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分戲劇,1分生活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3-21 17:52
文 | 張穎
編輯 | 趙普通
三月中旬的一個午後,丁一滕推門走進了咖啡廳。
上次見他是月初,在北京鼓樓西劇場,他的《新西廂》場場售罄、座無虛席。因為上了《戲劇新生活》,那天劇場有很多觀眾奔着他的名字而來,戲裏演員提到“丁一滕”三個字時,觀眾席都會有一陣騷動。

《新西廂》劇照
同樣參與了《戲劇新生活》的演員趙曉蘇,也去劇場看了《新西廂》,看完第二天就飛到了上海,為一個禮拜後《暗戀桃花源》的演出做準備。“錄節目時我臉上長那倆大包,清了兩次,但到現在還有印兒呢。”趙曉蘇笑着説。
劉曉曄則仍留在北京,為月底要上的新戲《正陽書局》排練。早年間他排練還可以從下午排到凌晨四五點,現在年紀越來越大,這種方式慢慢有點吃不消了。
除了這三位戲劇人外,參與《戲劇新生活》的還有吳彼、劉添祺、劉曉邑、修睿和吳昊宸。這檔綜藝在豆瓣拿下9.4分,讓更多戲劇人和戲劇這門藝術走到了大眾面前,很多觀眾説要不是這個綜藝,都不知道戲劇原來如此有魅力。

“其實戲劇的觀眾羣體並不大,我們太小眾了。”丁一滕環顧了一週咖啡店裏的人,對毒眸説:“這個屋子裏的人有一兩個看過戲劇的就不錯了。”
國內戲劇演出市場的體量確實有限。智研諮詢發佈的《2021-2027年中國舞台劇行業發展戰略規劃及投資方向研究報告》顯示,2019年我國舞台劇市場規模只有54.29億元,話劇作為其中最受歡迎的劇種之一,演出場次也只有1.82萬場,觀眾人數為535.77萬人。而這,已經是歷年最高的成績了。
相比電影市場全年超600億票房,話劇市場的收益微乎其微,再除去劇院和出品方的票房分成,單個演員拿到手裏的錢並不多。很多人退出了,還有人堅守着,也有人去演電視劇、賺到錢後就再回到戲劇舞台上。
登上舞台,大幕拉開,演出開始,所有現實生活的痛苦、困窘都消失了。
9分戲劇,1分生活
2017年發生了一件讓丁一滕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當時他在為自編自導自演的話劇《醉夢詩仙》做準備,手裏拿着參加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得到的一萬五贊助,還是差一筆錢才能做好戲的舞美和服裝。在張嘴問母親要錢之前,上天用另類的方式給了他“幫助”。
丁一滕出了一場意外事故,對方賠款賠了5萬塊錢,他就用這五萬塊錢解決了《醉夢詩仙》的問題。“你説爽嗎?拿到那5萬塊錢的時候真挺爽的,不管這個錢怎麼來的,我能用它做戲了。”
帶着喜悦又悲壯的心緒,他全情投入到《醉夢詩仙》裏。演李白的時候為了達到角色的醉態,他每次都喝真酒,喝到酩酊大醉,然後在謝幕時流眼淚。“就是憐憫我自己。”丁一滕説,那是用鮮血換的五萬塊錢,用鮮血換的夢想的實現。

《醉夢詩仙》裏的丁一滕
趙曉蘇當年離開孟京輝工作室、去演電視劇,也是因為現實:“首先,我需要錢,當時賺的錢太少了,根本沒辦法展望未來。”
除了錢之外,趙曉蘇做出這個決定最重要的原因是發現自己的基本功不太好。他愛玩愛鬧,在學校的時候也不是那種用功的學生,到了孟京輝那裏做先鋒、實驗的戲劇,讓他覺得特別“飛”,有時候演着演着他會產生一種“我在幹嘛呢”的感覺。
趙曉蘇發現,戲劇表演單憑感受、舞台魅力和肢體張力都不行,一定要足夠具體,要會做人物分析,“所有的東西一定得站在堅實的現實主義基礎上,才能做表達。”
意識到這一點,趙曉蘇開始轉向影視行業,因為戲劇演員大多默默無名不被人認識,在經歷了一個尷尬的無戲可拍的階段後,他接到電視劇角色,進到片場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又得從頭學着怎麼演。

