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拉麪,只吃拉麪哥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3-20 15:49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攝影 | 南風窗記者 郭嘉亮
3月19日,“拉麪哥”的妻子突然在麪攤前暈倒,被緊急送醫,據悉是壓力太大、勞累過度引發的低血糖所致。或許並無大礙,第二天,“拉麪哥”又照常出攤了。
視頻來源:新京報我們視頻
關於“拉麪哥”程運付,那則最廣為流傳的故事是,他賣了15年拉麪,3元一碗,從未漲價。
大多數關於他的報道,都在呈現土味網紅主播聚集成羣的奇觀。似乎沒有人在意3元一碗的拉麪在這個時代意味着什麼。人們對於程運付的追逐,是從眾,更是某種意義上的反叛。
在一個物慾膨脹、人心疏離的世界,在互聯網的流量紅利,和單一價值取向的驅動下,程運付和他生長的小村莊,被偶然又必然地點亮,但在榮光到來的同時,他們還得承受多方利益博弈帶來的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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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麪不漲價
程運付説他揉的面比機器揉的面更香。
把麪粉倒在大石缸裏,往裏加山泉水,和勻以後用手使勁揣,等面厚得像棉被一樣,雙手握成拳頭,一拳拳往面裏鑿,是力氣活。面要是揉不開,就容易坨,喝起來不滑溜。

2021年3月12日,山東省臨沂市費縣馬蹄河村,穿着一身廚師服的程運付在家門口的小攤上揉麪
回到2009年,程運付才開始拉麪不久,遇到些問題,和好的面提不住,一拉就往下滑,像水一樣,往鍋裏一放,全斷掉。
那時候,費縣縣城有個有名的拉麪師傅叫李莊儒,程運付向他拜師,學了兩個月拉麪。
李莊儒告訴他,一年裏各個時節,面不一樣。春秋時節,面和好就成型,夏天氣温高,和好的面放兩三個小時,就酸了,做不了拉麪,要往面里加鹽,冬天氣温低,面發緊,要用温水泡。
程運付來拜師學藝的兩個月裏,李莊儒沒有收他學費,還租房子給他住。
3月12日,李莊儒告訴南風窗記者,之所以幫程運付,是因為自己2003年到費縣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18個鋼蹦,他能體諒窮苦人的處境,所以對於徒弟,他能幫的肯定會幫。

程運付的師傅李莊儒
誰都知道程運付家窮。1999年,他媽媽生病,借了10000多元外債。2004年,他結婚又借了些錢,給了媳婦1100元彩禮,對方又返了600元回來,電視機也是媳婦孃家人買的。他説債務像山一樣越壘越高,15000多元的外債,花了10年才還清。
2020年底,快手主播“我的農村夢”把鏡頭對準程運付,問他,現在住的房子是自己蓋的嗎?他收斂起笑容,低下頭擺弄手上的麪糰,只是擺頭。
他的拉麪攤子維持着全家的生計,但自從開始賣拉麪以來的15年裏,他的面3元一碗,從未漲價,一碗6兩多,用他嬸嬸許春雲的話來説,“能讓人吃得飽飽兒的”。
“你這樣掙得到錢嗎?”前來拍攝的主播這樣問他。
他説來趕大集的老頭老太太都幹苦力,不是做買賣,“老百姓錢來得沒有這麼容易”。他想讓所有人都喝得起他做的手工拉麪。別人家賣面要四五元一碗,但他覺得哪怕漲1元錢都不好意思。

程運付做的拉麪。麪條賣3元,加上雞蛋、雞腿、香腸等配菜,一碗麪的價格大約10元
房子是哥哥程運明的,程運付一家人一直借住在那裏。兒子今年16歲,他想給孩子蓋一棟兩層小樓,預計要花30萬元。他給自己算了一筆賬,想要蓋小樓,他得做30萬碗拉麪。
他今年39歲,卻生了一張老成的臉,下頜角寬,曬得黑黑的。**人家跟他聊天時,大多數時候他都愛笑,露出一口白牙,眼尾全是褶皺。**但也常哭。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高個子的北方男人,為何會有那樣纖細敏感的內心。
人家問他,為什麼你要感謝那些來喝拉麪的嬸嬸們?他的眼睛躲開鏡頭,停頓了好幾秒,然後吸着鼻子説,“沒有他們幫忙,我們不可能幹起來”。
或者問他,拉麪賣3元一碗,你的妻子支持你嗎?他説妻子支持,沒兩句話又哽咽住,接着説,人這一生坎坷不易,走在路上,多虧她背後支持我。

