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思買分記:一場“完美”生意_風聞
懂懂笔记-懂懂笔记官方账号-2021-03-19 17:22
考前的凌晨,趙萱瑩按照指令來到了“面授”老師的房間,並被要求脱掉鞋子、上交手機,還過了一遍掃描儀,完成這一切之後。她和其他14個考生一起窩在了賓館裏。
2020年12月,一名紐約高校的華裔教授發現,一名已經在11月因車禍意外離世的中國的留學生,依舊按時繳交報告及作業,甚至還寄了電子郵件給其他任課老師,這令整個學院的教職工不寒而慄。媒體的調查,隨之展開……
此後的報導,揭開了一條服務於海外留學生的代考、代寫、代上網課的灰色產業鏈。一位在英國從事此項業務的兼職學生説,如果被查到就説是:“Private tuition”。
代寫、代考、代上網課……僅僅只是留學“生意”中的冰山一角,真正的重頭戲其實是出國前的各類語言“考試”。
第六次,總算過了
如果純以參加考試次數來衡量的話,23歲的趙萱瑩(化名)算得上是個雅思考試的“老炮兒”,6次考試的戰績至少讓她在小圈子裏無出其右。2018年畢業之後,她申請了英國伯明翰的研究生,拿到了Conditional Offer之後,只差最後的雅思分數就能自由地“遠走高飛”。不過,這個“自由”的代價讓她感覺褪了層皮。
2019年3月14日上午8點30分, 趙萱瑩帶着忐忑不安的情緒走進了世紀香港酒店的雅思考場。
圖源:受訪者提供
這是一個位於酒店會議室的考場,考生要經過安檢、簽到、拍照、放置物品等流程方可進入,確保在場沒有任何可以作弊的“空子”,甚至連上廁所這一理由都需要經過當場主監考官的審核與簽名。
整個會議室整齊地放滿了桌椅,間距不大,最前面是監考台,一場考試的監考考官超過10人。考生答題的工具——被考生們戲稱2千多買的鉛筆和橡皮也是統一發放。
筆試部分分為聽力、閲讀、作文,每完成一科考官會統一收集考卷,並在規定時間內下發下一科試題。口語部分會安排在下午,考生會被隨機分配到酒店的房間內根據考官現場給出的口語題目,進行一對一的交流。為了防止提前泄題導致作弊行為,除了像國內的高考一樣進行“封卷”之外,雅思官方偶爾會臨場“換題”,相對來説,這是一場比“高考”還嚴苛的規範考試。
但當既定的規則被某些灰色因素潰然推倒的時候,帶來的卻是一種粗劣的“拔苗助長”。
那一天,9點的鐘聲一響,試卷還沒到趙萱瑩桌上時,她已經迫不及待的張望,並且瞥到了一些模糊的試題,她腦子開始飛速旋轉、回憶。
當趙萱瑩清晰完整地看到聽力試卷時,驟然心跳加速,甚至需要壓着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激動起來,生怕巡視的考場老師發現她的異樣。
原本習慣翹起的“二郎腿”抑制不住的抖動,還不小心抖落了桌上被撕掉包裝袋的衞生紙,路過的一位監考老師走了過來,幫她撿起了紙巾,趙萱瑩壓了下情緒,跟監考老師眼神對視了一眼,説了一句略帶口音的“Sorry,Thx.”