趙曉蘇《一座劇院》
劉曉邑年輕的時候,窮到吃飯要靠朋友接濟,1500塊錢能管兩個星期。在北京昌平,他們租一個場棚,七個人睡大通鋪,早上起來輪流做飯,把飯和微波爐一起搬到排練廳,排完戲就在那裏熱飯吃。
他還和朋友一起賣烤串,收攤的時候老顧客問怎麼不幹了,他説:**“冬天了,要去上班了。”**對方納悶,“你們要上班的呀,還以為你們賣烤串就是上班呢!”即使如此,劉曉邑也是開心的,在早年的採訪裏,他説那時的自己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不會懷疑自己。
劉添祺大學畢業之後曾回河南老家的茶館幫過忙,之後又去了表演機構當老師,然後不停地面試劇組、拍短片,甚至去橫店跑過幾個月的龍套。在2019年第七屆烏鎮戲劇節的“青年競演”單元,他的第一個戲劇劇本《雞兔同籠》拿了獎,這是他當時觀眾最多的舞台。
那一年毒眸也在烏鎮戲劇節,“青年競演”分好幾組,每天輪番上演,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觀眾裏,前一天還無人知曉他的名字,但《雞兔同籠》第一天演完,口碑就開始擴散,隨後在蚌灣劇場門前,為這場戲排隊的觀眾越來越多。

《雞兔同籠》
拿獎後有一些人找到劉添祺談合作,他的第一反應是不踏實,他在採訪裏説,總覺得擔心自己學的東西不夠多,生怕搞砸了。 2017年12月,劉添祺發了條微博:只有在創作時我才覺得自己還活着。
留一顆希望的種子
《戲劇新生活》第一期,導演組搬出戲劇賺不賺錢的討論,劉曉曄的看法很樂觀,導演問他有存款嗎,他毫不猶豫地説:“有啊,兩萬多。”
問到這一段的時候,劉曉曄笑稱當時只有自己不知道正在錄像,“我也沒有存錢的習慣,疫情期間發生了一些事需要用錢,那會兒的情況就是這樣的,我就直説了。”

劉曉曄《希特勒的肚子》劇照
他演了二十多年的戲,生活就是在戲劇舞台和大學校園裏,做演員、當老師,一直幹着與戲劇相關的工作。戲劇賺不到什麼錢,但他不是很在乎,**“因為我覺得自己和堂吉訶德一樣的,拿着長茅戰風車。”**大多數人被時代裹挾着向前,但劉曉曄渴望一些能讓自己慢下來的東西,不讓前進的腳步把自己捲到世俗的環境裏,“感覺自己特別像俠客。”
趙曉蘇在戲劇舞台上,會拿出“透支一輩子”的表演。
《公牛》的排練在北京798藝術區的一個爛尾樓裏,得爬梯子、貓着腰鑽走廊,像打地道戰一樣才能進到排練場。在這樣的空間裏他痛苦地排練了兩個多月,什麼造型都不要,有什麼衣服穿什麼,像個農民工。排戲的過程被他形容是“排瘋了”,把自己逼到了絕路。
戲演完了,他不敢再演一次,因為當時承受的心理壓力和對自己的消耗實在太大,他怕自己再持續下去,就要去看心理醫生。“把自己的心都放到了角色裏,想抽身出來,靠技巧是做不到的,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代謝掉角色對自己的影響。”

圖源:趙曉蘇微博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一直在做戲劇。對趙曉蘇來説,戲劇能讓他放下所有雜念。
在狹窄的空間裏,一門心思地享受演戲,就像把一件髒衣服洗得特別乾淨,再熨一下掛起來,剪剪線頭、縫點小花、染個色。這個過程讓他覺得有巨大的能量,“就感覺自己舒服了一下,那個舒服是屬於我自己的,像伊甸園跑了一圈。”
丁一滕的能量也全部在戲劇舞台上。日常生活裏,他活得很沒戲劇性,一切都圍繞着排得滿滿的工作展開。加上最近在忙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常常熬到天亮,新戲的全國巡演又已經開始,丁一滕想把自己的思維、精力和活力全部交給戲劇。
但一開始,他做戲劇是遭到反對的。他的媽媽是醫學領域的專家,按照家人對他成長軌跡的設想,他應該紮在醫學界。但丁一滕沒有為此與母親展開過多地討論自己想幹的事,只是把她帶進了劇場看自己的戲,“你看吧,這是我能做的事情。”
媽媽看完戲後特別感動,明白了他所熱愛的事情是什麼——丁一滕用自己的戲得到了理解和支持。