程運付在拉麪時,被圍觀的主播們逗笑
2月23日,程運付人生的拐點出現,從安徽蕭縣趕來的年輕女孩彭佳佳,為他拍了兩條47秒鐘的視頻。一夜之間,彭佳佳的抖音賬號收穫了超過50萬名粉絲,以及1億6千萬視頻點擊量,“拉麪哥”的名字躥紅網絡。
在彭佳佳出現之前,已經有主播拍過以程運付為主角的一系列視頻,“拉麪哥”的外號,也並不是由彭佳佳起的。但直到這天,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命運才真正被改寫。
在那兩個視頻裏,程運付與往常一樣講,我把錢看得比較淡,把人情看得比較重。但彭佳佳告訴南風窗記者,她拍的視頻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程運付在視頻裏還説,“劉德華是我的偶像”,以及,“不管你是什麼地方的,你只要來到我們山東,就是一家人”。
後來,在程運付家鄉,來拍程運付的抖音主播李安全對南風窗記者説,一則短視頻發佈以後,會首先進入同城的小流量池,在小流量池裏受歡迎的視頻,會更容易被推送到全國的大流量池內。
“同城的話,必須要宣傳當地好客啊,我是山東人的話,我看到了也點贊,贊一上去,播放量自然就上去了。”
當程運付身上善良、單純、好客的特質,與一整個重視地緣聯結的省份勾連起來,順利進入算法推薦的快車道時,故事就開始發生。

當地隨處可見的“力挺拉麪哥”條幅
程運付走紅以後,全國各地的遊客和主播湧向他家鄉的小村莊,將通往他家的兩公里路堵得水泄不通。一開始,程運付還會照常把攤子拉到大集上去賣面,後來人實在太多,他索性就在家門口支起面爐子。
3月陽光豐沛的午後,程運付的表大爺坐在高高的山頭上,正抽着煙,俯瞰着人羣,那是過往80年人生中從未出現過的景象。成千上萬人,正為一人而來。
2
我在光明頂等你
在山東省臨沂市費縣,車順着241省道向東南方向開,窗外的道路兩旁,枝丫光禿的楊樹不斷向後退。向北拐進下樑公路,在一大片灰白的低矮樓房和荒蕪土地之間,出現一個懸吊着十多個綢布紅燈籠的入口。
記者還在入口時,抖音主播潘亮就打來電話:“你在哪?快來盟主這兒,我在光明頂等你。”
程運付走紅半個月以後,短視頻平台開始對他限流,任何關於“拉麪哥”的關鍵詞都會被屏蔽,主播們小心翼翼繞過那些詞語。直播的時候,為了告訴觀眾自己在拉麪哥家門前,女主播説:“知道我在哪兒嗎?拉哥,面面!懂了嗎?”
後來,大家索性用暗語來指稱,“盟主”就是拉麪哥程運付,他的家在小路盡頭的山坡上,主播們説那個地方是“光明頂”,或者叫做“好漢坡”。
車流綿延幾公里,挪不動道,只能徒步往前。

車流將路堵得水泄不通
村口一截水管爆了,兩位大娘拿着鏟子,要把水管上的土翻起來。向她們問路,大娘滿頭汗,笑得眯起眼睛,説從這裏向內走4里路,就是程運付的家。她們説,之前有8輛免費的擺渡車,後來送去年審了,只剩下一些收費的三輪,5元錢一個人。“姑娘,你要記得跟他講價,4塊錢也行。”
也有一些大爺騎着三輪車免費擺渡來客,後來一問才知道,電動車是品牌商送的,要他們立個牌子在車上:XX電動車,助力拉麪哥。

品牌商贈送給村民的電動車
這裏是馬蹄河村,70歲的老村長王恩彬在村口指揮交通,一把白喇叭掛在路旁的楊樹上,反覆播放着王恩彬扯着嗓子錄的一段話,混着濃重的臨沂口音:“戴好口罩,為了疫情防控,戴好口罩。沒有口罩的,上這個地方領個口罩。免費發放,免費發放。”
王恩彬説,程運付火了之後,老百姓連夜把路拓寬,村裏前前後後開闢了八九個停車場。網上有人謠傳説這裏的停車位每個收費50元,他們着急得在村口立上大字牌,寫上,好客山東人,免費停車場。