“穩住,穩住,別寫全對就行,肯定過了。”趙萱瑩在心裏這麼想到。
聽力廣播的Part2是一段關於地圖的題目,廣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趙萱瑩不僅已經寫完了所有答案,更小心翼翼的在試卷上用1、2、3、4的數字,把Part3的選擇題答案寫下,生怕自己“背亂了”。
閲讀的部分,她按照“指導老師”的方法,裝模作樣的在試卷上留下一些筆跡,並且刻意的填錯一些題目,免得被官方查到痕跡。閲讀考試時間過半,趙萱瑩完成了所有的答題,腦子裏開始回憶下一科的作文範文。她比其他“面授”考生多交了2000元人民幣,拿到了一篇所謂的6.5分範文。
“那篇範文根本背不下來,題目是關於當地旅遊產業推廣的。它(範文)裏面用的一些詞我都沒見過,讀都讀不順,別提背了。我就是個5分的水平,早知道就要個6分或者5.5分的範文,還不用多交錢。我就背了個大概,考閲讀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作文,結果到最後還有很多沒想起來,寫了個5.5分。”趙萱瑩回憶到。
對於趙萱瑩來説“幸運”的是,這一場總計花費超過3萬元的作弊考試,一切順利。在她完成大小作文筋疲力盡地趴在桌子上時,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
“這是第六次考試,總算可以過了。”
路過的監考官,看着趴在桌上的趙萱瑩笑了一下,似乎覺得習以為常。
交卷的那一刻,趙萱瑩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好學生。她拒絕了同場考生的午飯邀約,匆匆離開。因為她知道,要回到凌晨那個“指導老師”的賓館房間裏拿自己的手機和行李,還需要支付1萬5千元的餘款。
趙萱瑩手裏撰着“指導老師”給的50港幣零錢,打了輛車回到酒店,興奮地告訴老師們答案沒問題。又拿起手機給介紹“面授的中介”Alex發了微信留言,轉了一萬五的尾款,並且被叮囑不要對外張揚。
她飯也沒吃,就去了口語考試的指定考場。在門口的7-11買了一聽可樂,在酒店大堂找了個座位,拿出了一直準備着的口語素材背了起來。
“口語我整整背了200多頁的素材,雖然我買了答案,但口語成績這個是我硬生生的考出來,沒有一點水分。”
13天之後,趙萱瑩查到了成績。口語:5.5、閲讀:6.5、聽力:6、作文:5.5、Overall:6.
趙萱瑩將成績截圖給了“面授中介”Alex,得到66元的恭喜紅包之後,Alex告訴她,同場考試的其中一位考生因為各科考分差異太大,被雅思官方抽查並認定為考試作弊,不予發放成績。
“還好我故意寫錯了一些題,不然弄不好也被扣住了。”趙萱瑩心裏這麼想。
幾個月之後,趙萱瑩順利拿到了伯明翰大學IBM專業的CAS。9月份,她帶着複雜的情緒登上了飛往大不列顛的航班,儘管在出關的時候聽不懂海關人員的問詢、在上課時只能零星聽懂一些單詞,偶爾會因為聽不懂站台名稱而坐過站,但她終究還是站在了大洋彼岸的土地上。
趙萱瑩的“夢想”,只是每年數十萬留學生的一個縮影。
根據艾媒網調查顯示,從2013至2019年短短七年間,中國出國留學的留學生數量已經從41.4增至70萬以上。有媒體指出,留學生數量的激增帶來了一個“惡劣”的副作用,就是圍繞着這些羣體衍生的灰色產業的“繁榮”。
對於趙萱瑩而言,途徑的光明與灰暗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能“考過去”。
再難回首的記憶
回憶起這六次考試的經歷,趙萱瑩總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死裏逃生的歷險。
“之前的4次考試我都在大陸地區考的,試了各種方法,自己也在做題,但是最後的總分都是5分。後來我在鹹魚上找了一個雅思補課的老師Anna,收費100一小時,我們每週會約個2-3次補課,Anna自己也考了很多次,目標分數7分,也沒考到過。”
趙萱瑩和這位Anna的關係,亦師亦友,也可以説是難姐難妹。她們一起補課,一起琢磨着考試的事情,在趙萱瑩決定參加第五次考試之前,Anna提議,兩個人不妨一起去香港參加考試,“亞太地區口語考試給的分數比大陸要高0.5分,而且她説自己找到了一個賣‘網傳’答案的,一次過了就算了。八千元的答案錢,我和她一人一半,就這麼又去了第一次香港麗豪酒店的考試場地。”