丁一滕作品《傷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十年的戲劇經歷裏,他説不上來哪一部戲最讓他過癮,每一部都是療愈,“在戲裏,我通過表演、導演、體驗,把自己的生命當中最寶貴、最痛的東西拿出來和別人分享,反而得到了慰藉。可能有了舞台我才有生活的勇氣。”
所以在《新西廂》的結尾,丁一滕加了一段視頻,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有了好的結局,很多人勸他刪掉這段。丁一滕覺得如果是25歲的自己,肯定就特別“狠”地刪掉了,讓戲用悲劇結尾。但現在的他不會這樣做了:
“夢境也好,平行時空或者幻覺也好,我都想給自己和觀眾,留一顆希望的種子。”
錢賺多少算多啊
丁一滕是個目標感很強的人。“小目標是搞完畢業論文、安全畢業,中期目標是做一個自己的小劇場。”問到長遠目標時,他説:“你猜。”
走到大街上被人認出來、賺大錢,這些對他來説都沒有強吸引力。他想成為像巴爾巴那樣的藝術家,用自己的作品和戲劇觀去影響這個行業和行業裏的人,“得留下些什麼吧。”
跟着巴爾巴和孟京輝、賴聲川等導演學習時,他很嚮往能成為那樣的人,在戲劇上有自己的藝術成績,內在上有自己的修養和能量。
“留下一本後人覺得是好的著作,有在烏鎮戲劇節開幕的大戲,可以在國際上代表中國戲劇發聲,這些是我想要的。”説到這裏丁一滕笑了,“是不是野心挺大的?”
吳彼的《一座劇院》中,也用了幾句台詞表達一個戲劇人的心願。
”這個地方的裝修不用很華麗,但是要足夠結實。人們走進這裏,就像走進教堂一樣虔誠。這個封閉的環境,可以隔絕糟糕的天氣。他們走進來,也許會開心地笑起來,或者流幾滴眼淚。”

而賺錢,在他們的戲劇人生裏往往是排名最末的事。
在這方面,趙曉蘇格外淡然,“我覺得戲劇能讓人生活得不錯了,這就足夠了。錢賺多少算多啊?非要有直升機和停機坪嗎?”
戲劇之外,趙曉蘇有自己的副業,做寵物文化、寵物食品。在副業上,他有自己的規劃和目標,但在戲劇這件事上沒有,因為他不想把消耗在達成目標上:“我要把痛苦消耗在藝術道路的追求上,摔一跟頭、爬起來,還能繼續走。”
《戲劇新生活》的一期節目裏,劉曉曄需要在景區裏張羅賣戲票。賣票是銷售,得説服觀眾,給他們一個掏錢的理由。 劉曉曄張不開嘴,他有自己的堅持:“演戲我行,求人看戲不行,我沒幹過這種事。”
他一直記得黑澤明和北野武的一次對談,討論到電影的表達,結論是“都在我的電影裏了,你來看就行了”。他認為因為藝術創作跟個人感受是有關係的,所以觀眾能感受到創作者想傳遞的東西就成,如果感受不到,他們應該也不會再來看戲了。
至於戲劇市場體量如何、演出收益多少,劉曉曄不太關心。他只記得他的戲台下有很多“老”觀眾。

《兩隻狗的生活意見》裏的劉曉曄和陳明昊
《兩隻狗的生活意見》演到第十一年,他見到了一位帶着的孩子來看戲的觀眾,這位觀眾當年在懷孕的時候看了《兩隻狗》的首演,現在孩子已經十一歲了。
還有個小孩在九歲的時候看了他的戲,長大後考了戲劇學院,在劉曉曄的組裏實習跟着做了一段時間的戲。“這些都是緣分啊。”
做了二十幾年戲,劉曉曄從來沒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因為能把自己喜歡的事變成職業和生活的一部分,能夠一直在一起,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