“好客山東人,免費停車場”的大字牌
用來做停車場的土地是從老百姓那兒臨時徵用的。開始還好説,後來天上好雨一落,老百姓鬧着把地要回去,到清明瞭,得下種子。於是村裏沒剩些什麼可以停車的地方,王恩彬天天安個板凳坐在村口,勸那些闖進來的車全掉頭出去。
往前走,狹窄的土路上豎着根電杆,掛着5G通信的廣告牌,這時候人們才會注意到,在這個人頭攢聚的邊遠村莊,網絡運行的速度比在城市中心更快。
負責當地通信設備維護的徐明生告訴南風窗記者,前來直播的人多起來以後,主播們嚷嚷着網絡信號太差,他於是把情況往上彙報。
電信的應急通訊車先開過來,緊接着,聯通和移動也來了。在這裏建立一個小型的5G基站並不困難,從其他基站放一條光纜過來,通上電。只需要20多個人,一晚上就處理好。
一路上有各種小攤販,賣吃食、水果、小孩的玩具,可以騎馬、畫像、套大鵝換現金。
紅色的橫幅拉滿路兩旁的楊樹,婚介公司、賣火腿腸的、賣門的、賣別墅的,全在紅幅上“力挺拉麪哥”。還有帶貨的主播在土牆塗上一大片藍色,寫着大字,“吃拉麪,喝百事可樂”,藍色塗料黏着在雨後濕潤的土地上。

越接近“光明頂”,地方越擁擠
有從河北邢台清河縣趕來的一家人,舉着牌子尋求幫助,他們説,被當地的地痞侵佔宅基地,人家堵在家門口來打人,各個部門上下推諉,“欺負得我沒辦法了”。
他們刷快手時看見全國各地的主播都來拍拉麪哥,於是帶着老人,抱着小孩,從3月7日晚開始坐上火車,在硬座上一直捱到3月9日才到了這裏。
還有親人被綁架殺害的女人,在光明頂上哭嚎,説犯罪團伙中的女人通過不斷生小孩來躲避服刑。而戴着紅袖章的人會勸他們離開這裏,到更遠的地方去。
要走大概30分鐘,才能抵達光明頂,越接近這個地方越擁擠,舉着手機的人羣把程運付的家層層包圍起來。門口圈出一塊空地,用一條破舊的紅布把人羣和程運付以及他的家人分隔開來,像動物園裏的某個展館。

破舊紅布把人羣和程運付以及他的家人分隔開來
人聲鼎沸。一位自稱“軍哥”的先生在直播時,晚禱般嘀咕着,他在説,智慧的人,善於抓住機會,抓住人生的每次機會,你的人生才會精彩,“所以説,認識軍哥,這就是你人生的機會”。
有位山東本地的男主播,大聲地跟觀眾辯論:“他比那些一線的網紅要高尚得多,拉麪哥是英雄,你們用《新華字典》查一下英雄的意義,不要逼逼賴賴的啊。”
還有一部分人,他們舉着牌子站在最靠近程運付的位置,牌子上全印着他們丟失的孩子的臉。那些人抿着嘴唇,不笑,不講話。
而南風窗記者站在層層人羣之外,擠不進去,只有爬上光明頂,才遠遠望見程運付的側臉。
3
彩色小雞以及主播
在馬蹄河,最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是一種彩色的小雞,商販把小雞染成紫色、綠色、粉色,10元可以買走5只,嘰嘰喳喳,裝進籠子,讓孩子們提在手上。

村上販賣的染色小雞
最能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是主播。在程運付家四周,有些以主播為中心圍攏起來的人羣,記者路過時,曾看見一羣人中間有個皮膚黝黑、頭頂霜白的男人,在扭動身體,在他身旁有個長頭髮的人不斷地甩着腦袋。
主播潘亮指着那個男人説,嘿,你看,奧巴馬。
“迪拜王子”也出現在這裏。兩年前,流浪大師沈巍走紅時,“迪拜王子”就曾經前往上海,他和一位穿着軍綠色大衣的先生搭檔,説要向沈巍請教垃圾分類的方法。他的搭檔捧着本書,在脖子上掛一塊紙板,寫着“垃圾分類,拯救人類”。而他聲稱自己剛從中東趕來。
他罩着一件白袍,頭上裹着白底花格子頭巾,用黑繩纏住頭頂,再盤一圈金鍊子,即使在夜裏,也要把墨鏡架在鼻樑上。
這套裝扮由他精心設計。花頭巾是他費了好大勁才從網上買到的,大多數頭巾都是白色,他嫌醜,原本他還想穿東北的大花棉襖,但是爛大街了,所以穿上白袍。
對於主播而言,人設相當重要,花頭巾只是一種手段,“迪拜王子”的目的是提高自己的辨識度。在這裏,已經有孫悟空、豬八戒、牛魔王、太上老君,“光是濟公,現場都有5個了”。

