佈置任務,儘快展開先期準備!”
三
父親回憶説,在三座門會議上,當中央軍委確定把額濟納旗作為建設導彈靶場的首選目標後,他就開始琢磨了,他要首先面對和解決哪些無法繞過的矛盾,以確保這項任務的順利實施?父親思來想去,覺得有三個問題需要動動腦筋。首先是人的問題。額濟納旗有 5000 多名蒙古族牧民,但是,這 5000 多牧民卻是蒙古民族中一個有着極為特殊歷史背景的羣體——土爾扈特部落。1771 年(清乾隆 36 年),已經在歐洲平原東南部伏爾加河流域建國並生存了 140 年的土爾扈特汗國,因不堪剛剛崛起的俄羅斯帝國的毀滅性碾壓,首領渥巴錫汗率領近 20 萬部眾,向着自己曾經的故土蒙古高原,開始了萬里東歸的悲壯之旅。一路上,土爾扈特人與哥薩克追兵浴血拼殺,進入大清帝國的版圖新疆之後,僅剩下了 3 萬餘眾。清廷得悉,乾隆皇帝親自組織對東歸英雄進行了接納和安撫。其中,一部土爾扈特人被御賜在額濟納青山頭一帶“永世安置”,迄今已經將近 200年了。就是國民黨政府統治時期,額濟納旗的歸屬幾經變更,也沒有人敢動讓土爾扈特部落搬遷的念頭。這裏,早就成為土爾扈特人祖祖輩輩的生存之根,繁衍之地。其次是地的問題。額濟納旗總面積是 11.46 萬平方公里,浩瀚的戈壁大漠之中,上蒼卻在青山頭一帶賜給了土爾扈特人 6萬多平方公里豐美的草場。青山頭,蒙古語寶日烏拉。每年的夏秋之際,寶日烏拉草原一派“鴻雁嗷嗷急歸程,天鵝翩翩白雲間。笈笈蘆葦人望迷,紅柳胡楊闊無邊”的景象。千餘户人家卻坐擁了近 20 萬頭羊肥牛壯的不菲家財,為五十年代在新中國北部大漠深處的土爾扈特人的邊地生活,增添了外人不太瞭解也無法企及的幸福指數。而中央軍委關於建立導彈靶場的戰略定位,恰恰就是選在了這片最好的草場。再次,青山頭亦是額濟納旗旗府所在之地。不僅牧民要悉數遷移,政府部門更要率先垂範,全部搬家。攤子如此之大,牽動如此之多,要求如此之急。找誰來説服這些曾經萬里東歸,已經在這裏定居了將近 200 年的土爾扈特部落的牧民舉家搬遷,並且還要波瀾不驚的把這件事情辦好?父親烏蘭夫後來回憶説,他還沒走出三座門會議室,即想到了一個新交不長時間的好朋友,也是他現在的部下,巴彥淖爾盟阿拉善旗旗長——塔旺嘉布。

塔旺嘉布身上的故事不少,他是土爾扈特世襲王爺,解放前還是被國民黨政府委任的額濟納防守司令部中將司令兼額濟納旗旗長。1949 年和平起義後,繼續擔任額濟納旗旗長至今。塔旺嘉布的長子額爾敦格日勒,1948 年 17 歲時就被國民黨委任為額濟納防守司令部少將副司令兼副旗長,父子二人共同主政額濟納旗。1949 年和平起義後,在塔旺嘉布的支持下,繼續擔任副旗長的額爾敦格日勒積極上進,很快就加入了共青團,並多次申請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因阻力不小未獲通過。阿拉善和額濟納劃歸了內蒙古巴彥淖爾盟不久,烏蘭夫代表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和政府把專門從東歐進口的兩台華沙牌轎車,贈送給了阿拉善旗王爺達理扎雅和額濟納旗王爺塔旺嘉布 , 並指示巴彥淖爾盟盟委書記巴圖巴根和副盟長郭德全作介紹人,吸收額爾敦格日勒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塔旺嘉布王爺激動地拉住巴圖巴根的手説:“請轉告烏蘭夫主席,我兒子入黨了,我很高興,把兒子交給共產黨,我放心了!”父親烏蘭夫定下決心,把這個首先説服土爾扈特部落牧民搬遷的硬任務,就交給塔旺嘉布父子二人!
