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一種“不幸”,在於只能活在自己的時代裏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1-03-21 18:52
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們必須承認人類的一種“不幸”,那就是生命是有限的,我們只能活在自己的時代裏。
但可幸的是,我們可以藉由歷史去回顧、去檢測人類經驗的廣度,去尋找生命的諸多可能性。
可惜的是,往常我們對於歷史的理解總是傾向去尋找標準答案,尋求某種蓋棺定論的確定性,甚至會因為找不到確切答案而焦慮。
然而,我們不曾留意的是,就算能夠獲得所謂的“確定”,或許也會因過度設限,反而失去了探知生命多樣的可能。
在看理想電台的一期節目中,主講人楊照説,他會經常問自己**“你怎麼可能甘心,就這樣過一輩子?”**他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感受,不過只是這個真實世界裏非常微小的一塊。他從未停止對世界的“飢渴”,就像他後來常説的,“年輕人最重要是知道世界有多大”。對世界變幻莫測的瑰麗見識愈多,對自己便愈加忠實。
這或許也是促使他對治學中遇到的“標準答案”不斷質疑發問的原因。
所以,當人們更傾向於將唾手可得的“標準答案”照單全收的當下,楊照呼喚大家重新思考:答案從哪兒來?跳出自己所處的時代,去感受不同時代人們的多樣生活。
這或許能讓我們活得更幸福,畢竟,我們不再會因找不到“標準答案”而困惑焦慮,也不會因達不到所謂的“標準”而自卑氣餒。
這麼説來,真正能讓人心安的,並不是一個機械植入的“標準答案”,而是建立在獨立思考之上的清晰的求知過程。
講述 | 楊照
來源 |****《重述中國通史》
(文字經刪減編輯)
01.
坦誠面對歷史的侷限,你或許會更自由
我曾經寫過一本比較少人知道、更少人讀過的書,叫《推理之門由此進》。
雖然這本書很多人都不知道,可是我自己寫得非常過癮。它是在解讀4本我自己選出來的推理名著。年輕時候的我,唯獨對推理偵探小説非常着迷。
《推理之門由此進》,中國文聯出版社
推理尤其是探案背後需要的是什麼?那就是嚴密的邏輯訓練。這是獨立思考最重要的基礎。你要懂得如何收集資料,分析資料,如何有邏輯性地去思考,並且找到可信的結論。
在台大歷史系,我們有一門必修課,叫“史學方法論”,是歷史系學生要學的研究方法和方法論。那個時候我們的老師杜維運、黃俊杰,再三地提醒我們,這門課是台大的驕傲,與別的學校就是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除了台大以外,在其它學校的歷史系,這門課都叫史學方法,但在台大,我們跟別人不一樣,堅持叫“史學方法論”。
“史學方法”跟“史學方法論”只有一字之差,但意義大不相同。
“史學方法”表示這是一門技術,所以這門課在教你什麼是史學,什麼是史學研究,還有教你一套方法,讓你自己去進行史學研究,這叫做史學方法。
而史學方法論,是一門原則,甚至是哲學領域的探索,而非單純的技術。
史學方法論要問的是:歷史知識是怎麼形成的?如何檢驗?歷史如何成為可能?
後來,我發現歷史其實是一套“大推理”,意思是説你要去面對過去所留下來的眾多可信或者是不可信的各種資料、各種不同的線索。而這些資料和這些線索,甚至就像是推理小説中會遇到的線索,很可能是犯案的人刻意誤導的,或者有的時候是目擊者不小心誤導的。
一個史學研究者的任務,當然不只是接收和傳達既有的答案,而是必須小心翼翼地面對所有的資料,瞭解不同資料的各種不同的來源、不同的説法。最後,在這重重荊棘般的環境中努力做出至少可以説服自己的判斷來。
我最初開始讀歷史的時候,發現自己有一段時間其實學不下去,為什麼?因為我會一直不斷地懷疑,我應該相信這段話嗎?我應該接受這樣的説法,並把這當作是歷史的事實嗎?我還是會想去找其他的資料來印證,並思考到底應該用什麼方式才能消除自己的懷疑。
所以,對於史學,雖然我當時還很年輕,卻漸漸地抱有了一種無奈的態度——如果要真誠地面對歷史,誠實地面對史學,就要像偵探一樣承認,有些案子就是破不了,因為沒有足夠多的線索,沒有足夠多的證據。或許我們心裏會很不舒服,很想要探究出真相,但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
所以,我們只能夠依照既有的線索、證據儘可能地去找出最好的答案。所謂最好的答案,也就是最合理的可能性。不要再認為,歷史應該告訴你確切的真相。
當然,這樣也就使得史學的探究必然存在很多的缺漏,這意味着我們必須存疑。因為存疑,所以就不能説太多,更重要的是不能説得太明確。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雖然有這麼多的存疑,但對於基本上所有的歷史事件,我們都在持續地累積、選擇和分析資料,從資料中尋找最合理的推論。
長期以來我抱持着這樣的態度,面對歷史,面對史學。我很想用我自己所認為的這種對的推理,以實事求是的態度來講中國的歷史——
不是傳遞答案,而是呈現如何追求答案的過程,同時也將追求出來的答案放回到追求答案的過程當中,將答案和過程一併呈現在大家的眼前。
02.