程運付家附近裝扮成孫悟空的主播
“我看過非誠勿擾,有個人就是這個裝扮,我一看這個,給人一種很拽的感覺。你往現場一站,人家都以為你是中東來的。”
南風窗記者和“迪拜王子”聊天時,“奧巴馬”也走上前來。他説自己今年40多歲,從河南來,曾經接受過《錢江日報》採訪,他在採訪中叮囑中國人在外不要賭博。這件事情無從查證,但他自己相當確信。
白天,他在人羣中扭動身軀,晚上,他站在這裏説,他和“迪拜王子”是大國總統的形象,只會站在一旁鼓掌,跟那些跳舞的人不一樣,不能“掉範兒”。他説自己在這裏,一方面是為了宣揚中國友善和平的形象,另一方面,是想通過網絡改變自己的生活。“網絡玩得好的話,一年掙個二三百萬,是吧?人家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對吧?”
他也戴着墨鏡,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昂着下巴,他身上有酒氣,白色襯衣領口爬滿汗漬和塵土。他要記者給他們拍張照片:“拍幾張照片,你好寫文章:‘我們在山東費縣見到了兩位國際人物’。”

裝扮成奧巴馬的主播
在這裏,每位主播都得找到屬於自己的道路。南風窗記者是在老村長王恩彬身邊見到抖音主播李安全的,和他同行的兄弟原本有20多萬粉絲,來到這裏以後,因為平台限流,那位兄弟發現直播的觀看人數甚至不如從前,於是掉頭離開了。
李安全説服自己,要轉變思維,因此他留下來,專門拍攝老村長王恩彬的日常。十天下來,他新開的賬號增加了6千名粉絲,收穫了超過25萬次點贊。
他在馬蹄河的直播似乎很得章法,不斷地總結平台導流的規律。
“要垂直拍攝”,意思是要一直把畫面主體放在同一個人身上,這樣才能被算法準確識別。另一個促使播放量上漲的因素是,“藍天白雲”,讓藍天白雲成為視頻的背景,畫面的素材才更完整,也更加正能量。
規則早就暗中敲定。李安全知道,有些紅線是必須要繞過的,不能做危險動作,不能搞軟色情,甚至不能抽煙,“如果誰在那兒直播抽煙的話,立馬就給你警告了”。

2021年3月13日下午6時許,程運付收攤後,主播們依然在他家門口做直播
從表面看,揹着紅書包的大姐王一朵似乎沒有他們那樣機敏,為門做銷售宣傳的工作人員給她發了一頂紅帽子,她把帽子扣在頭上,帽檐歪向一邊,舉着手機直播,嘴裏唸唸有詞地,繞着山坡一陣亂走。
“小哥哥小姐姐們,來給主播點點贊啊,點到5千個贊,我就回到那個C位上去,跟面哥零距離接觸。那就是我的位置,我一去,那些人就給我自動讓開,你們相不相信?”
王一朵説自己是70後,老家在內蒙古赤峯,為了做生意,20年裏都常住在江蘇鎮江。平台限流,她在這裏直播沒有多少人看,但她站在光明頂上看別的主播唱歌時,渾身也透露出一種怡然的神氣。
和鎮江不同,臨沂的氣質更接近她的老家赤峯,炒菜時葷的素的一鍋亂燉,不像南方那樣小巧精緻。坐在路邊喝水的時候,撿垃圾的大爺會問她,姑娘你餓不餓?餓的話我給你弄碗麪去。她上馬蹄河的小攤去吃水餃,10元吃20個,吃完以後,叔叔們還要問,你吃飽了嗎?
她望着記者的眼睛,激動地説:“我們在鎮江的時候,到什麼酒店去吃飯,從來沒有老闆問我們,你吃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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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牆畫、雨夜合約
3月初,有人給李莊儒發了幾條視頻,在視頻裏,人們説程運付的二叔才是程運付的授業恩師。其實那是一場誤會,但李莊儒氣得上頭,在3月4日連發了3條視頻澄清此事。“竟然有人敢冒充拉麪哥的師父?”
在那之前3天,程運付曾回到李莊儒的拉麪館。他坐在小板凳上跟李莊儒聊天,雙腿併攏,把手夾在腿間,整個人縮成一團。李莊儒問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不聯繫我,你上費縣,也不上我這兒來?”程運付説,自己混得不好,沒臉見師父。
二叔“冒充”師父的事情發生以後,李莊儒接連打了好多電話給程運付,想讓他出面發個視頻澄清,説清楚自己的師父是誰。程運付始終沒有行動,他接受《人物》採訪時説:“我火是我的人品火,不是拉麪火,他為什麼要打電話讓我澄清?”