1958 年 3 月初,父親烏蘭夫把內蒙古自治區和巴彥淖爾盟的主要領導叫到北京,傳達了中央的決定。父親説道:“黨中央、中央軍委已經決定在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境內修建導彈靶場,這是我們內蒙古的光榮和驕傲。但是導彈靶場保密要求高,要劃定嚴格的軍事禁區,禁區內不能有老百姓,青山頭一帶的旗府機關和人畜都要搬遷。我們的旗府機關好説,不許拖泥帶水,説走必須走。但是,額濟納旗是土爾扈特部落的領地,牧民在這裏定居快200 年了,需要我們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父親説:“塔旺嘉布是愛國王爺,深明大義,只要跟他説清楚道理,他會通情達理的。他還一定會協助我們動員牧民搬遷的。”巴圖巴根告訴父親,1956 年下半年,中央把額濟納旗重新劃歸內蒙古自治區不久,根據父親的指示,巴彥淖爾盟黨委把額爾敦格日勒吸收到了黨組織。塔旺嘉布父子二人主動與巴圖巴根做了一次推心置腹地長談。塔旺嘉布説,1949 年 9 月,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軍一戰拿下蘭州,盤踞在西北的馬家軍驚恐萬狀。國民黨甘肅省主席馬鴻逵幾次電催塔旺嘉布,立即舉家南遷到廣州或者台灣,中將司令的待遇不變。但是塔旺嘉布父子不為所動。塔旺嘉布憤憤地説,當年,北洋政府之所以把阿拉善和額濟納劃歸甘肅,就是想利用西北“三馬”的勢力“以回抑蒙”,以此達到割裂分治蒙古民族的目的。二十多年了,我們土爾扈特人早就受夠了他們的壓迫,傻子才會聽信馬鴻逵的鬼話!那麼,塔旺嘉布王爺為什麼最終選擇了和平起義,投向了新中國的懷抱呢?塔旺嘉布王爺對巴圖巴根説,別看我們土爾扈特人生活在大漠深處,對外面的世界卻瞭然於心。1947 年 5 月,我們聽説了共產黨在興安盟的王爺廟建立了內蒙古自治政府,就對這個新政權的一舉一動開始高度地關注了起來。最讓我們感到震撼和動心的是你們共產黨在內蒙古牧區提出了“三不兩利”的政策,讓我們土爾扈特人看到了自己生存的未來和希望。1947 年 10 月 8 日,中共中央頒佈了《土地法大綱》。這個大綱在解放區一經推出,極大地激發了廣大翻身農民的積極性,有力地推動解放戰爭的順利實施。但是,在草原牧區套用內地農村土地改革的辦法,劃階級、鬥牧主、分牲畜,很快就出了問題。牧區里人心惶惶,牧主設法外逃,牧民也拼命宰殺牲畜。僅一個昭烏達盟地區,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143 萬頭牲畜就猛降到了 80 多萬頭。針對這些“左”的做法,烏蘭夫根據畜牧業的生產特點和牧區的實際,提出了“草場公有,放牧自由”和“不鬥、不分、不劃階級”,“牧工牧主兩利”的政策,要求牧區必須“人畜兩旺”。這個政策的提出,不僅一下子把牧區的人心穩定住了,還盤活了草原畜牧業的發展。“三不兩利”的政策,得到了黨中央的肯定和內蒙古牧區各界的衷心擁護。牧區穩定了,生產發展了,父親烏蘭夫組織內蒙古自治政府向遼瀋戰場和平津戰場提供了上千萬噸的後勤物資,派出 4 個騎兵師直接參加了兩大戰役的作戰行動,為解放戰爭的勝利增添了舉足輕重的戰略籌碼。巴圖巴根對父親説:“烏蘭夫主席,塔旺嘉佈告訴我,解放後這幾年,土爾扈特人親身感受到了共產黨的“三不兩利”政策為他們帶來的生活福祉。我相信您沒看走眼,這一仗,塔旺嘉布父子二人,一定會去帶頭衝鋒陷陣的!”巴彥淖爾盟盟委書記巴圖巴根説對了。幾天後,額濟納旗旗長塔旺嘉布王爺,和他的兒子額濟納旗副旗長額爾敦格日勒,父子二人同心攜手,為了導彈靶場的及早開工建設,真的義無反顧地做起了動員並組織土爾扈特人遷移故土的工作。
