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慕殘者,但不敢講出口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978-2021-03-21 18:36
口述:李陽
作者:李鈃瀅
在一個殘障議題分享會,我見到了滿臉稚氣的李陽。他戴着黑色的眼鏡,頭髮被髮膠固定成蓬鬆的形狀,額頭上殘留着幾顆青春痘。
在活動現場,李陽表現得非常積極。他是一個雙性戀者,今年剛讀大二,從線上瞭解到這個活動後,便興致沖沖地報了名,主動擔任了當天整理物資的志願者。等講者的分享結束後,李陽還向參與者分享了自己對台灣無障礙實施的思考。
我對他的表現感到訝異,猜想他應該是在讀殘障研究的學生,所以才如此瞭解。直到討論結束,李陽才在公車上,向我袒露自己的身份。他本來笑逐顏開的姿態,迅速變得有點慌張,低下頭小聲地説,他喜歡殘障女性。
我以為他是喜歡場上其中的一個女生,便笑他不要害羞。但李陽搖搖頭,面露難色,説話的聲音變得更小,表示自己有一個“比雙性戀更深的櫃子”。隨後,他打開自己的手機,讓我看一個網站,上面寫着八個字——“歡迎來到慕殘家園”。
原來,李陽是一個慕殘者。以下是他的口述:
在模糊不清的春夢中,我渴望撫摸她們的殘肢
每次與陌生人自我介紹的時候,我都會主動地“出櫃”,大大咧咧地告訴對方,自己是一個雙性戀男孩。但沒有講出口的,則是我還蜷縮在另一個櫃子中,無奈地壓抑着自己的情慾需要——因為,在雙性戀之外,我還是一個慕殘者。
最初發現自己對殘障者產生崇拜感,是源於曾當過兵的姥爺。當時由於接到抗美援朝的任務,姥爺在一片混亂的戰場上,右腿受了嚴重的傷,回國後就立即截肢了,以此保存性命。他的英勇,在小小年齡的我看來,充滿了正義感。
因此每次回姥爺家,聽他回憶戰火硝煙的年代故事,我都忍不住感慨姥爺的不易。在物資缺乏的環境中,姥爺因戰失去了右腿,再加上吃不飽又穿不暖,人愈發消受,可他還是努力學會拄拐的出行方式,對生活保持着積極、樂觀的態度。
後來,便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造成死傷無數,一些人也由此變成了障礙者。但在電視上,當我看到他們的後續報道,尤其從生理、心理的疼痛中,開始復原與適應新生活的過程;我反而被他們身上堅韌的生命力,深深地打動了。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位叫廖智的舞蹈老師。她在地震中失去雙腿、女兒與婚姻;可裝上假肢後,她依然在嘗試與探索,重新開啓自己的舞蹈人生。這讓我意識到,從姥爺到地震後的倖存者,障礙者的生命體驗是如此曲折,又令人振奮。
慢慢地到了初中,我發現自己的性幻想中,總是會出現身障女生的身影。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夢中,我可以親吻與撫摸她們的殘肢,用語言誇讚她們身體的美麗,甚至產生一種從何而來的保護欲,渴望跟她們談一段甜蜜的戀愛。
這種好感在大腦中,來得突然又強烈,讓我自己都有點迷茫。於是,等家人上班之後,我會偷偷在家打開電腦,開始查找與殘障相關的關鍵詞,去找一些身障女性的照片、視頻或者小説,再一邊看一邊幻想,以此解決生理需要。
有趣的是,在查找信息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的癖好被稱呼為“慕殘傾向”,而且這種人在社交平台上並不少,甚至形成了一個龐大、隱秘的社羣。隨後,根據“慕殘”的解釋,我還順藤摸瓜找到一個慕殘者聚集的網站。
很快,我便在慕殘網站上,註冊成為了會員,開始關注其他慕殘者與殘障者的互動。比如大家會先標註自己的身份,是A(Amputee,截肢者)或者D(Devotee,慕殘者),隨後再補充交友需求與條件,等待其他人勾搭。
不過,在瀏覽殘障者的交友信息時,**我慢慢從只為滿足自己慾望,轉而看到他們在性探索時的困境。**比如由於社會無障礙建設差,極度缺乏坡道與盲道,他們因此無法與伴侶在電影院、飯店約會,更不可能去酒店開房了。
因此,即使殘障者有情感陪伴與生理需要,最後只能通過網上交友的方式,緩解自己的情緒。可網絡上畢竟魚龍混雜,慕殘者好壞都有,他們在選擇合適的伴侶,反而更加謹慎,擔心被對方欺騙感情甚至財物。