結果考試的那天凌晨,等到3點鐘答案也沒發過來,Anna都快哭了。直到接近4點半的時候,短信收到了大小作文的題目,兩個人在賓館裏火急火燎的提前撰寫,“我還想讓她幫我修改下,看她那個樣子感覺比我好不了多少。差不多7點的時候,發來了聽力和閲讀的答案,我把選擇題答案‘翻譯’成手機號碼(ABCD=1234和5678)。”
到了考試的時候,一看到聽力的試卷,趙萱瑩就懵了:預先給的答案第一題和第二題是人名和數字,試卷上要填的是一個完整含義的單詞。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被騙了’,Anna和我的考位距離很遠,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反正三科題目沒有一個答案是對上的,整場考試完全沒有心情,也不想做題,我就瞎寫了。”
考完之後,趙萱瑩和Anna在門口的公交站台等車的時候,Anna向她要錢,説自己墊付了答案的錢,讓趙萱瑩把應該掏的4千塊給她。“我都想罵髒話了,強忍着絕望,讓她等着,回北京之後給她。下午的口語考試我都沒去,直接買了當天的機票走了,一刻都不想留。”
回程途中,趙萱瑩留了一個心眼,開始在網上搜索關於雅思賣答案的相關信息,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找到了“面授中介”Alex。
在瞭解到趙萱瑩的情況後,Alex給了幾個方案:一個是過兩個月再去考試,因為上一次考試總分只有4.5分,緊接着參加考試會有被官方抽查的風險。
第二種,就説護照丟了重新補辦一個新的護照,這樣護照號碼變了,雅思官方也會默認為是新考生,考點亞太地區隨便選,都能拿到答案。
還有一種,是直接把護照給Alex,他安排人替考,交八萬塊錢,但是考試進場時需要拍攝照片,有一定的概率會在入境英國時被移民局查到。
思前想後,趙萱瑩選擇了第一種方式,和Alex商量好了2.8萬元的“面授”價格,其中包含2000元的範文,通過淘寶支付1萬元定金,考完如果答案正確支付餘款,如果三科有一科答案不對,全部退款。
所謂“面授”,意指在考前拿到考題,並在“指導老師”的“輔導”下讓考生熟記答案,最終得到一個所謂“心儀”的成績。
這個怪異的“完美”生意,至今在某寶上還依然活躍,只不過從原來的“一科不同退全款”改成了“按科目收費”。
圖源:來自淘寶搜索頁面
而“面授中介”Alex的朋友圈,也不斷曬出“面授成果”,業務範圍擴大到了TOEFL、GRE。生意興隆的他,據説在2019年12月還換了一輛“Ghibli”。
Alex最近的一條朋友圈時間停留在2021年3月4日,內容是“傻瓜式”操作過託福。
終於見到了“面授”老師
趙萱瑩是考前一天飛到的香港,當天下午她按照Alex的指示準時在下午兩點到了“面授老師”所在的灣仔帝盛酒店樓下,見到了兩位操着北方口音自稱工作人員的“老師”。他們讓她在表格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看下如果信息沒問題,就籤個到,並互相加了微信。
圖源:來自Alex的朋友圈
“你先回自己的酒店休息吧,凌晨1-2點左右我會聯繫你,告訴你房間號,你直接到房間裏來就行。”其中一位老師這麼跟她説。
趙萱瑩粗略的看了下表格,上面大概70個人,還在最後一欄看到了介紹人信息,她自己這一欄裏寫着Alex推薦,還有其他人的這一欄寫着“環球雅思、雅思直通車、遊遊雅思”等。
趙萱瑩這才知道,Alex只是一個前端中介,他只是把自己介紹給了這兩位老師。
剛簽完名,另一位參加“面授”的考生Erik正好過來,兩人順勢做了伴,準備一起找地方休息,等待凌晨的通知。
趙萱瑩和Erik找了個沿街咖啡館,坐了下來。聊了一會才知道Erik比她小幾個月,是個“千禧寶寶”,湖南人,高三,讀的是國際學校,要去加拿大讀預科,手續全都辦好了。但是此前雅思考試買了3次網傳答案,結果都遇到臨場換題。其中有一次答案對的,但是遇到了抽查,到了查分的那一天死活查不出分數。
趙萱瑩也大致的説了自己的考試經驗,一下子兩位“同病相憐”的考生,大有相見恨晚的意味。
接近12點的時候,兩人就來到了“面授”老師的酒店樓下。“實在是熬不過去,根本就不敢睡,也睡不着,倒不如直接去酒店樓下的酒吧裏等着。”趙萱瑩對Erik説完,兩人就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去酒店。
圖源:來自網絡
凌晨的灣仔帝盛酒店附近很安靜,一邊是車流漸息的跑馬地,一邊是一片小墓羣。
趙萱瑩和Erik點了兩杯喝的,找了個室外的座位坐着。接近凌晨1點的時候,又有一些學生模樣的人陸續聚集在酒吧門口,有的拿出資料看了起來,有些點起煙,三五成羣。