四
1958 年 3 月 6 日,總參謀部下達命令,駐紮在朝鮮平壤附近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第 20 兵團,從 3 月中旬起分批秘密回國,鐵路輸送的目的地是甘肅省酒泉市。不久,國防部正式撤銷志願軍第 20 兵團的番號,授予的新番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導彈試驗基地 0029 部隊;同時,將導彈試驗靶場正式命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 20 訓練基地。4 月 11 日,工程兵司令員陳士榘上將親自指揮代號為“0029”的工程勘察隊進入額濟納旗寶日烏拉以南地區,展開點號佈局和鐵路、公路走向的定點設計以及工程勘察。自此,陸續進駐到額濟納旗旗府所在地——寶日烏拉的人民解放軍兩支正兵團級別單位的 10 萬官兵,終於在中國北疆的煌煌大漠裏,悄然拉開了建設導彈試驗靶場的帷幕。這一段時間,父親烏蘭夫雖然人在北京,但心裏卻緊緊牽掛着三千里地之外的額濟納旗。幾乎每個晚上,都要與巴彥淖爾盟盟委書記巴圖巴根通個長途電話,瞭解旗府和牧民搬遷的進展情況,聽聽有沒有需要他出面協調解決的事情。巴圖巴根向父親報告了他與塔旺嘉布王爺進行交流的情況。巴圖巴根從北京回到額濟納旗,就趕到塔旺嘉布那個只有幾間老舊的磚瓦房和兩座蒙古包組成的簡陋王府進行了拜訪。巴圖巴根與塔旺嘉布敍舊,説道:“塔旺嘉布王爺早就是我們黨的朋友。1936 年,您堅決抵制了日寇在額濟納修建機場的陰謀企圖,保護了我們在額濟納的地下黨組織;1949 年 9 月 27 日,您又堅決給黨中央發電,舉起了和平起義的大旗;1956 年,您又堅決擁護黨中央、國務院和內蒙古自治區黨委關於合併額濟納旗、阿拉善旗的決定,犧牲局部利益,顧全大局,為實現內蒙古人民的民族區域自治做出了重大貢獻。”塔旺嘉布説:“巴圖巴根書記,您就別翻過去的歷史了,有什麼事您就直説吧。”當塔旺嘉布知道了巴圖巴根的來意後笑了,他告訴巴圖巴根:“上個月,陳錫聯將軍到這裏勘察地形,已經向我透露了一些情況。我告訴陳錫聯將軍,你是上將,我呢,只是箇中將,我當然要聽從你這個上將的命令了。巴圖巴根書記,你現在只告訴我需要做什麼工作就行了,我全力以赴把事情辦好!”塔旺嘉布王爺胸襟坦坦蕩蕩,出言擲地有聲,做事雷厲風行。在巴彥淖爾盟搬遷工作黨組的領導下,塔旺嘉布親自出任了額濟納旗搬遷工作小組組長,額爾敦格日勒擔任副組長。塔旺嘉布王爺首先把自己的王府騰了出來,變成施工部隊的司令部。額爾敦格日勒則縱馬揚鞭穿梭在需要第一批搬遷的兩個蘇木(鎮)之間,深入牧民的家中,做動員説服工作。額爾敦格日勒動員時告訴大家,根據計劃安排,兩個蘇木首批搬遷的牧民共 331 户。烏蘭夫主席親自指示,要為每户搬遷牧民配套建設 1 眼水井,2 座小畜圈,每 3 户修建兩座大畜圈,還要為每户修建1 座羔羊棚。烏蘭夫主席還要求,用三年時間建設 1個 15000 畝的農場,建設 5 個育草場,2 個機械林場,2 個馬拉林場,造林育草擴大草場面積 40 萬公頃,努力提高畜載量,繼續做到“人畜兩旺”。每逢動員到最後,額爾敦格日勒總是底氣十足地宣佈:“解放軍已經把搬遷所需要的費用交給旗裏了。烏蘭夫主席説了,自治區政府還要為我們全部補齊每户多出的搬遷費用,不讓大家掏一分錢,確保大家的生活水平和生產水平絕不下降!”就這樣,在 5000 多牧民的充分理解和積極的配合之下,植根於額濟納大漠深處將近 200 年的土爾扈特人,開始了一場持續了十年之久的部落大遷徙!