可每當看到這些真人故事分享時,我都會有點難過,畢竟殘障者不僅要面對社會的歧視,還缺乏很多如無障礙等社會支持,生活過得真的不容易。另一方面,隨着對殘障與慕殘羣體的瞭解,我愈發明確自己是一個慕殘者的身份。
也許在社會大多數人看來,殘障者的障礙是一種缺陷,身體不夠完美;**可我卻覺得這也是一種美的呈現,只是由於人們在認知上的偏見,才會形成刻板印象。**所以,我希望有機會跟障礙者相處、對話,甚至跟一個殘障女孩發展親密關係。
慕殘,是我的另一個“櫃子”
然而,對於慕殘傾向,我雖然明確且接納,可若向其他人傾訴或者坦白,卻一直懷有羞恥心,不敢講出來。那種感覺就像是礙於社會的“有色眼鏡”,有一部分的我,只能蜷縮在櫃子中,無法大膽地走出來。
在大學的時候,我與班上一個聽障的女生成為了好友,還為了跟她更順暢地交流,特意從網上找了資料,學了一段時間手語。但當她主動向我表白的時候,我卻遲疑了,不知道如何拒絕。
一方面是考慮到彼此的關係,我對她的關心與照顧只是友誼,並沒有希望發展親密關係;另一方面,我很害怕她知道我是慕殘者後,會覺得我是基於慕殘才願意跟她做朋友,也許會徹底斷絕跟我的聯繫。
事實上,對於“出櫃慕殘身份”的擔憂與恐懼,還是源於姥爺。雖然姥爺已經可以用枴杖自理;但當其他長輩們在聊天時,還是會用嫌棄的語氣,貶低姥爺是殘障的身份,甚至覺得他在“拖累”姥姥。
除了姥爺的經歷讓我難以啓齒,還有一次是在家看殘障女孩的紀錄片時,被媽媽發現了。於是,她就很生氣地問我,為什麼一天到晚都在看這些信息;我只好尷尬地解釋看勵志故事,隨後迅速地關掉電腦,不敢大聲地表示自己的愛與欲。
這兩件事讓我意識到,如果向其他人坦言自己有慕殘傾向,無疑會被大眾排擠在“正常”之外,被認為是畸形的愛慕——“大街上全都是健全人,這麼多人都無法接受殘疾人,為什麼你會會喜歡殘疾人呢?”
與此同時,我也擔心身為慕殘的自己,會被殘障者厭惡。因為在社交平台上,一些殘障者分享了與慕殘者相處的經歷,比如遭遇被性騷擾甚至尾隨等窘況,由此不想再跟慕殘有任何聯繫,甚至希望媒體曝光噁心的慕殘社羣。
當我看完他們的控訴後,既覺得憤怒,沒想到有行徑如此惡劣的慕殘者,又更加覺得自卑,害怕自己的慾望會讓殘障者感到不適。至此,我只能把內心的躁動,發泄在線上的視頻或小説,不敢對在現實生活中擁有一個殘障伴侶有期待了。
但聽障好友的表白,卻讓我必須面對與回應,長期躲在櫃中的自己。在猶豫了兩個星期後,我主動手寫了一封信,面對面交給好友,讓她看完再決定,我們這段友誼是否還有可能繼續,她又能否接受一個可能被當成“異類”的我。
慶幸的是,好友最後表示還是願意跟我做朋友。至於慕殘傾向,她覺得自己暫時沒法接受,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消化;但如果我想討論這件事,她很歡迎與我一起討論。她真誠的態度,讓我輕鬆了不少,還好自己沒有被殘障朋友拋棄。
後來,每次有殘障議題的活動,我都會與好友一起前往,去了解殘障者的真實狀態。偶爾,在活動的現場,聽到其他人分享對慕殘的看法時,我還是會緊張到臉紅心跳,手會不停地顫抖,也不敢發言,只能默默聽着。
時至今日,我仍然沒有完全去除對慕殘的恥感。但經過了與好友的出櫃,再加上去參加殘障議題的活動;我愈發覺得慕殘傾向,應該被大眾視為一種性傾向,與lgbt等沒有不同,都不過是多元性向的其中一種。
比如非殘障男生會喜歡美女的大胸、細腰等,這種刻板的美就應該被解構,再得到新的定義。比如美的定義,不應該分瘦與胖,更不應該分健全與殘缺;每一種美,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值得被人理解、認可與尊重。
在如今的台灣,已經出現瞭如“手天使”這樣的公益組織,不僅呼籲社會關注殘障者的性權,還會做與殘障性教育相關的科普活動。那麼對於我而言,如果大陸也能有這樣的組織,我肯定會主動報名,為有需要的身心障礙者服務。
畢竟,社會對慕殘者的污名,本身是建立在對殘障者的歧視上;如果大家都能意識到殘障者有慾望這件事,慕殘者的“出櫃”還有什麼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