互相之間聊了幾句就熟絡起來,都是來參加“面授”的考生。大多數人都考過3次以上的雅思,其中也不乏考了6.5分的“佼佼者”,因為某一科小分沒達標,短時間內又需要成績單入學,只好出此下策。
2點左右,考生們幾乎在同一時間收到了“集結令”,互相招呼着去到指定房間。
趙萱瑩和Erik被分開來,臨走前兩人還擁抱了一下,相逢一場,祝彼此順利。
趙萱瑩來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有10幾個人在裏面坐着了,除了那兩位自稱工作人員的老師之外,還有一位“面授”老師。他要求趙萱瑩上交手機和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並且脱掉鞋子,然後拿着掃描儀對着身上各個角落掃描以確保沒有任何電子設備。
這套程序做完之後,讓趙萱瑩在房間裏找地方坐着。
“那個房間裏就一張辦公桌還有一張小茶几,15個人根本沒地方寫東西,牀上趴幾個、辦公桌上幾個、茶几再弄幾個,真的沒辦法。我在窗台邊坐下來,想着等會兒試卷來了,可以在窗台上寫。不過,房間的吃的、喝的都幫我們準備好了,反正不讓我們出去,連上廁所後面都有一個人盯着。”
15個人到齊之後,“面授”老師給大家發了筆、橡皮和草稿紙,並説明了紀律。
“過會兒題目和答案都會給你們,你們盡全力背,但是不要想着抄着帶出去,所有的東西都是不能帶出這個房間的。手機和隨身的行李我們都會保管好,除了明早要帶的護照、准考證,其他東西你們考完來我們這裏拿。還有,考試的時候別給我寫全對,答案給你們了,自己動點腦子,要多少分寫多少。”
有一個女生,打斷了老師的話,問了一句:“我手機或者錢包總要帶吧,不然我明早打車怎麼付錢。”
工作人員看了她一眼,説:“手機你們別想了。打車的話,明早我們會根據你們的路程,幫你們叫好出發的車子,給你們每個人一些現金,你們可以打車回來,這下都放心了吧。”
2點半左右,15個人都先拿到了大小作文的題目,趙萱瑩多交了2000元,拿到了一篇定製的6.5分範文,有中英文對照,她用餘光看了一眼邊上考生的7分範文。
“我告訴你們,那時候我感覺7分的作文就不是人能看懂的,一句話裏面,有7個單詞都不知道啥意思,有一個單詞叫‘Magnificent’你們誰知道什麼意思?”趙萱瑩在英國聚餐時和身邊的朋友這麼説。
凌晨4點,2份聽力的試卷和答案下發到這15個考生的手裏。面授老師説道,“臨時接到消息,有可能會臨場換聽力題,大家不用緊張,兩份裏面一定有一份是對的,前面的作文和後面的閲讀不會換題,你們放心背就好了。”
雖然這麼説,不僅趙萱瑩,房間裏的所有考生都露出肉眼可見的緊張。
5點多,天開始有點亮了。閲讀答案和試卷也如期而至。不過,趙萱瑩腦子裏還是在飛速揹着作文,只好邊背作文,邊開始看閲讀。
7點不到,有些考場距離較遠的學生先行出發。趙萱瑩看着他們離開,暗暗壓抑着緊張的情緒。
7點半左右,趙萱瑩一行4人,被工作人員和“面授”老師收掉了所有的試卷、答案、草稿紙和筆,帶上護照和必要的資料也出發了。
在車上,他們都一言不發,口中唸唸有詞地揹着答案,生怕哪個順序錯了。同行的考生裏有人問司機借了一支筆,在紙巾上提前默寫答案。
這一場配合戰,最終“完美”收官。
“後來我才知道,面授這個方法,是一個不公開的秘密。很多留學機構教雅思的老師大都知道這個方法,只是挑人下菜。我看到國內知乎、豆瓣等各大論壇上各種7分、7.5分、8分曬成績的帖子,想想也覺得有意思,有這麼多學霸麼?反正不關我事,可能我只是單純的酸而已。”趙萱瑩嘆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趙萱瑩如願來到了英國,Erik也在同一年順利去了加拿大。
【尾聲】
在經歷了這些之後,每次聽到身邊有同學聊到國內有誰去香港、曼谷和清邁等考場考了高分的時候,趙萱瑩都會一笑了之。她知道,分數根本代表不了什麼,再大的難題都可以用錢解決,如果一次不行,那就再來一次。
2019年12月聖誕前,趙萱瑩在學校的宿舍裏對着一堆學期作業焦頭爛額。糾結了一會兒之後,她拿出手機,在伯明翰的新生羣裏加了一位“代寫”,付了500定金之後,她走出宿舍,去唐人街一家中餐館點了一份“燒鴨飯”,然後約上了幾位同學準備晚上去酒吧“練口語”。
23歲的趙萱瑩,就這麼從一個怪異的“完美生意”裏,又鑽進了另一個“完美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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