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被提名,但我已經不在乎奧斯卡了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1-03-18 08:33
時隔18年終於再次青睞華語電影的奧斯卡,似乎正面臨着電影產業和社會裂痕帶來的衝擊。
作者 | 王馨婉
編輯 | 石 燦
(本文涉及《少年的你》《陽光普照》部分劇透)
北京時間3月15日晚,第93屆奧斯卡公佈入圍影片名單,《少年的你》獲得最佳國際影片提名。
有人很高興,有人很憤怒,有人很不解。
前兩者的反應不必贅述。一方面,作為一部商業劇情片,電影的成功有目共睹,“戲骨”周冬雨和電影新人易烊千璽的表現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另一方面,網絡上指責《少年的你》抄襲東野圭吾的聲音始終存在,對其原創性的質疑不絕於耳。
而感到不解的人們,最想問的問題是:為什麼是它?
電影《少年的你》
**這個問題,與另一部電影有關——中國台灣電影《陽光普照》。**第93屆奧斯卡,中國地區共送選了三部電影參賽,分別是大陸的《奪冠》、中國香港的《少年的你》、中國台灣的《陽光普照》。《奪冠》這一類的集體向敍事電影向來難以受到好萊塢青睞,而《少年的你》和《陽光普照》聚焦於個體,更符合西方個人主義的敍事哲學。
在商業性、藝術性、社會意義等方面,兩部電影各有亮點,不分高下。從豆瓣評分上來看,《陽光普照》8.5分,略高於《少年的你》8.3分。而在聲譽上,《陽光普照》的傳播度雖不甚廣,但至少未曾遭遇“抄襲”“融梗”的質疑。
由此可見,《陽光普照》落選而《少年的你》入圍,勢必會引發許多人的疑惑。想要解決這個疑惑,就要從奧斯卡本身講起。

兩部電影,三個關鍵詞
眾所周知,全世界有很多電影節和獎項評選,每個電影節在評選獲獎影片時都有自己的側重,例如歐洲三大國際電影節——戛納、柏林、威尼斯,會更在意影片的藝術性,其中戛納偏商業,柏林傾向政治性和社會性,威尼斯則推崇先鋒。
奧斯卡的關鍵詞是什麼?工業、美國、某種派別。
工業,意味着標準化的電影製作模式,以及可習得的電影技術;而最佳國際影片(也曾叫“最佳外語片”),看名字是奧斯卡專為外國影片設計的獎項,實則中心思想還是“美國”,目的就是要增強外國電影與美國電影的溝通交流、促進美國電影工業更好地發展——這兩點,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商業的重要性。
《少年的你》故事主線很簡單,一句話來説,就是一個遭遇霸凌的男孩和女孩互相救贖的故事,主線劇情和感情線都清晰外顯。在商業成績上,《少年的你》內地票房為15.58億元,北美票房也達到了192萬美元,成為繼《流浪地球》《哪吒之魔童降世》後,又一部開畫破百萬美元的華語電影。
《陽光普照》講的是什麼呢?一個普通的家庭中,阿文和琴姐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阿豪品學兼優,小兒子阿和卻搗蛋叛逆,因為一次砍人事件進了少年輔育院。父親阿文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大兒子阿豪身上,阿豪卻選擇了自殺。與此同時,砍人事件中的受害者家屬不斷上門索賠,阿和的女友小玉懷着身孕出現在家門口。在風雨飄搖中,一家人的生活不知將走向何處。
電影《陽光普照》
你會發現,《陽光普照》的故事很難用一句話概括,它涉及青少年抑鬱、犯罪、原生家庭等諸多社會議題,影片中父親與長子、父親與次子、次子與其朋友之間都有着複雜隱晦的情感——這些元素富有藝術性,但與一般觀眾的觀影需求之間尚有距離,因此,我們很難稱《陽光普照》為一部商業片。