父親説過,土爾扈特部落在艱難搬遷過程中,在塔旺嘉布王爺的率領下,沒有一個人叫苦叫難,沒有一個人向政府提額外要求。我從他們的身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也理解了額濟納千里大漠中的那個“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楊精神!
五
1958 年,我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已經學習了4 年航空專業。8 月下旬在北京度完暑假準備返校前,父親烏蘭夫突然與我談話。父親説:“你這幾天也都看到了,我每天都在關注協調額濟納旗的搬遷工作。這是為建設中國的導彈靶場和試驗基地做準備,我們內蒙古正在傾盡全力辦好這件大事。我呢,這幾天也在琢磨,咱們額濟納旗的土爾扈特牧民已經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和貢獻,咱們家是不是也要向他們學習,為這件事做點貢獻?”我不明就裏地問父親:“您看咱們家可以貢獻點什麼?”父親説道:“烏斌(我的小名),我想把你貢獻出去。”原來,為了剛剛展開建設的導彈靶場和試驗基地(當時還沒有航天基地的提法)提前準備人才,中央決定在北京的中國科技大學開設一門新的學科——現代力學專業,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副院長錢學森親自兼任現代力學系主任。我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所學專業正好接軌,學院正在徵求意見,準備指派我和幾個同學轉校學習,學制 5 年。當時,國家教育部還沒有研究生教育的説法,重新學習五年還是個本科生,我覺得虧了。父親看出我不太積極的心態,生氣地説道:“這次,咱們額濟納旗土爾扈特部落的幾千牧民舉家搬離故土,他們可都是戀戀不捨啊,但沒有一個説自己吃虧了!他們做了這麼大的犧牲難道你就沒有震動嗎?”我不敢再説什麼,老老實實地轉到錢學森大師麾下,進入了起步騰昇時期中國航天事業的第一批人才培訓隊伍的行列裏。我自己也沒想到,爾後的幾十年間,我在中國的航天事業領域裏也成了一名專家,也做出了一些成績。1978 年 3 月,我獲得全國科技大會獎;1979年,我作為中國航天系統知識分子的代表,被評為“全國勞動模範”和“五一”獎章獲得者。在領獎台上,站在鄧小平同志身邊的父親看到了我,他臉上並沒有笑容。我知道,這一刻,他一定又想起了托起中國航天事業的土爾扈特部落的蒙古族鄉親們。因為,他曾多次告誡我,他們才是中國航天事業真正的奠基者,大英雄!記得還是 1977 年 7 月,以陳錫聯為團長、父親烏蘭夫為副團長的中央代表團,到呼和浩特出席內蒙古自治區成立 30 週年紀念慶典活動。期間,父親對陳錫聯説:“老陳,我今天找幾個你認識的老朋友,小範圍地聚一下。”當晚,在內蒙古賓館的宴會廳裏,巴彥淖爾盟黨委書記巴圖巴根和額濟納旗革委會副主任額爾敦格日勒走進宴會廳的一剎那,陳錫聯愣住了。四個人誰都沒有説話,只是把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大家滿臉都是淚水。半晌,陳錫聯向額爾敦格日勒問道,你的父親塔旺嘉布王爺現在安好?

額爾敦格日勒告訴陳錫聯,他的父親塔旺嘉布,連續三年在額濟納大漠裏穿梭,親自在一線組織部落搬遷,積勞成疾,1960 年不到60 歲就故去了。又是一陣沉默,父親提議為塔旺嘉布王爺舉杯,大家把這杯酒都輕輕灑在了地面上。我出席了那天的宴會。我記得,父親一反常態,不大説話,只是頻頻舉杯,來者不拒。我知道,父親是陷入了對土爾扈特部落鄉親們的深深緬懷。那個晚上,父親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