李莊儒説,他並不知道程運付的家庭有哪些困難,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賣3元一碗的拉麪不漲價,在程運付走紅之前的12年時間裏,李莊儒也並未聯繫過他。
但如今,頻繁聯繫似乎變得必要起來,3月4日,他和程運付通了電話。講了什麼?他不肯告知。但是,“反正我有錄音。你不認我可以,但你不能胡亂認師父”。
在李莊儒的認知中,誰是程運付的師父,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同樣,誰捧紅了程運付,對於主播們來説,也是個嚴肅的問題。
從濟南趕來的徐凡傳媒有限公司,在程運付家附近的土牆上畫了好幾幅畫,火車、牛、老虎山,還有程運付的畫像。

程運付家後的土牆上,繪有他的畫像。在他的畫像身旁,原本有一幅彭佳佳的畫像,但現在已經被塗掉
那幅人像中,程運付在拉麪,他的旁邊是一片金黃色的雲彩。但潘亮指着雲彩讓記者看背後的痕跡,他説,在這個位置,原本有一幅彭佳佳的畫像。
彭佳佳的同伴何遠告訴記者,3月11日那天,他看見那些人正在為程運付畫牆畫,於是走過去對他們説,“可以把佳佳畫上去”。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因為大家都認為,沒有彭佳佳,就沒有程運付的走紅。
但為什麼又塗掉了?徐凡傳媒有限公司的負責人在電話中對記者説,畫好那幅畫的第二天早上,就有“官方的人”找到他們,讓他們把彭佳佳塗掉。“他們説,這個畫,佳佳畫上去不合適。”
2月23日以後,彭佳佳又到程運付家拍了好多次視頻。3月14日,她再次從安徽蕭縣趕來,舉着手機一路直播,身後跟着一大串人,他們興奮地叫嚷着,説佳佳來了。圍堵在程運付家門前的人羣自動為彭佳佳讓開一條路,但她在門口等了好幾分鐘,才有人來把門打開。

程運付家門的牌匾
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何遠咕噥着,説程運付現在有點飄了,不再那麼感激他們,反而是有種“你們怎麼又來了”的感覺。
但他們的內心已經出現一種堅定的信念。“好不容易把他拍火了是吧?我們有資格享受這個流量帶來的一些東西,不能拍火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了,讓別人來接我們的盤。這是我種的果樹。對吧?”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果樹是彭佳佳種下的。3月5日,快手主播“我的農村夢”發佈視頻,他想要證明,從2020年10月23日開始,他就拍攝了許多關於程運付的視頻素材。
程運付的哥哥程運明記得,2月25日那天,下着雨的夜裏,有人把程運付帶去了臨沂,程運付説是去買車,不讓哥哥跟着。但就是在那個晚上,程運付和別人簽下一份三方合作協議,約定運營“拉麪哥”賬號的收益分成為,程運付佔50%,乙方與丙方各佔25%。

直播鏡頭下的程運付
李莊儒告訴南風窗記者,與程運付簽訂合約的其中一方,就是“我的農村夢”賬號運營者。但這一信息無從核實,截至發稿,這位主播仍然沒有回覆南風窗的採訪請求。
**想要參與利益分食的,還有兩大短視頻平台。**多位主播告訴記者,抖音會屏蔽一切關於程運付的話題和視頻,而快手也漸漸開始對此加以限制。
一個潛在的規則是,炙手可熱的網絡紅人只能歸屬兩家平台的其中之一。在村長王恩彬身邊跟拍了十天的李安全告訴記者,3月13日,抖音和快手都派人來到馬蹄河,“各自出1500萬讓拉麪哥簽約,拉麪哥一家都沒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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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鄉村馬蹄河
在費縣,土是沙土,三分之二的沙,三分之一的土。楊樹是人目力所及之處能看到最多的樹,遍佈山頭,灰茸茸地連成片,這種樹木好存活,砍下來可以製成板材。這樣的土地,能種蘋果、杏、桃、板栗。板栗,是馬蹄河村民重要的收入來源。
程運付的嬸嬸許春雲指着遠處的山説,山上沒路,車上不去。在馬蹄河,板栗成熟後要靠人力用擔子從山上挑下來,或者用布袋扛下來。