至於“某種派別”,就不難理解了。**奧斯卡偏愛關注邊緣人羣的電影,這已成為不爭的事實。**從近三年獲得最佳影片殊榮的影片(《水形物語》《綠皮書》《寄生蟲》)來看,奧斯卡並不避諱展露自己的傾向,為殘疾人、黑人、窮人等弱勢羣體發聲的參賽影片,哪怕在藝術性和商業性上略遜一籌,也更容易獲得評委最終的青睞。
電影《寄生蟲》
**但同時,這份“左”的情懷又是相對收斂的、剋制的。**關注奧斯卡的影迷不難發現,近三年來,每年都有一部或幾部呼聲很高、最後卻未能拔得頭籌的提名影片,例如與《水形無語》一起競爭的《三塊廣告牌》,以及與《寄生蟲》同期角逐的《小丑》。前者刻畫了一個女兒被姦殺、正義卻始終沒有得到伸張的絕望母親,後者則展現了社會對個體的壓抑和最終激進的暴動——這些情節是“左”的,也是更加反叛的、令人不安的。
於是,面對它們,主張進步的奧斯卡又輕輕往後退了一小步,選擇一個相對温和的落點。
這樣一來,奧斯卡提名《少年的你》而非《陽光普照》,就變得更好理解了。《少年的你》反對校園霸凌,關注邊緣青少年,主題鮮明,最後的結局歸於法治和真情,正確且安全;《陽光普照》的複雜則意味着發散,整體上有對父權制家庭的思考,大兒子阿豪的死體現了對教育體制和評價標準的懷疑,小兒子阿和與哥們菜頭的關係,又展現了人性的幽深之處。
深度意味着主題的模糊,模糊指向去口號化,而這並不是奧斯卡想要的那種傾向。

不投緣的華語電影
92屆奧斯卡以來,華語影片一直是“邊緣選手”。唯一一部入圍後成功獲獎的華語電影,是第73屆李安導演的武俠電影《卧虎藏龍》。
那還是2001年,距今已20年。
電影《卧虎藏龍》
李安是攜華語電影入圍奧斯卡次數最多的導演,共有三次,分別是第66屆提名的《喜宴》、第67屆提名的《飲食男女》,以及最終圓滿得獎的《卧虎藏龍》。提名次數與之相當的是張藝謀,對應的影片是第63屆提名的《菊豆》、第64屆提名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和第75屆提名的《英雄》。除此之外,還有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提名第66屆奧斯卡。
而《少年的你》提名,距離上一次華語電影入圍奧斯卡,已經過去了18年。
**從近年來國內選送奧斯卡的電影質量來看,並不能代表國內電影的最高水平。**例如《哪吒之魔童降世》,雖在國內名利雙收,但還無法達到媲美迪士尼和皮克斯的高度。而在各方看來有“奧斯卡面相”的其他優秀國產電影,比如《嘉年華》《我不是藥神》等等,卻受限於參選電影數量限制,沒有獲得選送資格。
18年無緣奧斯卡,國產電影質量尚欠火候是一方面,影片選送的諸多限制和權衡是另一方面。但一部好電影即便能夠突破這些重圍,獲獎也絕非易事。讓觀眾最覺得可惜的是陳凱歌的巔峯之作《霸王別姬》——這部家喻户曉的電影,不僅在國內影史上佔據着難以撼動的地位,也在國際電影節抱回金棕櫚和金球獎兩個重磅獎項。
但它最終依然沒有被奧斯卡青睞。
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頒給了一部名為《四千金的情人》的巴西電影。據傳,陳凱歌當年還去問過奧斯卡評委,為什麼《霸王別姬》落選了?評委回覆説,《霸王別姬》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電影,但在奧斯卡之前它已經獲得過許多大獎,且評委在奧斯卡開始前並沒有見到這部電影的宣傳,他們認為《霸王別姬》已經不需要奧斯卡來證明自己了,因此最後決定沒有頒獎給《霸王別姬》。
即便沒有這段小插曲,奧斯卡對華語電影始終興趣平平,這也一直是不爭的事實。西方對東方元素、中國武俠固然有欣賞與好奇,但到了頒獎的時候,往往躊躇不前。由此,最終獲獎的《卧虎藏龍》便尤顯珍貴。
2001年,李安導演的《卧虎藏龍》歷史性地獲得了最佳外語片的殊榮。這是華語片、也是亞洲電影首次獲此獎項。除此之外,《卧虎藏龍》還攬獲了當年的最佳攝影、最佳藝術指導和最佳原創配樂。