面對諸多的不確定性,
可以試着從過去找答案
一般的教育體系裏對歷史的講授方法,往往把歷史視為固定的人名、地名、時間和事件的堆砌,試圖用一套標準答案告訴你“什麼時候、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這種枯燥的形式,無疑讓很多人對歷史越發無感,甚至非常地疏離。
如果歷史就是這樣的話,老實説,的的確確非常無聊。一個糟糕的學習方式就是讓它充滿固定答案,每一個固定答案就必然排除了許多相關的錯雜現象,還有更豐富多元的可能性。
但如果説歷史的學習不應該是有標準答案的單純記誦,那麼我們應該學什麼呢?或者説,回顧歷史能讓我們收穫什麼呢?
這就牽涉到更根本的學習歷史的目的,在我看來,有兩種:
其中一個目的,是通過歷史,來了解、掌握人類的集體經驗,讓我們今天在生活中有所參考。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只知道某個朝代在哪一年、經由誰推翻哪個朝代而建立,這樣的知識對於我們如何看待生活、看待政治、看待社會,恐怕很難有什麼實質的幫助或影響。
如果要讓歷史對於現實產生提醒借鑑的作用,需要的不是這些固定的死知識,而是要從歷史當中整理出變化的現象和規則——看清楚人類在過去遇到過什麼樣的事情,做出了怎樣的反應;因何種動機產生了哪些行為,這些行為又造成了何種後果。
只有努力整理出規則,我們才能對比發現今天出現了什麼樣的事情,我們可以如何反應;或者如何去評估理解別人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反應。
真正有用的是歸納之後的原理和原則,而不是單純去陳述個案的資訊。
不過如果學歷史,只是為了要對現實生活有所幫助,其實我們也不需要學習那麼長、那麼複雜的歷史內容,我們需要的只是從歷史裏簡化、歸納變化的規則。
所以,有種可以跟現實發生關係的歷史學習,是用言簡意賅的方式去萃取歷史,只留下歷史哲學,比如西方18、19世紀的歷史哲學。
然而,那些風行一時的歷史哲學,後來幾乎都被揚棄了。
因為歷史哲學整理的是普遍規律,既然是普遍的,就應該是既適用於過去,也適用於現在,同時會適用於未來的。
但是這麼久以來,所有這些歷史哲學的常識卻不斷告訴我們,沒有任何一套歷史哲學能夠藉由整理出來的規律,準確地預測未來。
毫無例外地,每一條從歷史裏歸納出來的定律,都在時間中被證明是不準確的,或者説都是經不起考驗,被推翻了的。歷史哲學紛紛被它們無法預見的人類行為的多樣性給打敗了。
03.
我們的一種“不幸”,
在於只能活在自己的時代裏
所以,學習歷史的目的,比較能説服我的是第二種——藉由歷史去檢測人類經驗的廣度,去感知人類經驗的多元和多樣性。
於我們而言,很“不幸”的是,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你只能活在自己的時代裏。
但我們不是第一代活着的人類,也不會是最後一代,歷史的其中的一項作用,是向我們完整地全幅地顯現人是多麼奇特,而且獨一無二。
我們建立了文明,擺脱了本能的約束,繼而創造了其他動物絕對沒有辦法比擬的複雜性。雖然人類自然本能的同質性很高,文明卻可以天差地別。
一棵樹所需要的水分、陽光以及從土壤當中得到的幾種化學成分通常是固定的。同樣品種的樹會長出相似的樹皮,同樣分枝生長的樹枝,還有形狀相同的樹葉。
自然界當中同種的動物基本上用相同的方式覓食,吃着相同的食物,而且吃東西的方式也大致相同。
但人不是這樣的,人給自己披上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可以吃成千上百種食材,並把這些食材用數不清的程序和手法來製作,也用數不清的方式來進食。
透過歷史,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活生生的人類累積,並且產生了豐富多樣的經驗,這才是人的完整面貌。
抱持着這樣的目的來學歷史,相較於前一種目的,就會得到很不一樣的歷史。
前一種是簡化的,強調且凸顯“同”,專注地去找出相同的現象,以便歸納為人類行為的律則。
後一種剛好相反,要儘量保留複雜性,強調且凸顯“異”,也就是“不同”,找到不同的現象,並收入到歷史多樣性的寶盒裏。越是不一樣的,就越應該被寫進歷史裏。
從認識人類多元性的角度出發,就比較容易明白,為什麼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歷史,因為不同的時代會用不同的方式來整理人的經驗,凸顯出不同的面相、不同的重點。
我們不可能,也不應該簡單地認定前人所寫的歷史就是唯一的答案,而沒有注意到他們會有自己的動機或理由來這樣看待歷史、書寫歷史。
尾聲.
時間不斷對我們提出命題,
歷史則是命題的答案
歷史不會直接作用於現實,但刻意去否定歷史的社會,常常會得到危險破壞性的結果。比如秦始皇統治時期用焚書去毀滅歷史,又比如希特勒主政時期用屠殺去取消部分歷史、操縱歷史,這些都成為了歷史上的陰影。
所以,比起關不關心歷史,更重要也更關鍵的,是我們用什麼樣的心態關注歷史。
一種態度是,為了在歷史裏尋找、修訂標準答案,要把歷史寫“死”了,不準人質疑,也不準人改變,這是一種態度。
另一種態度是,我們想在歷史裏挖掘出許許多多可能的答案。
正如詩人楊牧在《時光命題》裏寫的,時間對個人、對社會一直在不斷地出考題。而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過去的人針對這種時光命題所提出的各種不同的解答,各種不同的答案。我們進到歷史裏去,是為了去探索、整理這些不一樣的答案。
前者的態度,必然製造出凝固的越來越死氣沉沉的社會;而後者,則是讓每一個人經由對歷史的好奇與探索,放大視野,刺激多元的創造力——這當然會是一個比較好、讓人活得比較幸福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