馬提河村的水庫
種地很多時候並不掙錢,甚至要賠本,但賠本還是得種,要是不耕耘,好地就會荒掉。犁地的時候,不是每家都有牛,得把犁子套在人的肩膀上去翻土。大雨一落,泥石全往下滾。
程運付火起來了,許春雲想到這事,首先問記者:“你説咱這兒的路能修好嗎?”
被互聯網選中的每個偏遠村落都可以稱之為幸運兒,如果程運付沒有成為“拉麪哥”,以5G信號為標誌的時代紅利,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照拂到馬蹄河村。
此時,與“拉麪哥”有關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變得紅火起來。

程運付家門口被人層層圍住
有個圓臉圓眼睛的女孩得到了關注,她皮膚白皙,笑起來露出虎牙,在村子裏賣水餃,網友們叫她“水餃西施”,人們來吃水餃、直播、與她合影。她的臉上有種欣欣向榮的神情。
李安全也把王恩彬拍火了。他第一天來到馬蹄河,準備停車時,王恩彬正在維持秩序,招呼他,説小夥子你把車停好啊,車門鎖好別忘了。李安全心裏想,怎麼會這麼熱情啊?舉起手機就拍下了第一個視頻。
在他的鏡頭下,70歲的王恩彬是能踢正步的退伍軍人,是照顧着患有帕金森綜合徵妻子的丈夫,是指揮老百姓拓寬道路的老村長,雖然頭髮花白,但一跨腿就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越來越多的人想來為王恩彬拍視頻,王恩彬揪住李安全,問他,小李啊,你怎麼搞的,咋這麼多人跑來拍我?

在程運付家門前,坐滿了來“打卡”的食客
還有賣水餃的六姐妹、賣豬肉湯的程程。主播潘亮還跑到高處的水庫去划船,拉着女孩拍視頻,預言説下一個火起來的地方就是水庫,“到了五一假期,這裏的人會更多”。
有從勝利油田退休後拍視頻玩的大叔,開始跟水庫周圍的人家談買房的事情,或者租下來也行,做民宿。房子的主人為一間屋子開價,每月800元。大叔合計着,一年只需花15000元,就可以把整個四合院租下來。
他説:“這裏非常好談。這個地方的人非常單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3月13日傍晚,太陽退去,氣温漸漸涼下來的時候,程運付家的雞跳上了門框,一隻接一隻,撲稜着翅膀飛上了院裏的樹,據説雞上樹是因為地面温度過低,飛到樹上可以避寒。赤峯大姐王一朵看見了那一幕,轉過頭笑起來,打趣着説,看啊,一人得志,雞犬升天。

傍晚,程運付家的雞一隻接一隻地撲上樹
馬蹄河的路能修好嗎?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王恩彬告訴記者,上邊下了指示,今年,要把馬蹄河建成“美麗鄉村”,無論拉麪哥紅還是不紅,“美麗鄉村”都得建。
“我們馬蹄河村,在臨沂地區是第一個的。歡迎你們,在我們建好之後再過來。”
一些改變也悄然發生在程運付身上。他和前來拜訪的人聊天時,不再是李莊儒面前那副縮成一團的模樣,他翹起二郎腿,和人談笑風生。走紅之前,程運付拉麪時,總穿着一身破舊的花棉襖,天氣冷的時候,頭上罩着個毛線帽。但現在不同了,他穿上一身白色的廚師服,頭頂上戴着微微聳起的花邊廚師帽。

2021年3月13日下午4點半,收攤前,程運付拿起話筒與觀眾聊天
南風窗記者一直在想,面對眾人的圍追堵截,成天被各式各樣的客人叨擾,程運付會很疲憊嗎。懷着歉意,記者進入他家,詢問能不能接受採訪。那是晚上6點,拉麪攤早已收了進來,屋子裏放着聲量不亞於院子外面的、鼓點強烈的音樂,人來人往,總有人想為他擋掉提問。
**程運付摘下口罩,露出笑容,眼睛裏散發着光芒。**他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對我們説,要鎮裏宣傳部的人領着我們來,他才能接受採訪,“現在我説了不算”。
那種神態並不是倨傲。記者只是感受到,“拉麪哥”程運付以及他所在的這個小山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託了一下,然後抬起了頭來。
(應採訪對象要求,許春雲、徐明生、王一朵、何遠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