“這部敍説復仇、榮譽及武功的影片中,李安將兩個並行的愛情故事演繹得各有情趣、餘味無盡,影片頌揚了詩歌一般的武俠精神,使人在欣賞中國文化的同時也體味到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色彩”,對《卧虎藏龍》,《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曾給出這樣的高評價。
但不能忽視的是,李安曾接受過多年的好萊塢訓練,不少評論家認為《卧虎藏龍》的成功是李安運用好萊塢工業模式打造出來的。它更像是披着東方文化外衣的好萊塢商業電影。
好在,我們並不需要為華語電影始終難以“討好”奧斯卡而失落。近年來,許多國內導演在國際電影節上的表現大放異彩,例如國內第六代導演婁燁、賈樟柯就頗受歐洲三大國際電影節的歡迎,《地久天長》《大象席地而坐》等優秀華語電影也在柏林電影節獲獎,吸引了許多國際目光。
電影《地久天長》
畢竟,在各類電影節百花齊放的今天,優秀的電影、導演和演員很難被埋沒,“只要有實力,哪裏都是舞台”。
更需要擔心的,似乎是奧斯卡自己。
奧斯卡:當盛事成往事
在創始之初,奧斯卡就與美國好萊塢電影工業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提議創立奧斯卡獎的人名叫路易斯·梅耶,他是米高梅公司的創始人之一,也被稱為“好萊塢之王”。
**因此,以好萊塢為土壤成長起來的奧斯卡,體現的並不是電影藝術的高峯,而是作為世界電影工業高地的好萊塢正在如何發生變化。**即便製片人中心制度於20世紀中葉逐步瓦解,好萊塢也沒有擺脱濃厚的商業傳統,最終形成了與歐洲的導演中心制相似、又兼顧藝術創作與資本運行的導演資本制。
隨着大眾媒介的崛起,好萊塢扶搖直上,不僅創作了許多優質的商業電影,也打造了一批享譽世界的導演和演員。
這也是為何奧斯卡作為一個美國本土的電影獎項,能讓全世界矚目,甚至成為一年一度娛樂盛會的原因。由於好萊塢成熟的商業模式、美國先進的電影工業、以及英語作為世界語言的天然優勢,幾乎人人都看過好萊塢電影,人人都或多或少認識幾個好萊塢明星。普通觀眾不需要懂電影理論、專業技術或產業發展,他們只要在電視上看見眾星雲集,或是茶餘飯後與家人討論哪部電影會獲獎,奧斯卡對於他們的意義就已經完成了。
講到電視直播,就不能不提及奧斯卡的盈利模式。除了廣告合作,奧斯卡的一大收入途徑就是出售直播權,價格高達七千萬美元,平均每年有將近五十個國家轉播。
這意味着:奧斯卡絕不會忽視收視率的重要性。然而,有數據表明,近三屆奧斯卡(即第90屆、第91屆、第92屆)是有史以來收視率最低的三屆,數據都跌破了3000萬。尤其是最近一屆,也就是《寄生蟲》摘得最佳影片的第92屆,收視率僅有2300萬——是《泰坦尼克號》那屆5700萬的一半不到。
《寄生蟲》導演奉俊昊捧得小金人
收視率的下降,不僅事關電視媒體的衰落,還與美國的社會現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在2016年後,美國社會的裂痕難以彌合,懷有不同立場民眾之間的對立日益尖鋭。作為某種派別電影人的集中地,奧斯卡評委們難免將對社會現狀的不滿體現在影片評選上,因此在近三屆,許多人都很明顯地感受到——讓一部派別正確的影片獲獎,成為了一種抗議,奧斯卡越來越成為學院派電影人發表宣言的陣地。
但有一部分曾經貢獻了收視率的電視觀眾,並不與奧斯卡站在同一戰線上。美國保守派的觀眾,很難再花三個小時坐在電視前,去關注對立派別的狂歡。
到了這一步,奧斯卡的尷尬境況已經顯而易見。這一通過商業崛起的電影盛會,卻因為社會開始步入沒落,這或許是電影人們沒有預料到的。
參考資料:
《大江東去:奧斯卡十年》
《“閃耀”好萊塢:細數華語電影征戰奧斯卡的經典故事》
《奧斯卡評獎機制下最佳影片與提名影片比較研究》
《<少年的你>爛番茄新鮮度100%,北美累計票房183萬美元》
《揭秘「奧斯卡」,奧斯卡的遊戲規則是什麼?背後的盈利模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