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在校期間患“PTSD”學校賠償30萬後,以“民間借貸”為由起訴其母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1-03-21 14:13
來源:封面新聞
封面新聞記者 沈軼 李佳雨
今年2月,關鴻羣與女兒慧慧(化名)一起去看了電影《你好,李煥英》。
5年前,13歲的慧慧在瀋陽私立實驗學校上學期間,被確診患上了心理疾病。這是母女兩人在這5年間,第四次走進電影院。
關鴻羣説,自那天以後,女兒對她的態度好了很多,不再咬她,抓她,甚至偶爾還會稍微表露出一些關心。關鴻羣認為一切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也讓她有了精力來處理法律上的事情。
據關紅羣介紹,2016年,慧慧因遭班主任孤立、辱罵,經醫院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出現情緒低落、睡不着覺和輕生等舉動。校方曾向其道歉,承諾嚴處涉事教師,前後拿出30萬元用於孩子治療。
但在2017年時,學校又以償還借款為由將關鴻羣訴上了法庭,此後關鴻羣被凍結資產,同時因為憂心女兒,關鴻羣自己也患上了“驚恐障礙”。
在這5年中,躁狂和抑鬱輪流掌管着她和女兒的生活。
2021年3月,在確定女兒情況相對穩定後,關鴻羣第一次主動聘請了律師,準備將學校告上法庭。
女兒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
關鴻羣介紹,事情是從2016年5月26日的晚上開始的。
那一天,正在與朋友聚餐的她突然接到了慧慧班主任紀老師的電話,紀老師在電話中告訴她,女兒和同學發生了矛盾,讓她馬上去一趟學校。當時的關鴻羣並未在意。
然而半小時後,她再次接到電話,這次是那個和女兒“發生矛盾”的同學,小女孩在電話中告訴她,“阿姨,你快來一趟吧,我和慧慧沒事,她和老師有事。”
一路急匆匆地驅車到達學校後,關鴻羣見到了女兒以及老師和同學,幾方各執一詞,分不出對錯。本着息事寧人的想法,關鴻羣將女兒接回了家。一路上,女兒一言不發。
兩人到家後,關鴻羣給女兒遞上了一杯牛奶,但女兒只是拿在手裏,隨後躺在沙發上,用長髮遮住了臉,依舊不説一句話,也看不到一絲表情。
女兒的情況讓關鴻羣有些着急,自離婚後,關鴻羣和女兒一直相依為命,無話不談,這樣的沉默還是第一次發生。
在她不停地詢問下,女兒終於開口説了第一句話,“我是垃圾、窩囊廢。”隨後扔掉牛奶,抱着關鴻羣嚎啕大哭。那一天,母女兩人一夜未睡,女兒也終於向母親吐露了壓抑很久的心聲。
慧慧告訴關鴻羣,早在兩個月前開始,紀老師就開始針對她,讓其他同學遠離慧慧,認為慧慧與同學們“不是一路人”,“不能當學習上的好朋友”,同時,在各種公開場合對慧慧進行批評。
13歲的孩子正逢青春期,對於這些,自然無法接受。慧慧告訴關鴻羣,她不想去學校,因為周圍有很多“嘲笑的眼睛”。
隨後,關鴻羣和學校溝通,表示希望慧慧能在家裏待一段時間。但遠離學校,並未讓慧慧得到好轉,僅僅幾天後,慧慧開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覺,開始出現胸痛,呼吸不暢的問題。
根據關鴻羣提供的醫院病歷顯示,醫院診斷意見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伴有“分離性遺忘,抑鬱焦慮狀態”、“自殺傾向”等病症。

學校先支付 “治療費用”再起訴“借錢不還”
關鴻羣一直認為女兒患病的責任,在學校。
關鴻羣説,自小學開始,慧慧就一直參加着由班主任老師組織的“補課”,到了初中也從未間斷。
然而,在2015年11月時,當時的初中班主任紀老師卻突然改變了補課地點,新的補課地點距離關鴻羣家有40餘分鐘的車程。11月的瀋陽已經開始降温,孩子每週末的補課,要到晚上8、9點才能結束,考慮到接送的安全,母女兩人決定暫停補課,等天氣變暖後再繼續。
算算時間,正是在 “停止補課”後,“紀老師開始針對女兒”。
根據關鴻羣所提供的錄音,校方相關負責人對孩子生病一事,承認學校有一定責任,曾登門向關鴻羣母女道歉,並主動表示將承擔孩子的治療費用,嚴懲涉事教師。
為了給女兒治病,關鴻羣結束了自己經營的一家飯店與一家服裝店,同時,學校也給出了第一筆費用,10萬元。
但在拿錢的過程中,關鴻羣與學校卻出現了分歧。按照學校的説法,由於慧慧所就讀的學校,由於是股份制的私立學校,除了股東同意外,為了內部流程報賬方便,需要讓關鴻羣寫下借條,才能給錢,不然無法入賬。
這讓關鴻羣無法接受,此前常年做生意的她知道,欠條不能亂籤,所以一開始並未同意。但隨着孩子的病情加重,家裏的積蓄也逐漸消耗殆盡,她先後簽下了三份欠條,每次10萬元。
但在每一份欠條上,她都寫明瞭借款原因,以及為什麼會簽署借條。同時,關鴻羣手裏還有着學校相關負責人的錄音,該錄音中,負責人也認可了“以借款的方式支付孩子治療費用”的説法。
慧慧的病情在逐漸加重,關鴻羣不滿意瀋陽本地的醫療條件,開始帶着孩子往返於北京。2017年7月,在關鴻羣第二次把女兒帶到北京後,她收到了來自法院的傳票,學校因為她“欠債不還”,把她告上了法庭。
在隨後的庭審中,由於欠條的存在,關鴻羣一敗塗地。法院認為雙方借貸關係成立,對關鴻羣資產進行了凍結。
關鴻羣很不理解,明明是為了方便走賬而簽下的“欠條”,為什麼現在卻成了自己“欠錢不還”的證據。且學校的起訴明明是在2017年6月14日,而第三份欠條簽訂的時間,是2017年6月29日,“他們一邊告我不還錢,一邊又借錢給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病情加重,女兒出現割腕傾向
北京的治療,並未讓慧慧的病情得到好轉,反而在陌生的城市裏,慧慧的病症變得愈發嚴重,整夜不睡覺,偶爾還會有間歇性的躁狂,並且有極高的消費慾望。
一次在北京的大街上,慧慧看上了一雙1000餘元的運動鞋,關鴻羣沒有同意。慧慧開始發起了脾氣,一轉身就跑不見了,到了晚上,才自己回到了醫院。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關鴻羣逐漸被磨掉了脾氣,只要女兒想要,她都會買。
而最難的,是晚上。因為女兒很難入睡,並且要求她不能入睡。一天凌晨兩點,實在撐不住的關鴻羣閉上了眼睛,但沒過幾分鐘,就被女兒一巴掌打醒,並質問她,“你是來帶孩子的嗎?我沒睡,你睡什麼!”
關鴻羣只得站了起來,開始發泄式地打掃房間裏的衞生,整整兩個小時,關鴻羣將房間裏打掃得乾乾淨淨,就連牆角、地板都被她擦得一塵不染。自此以後,關鴻羣每天晚上都會打掃房間,她説,總要找點事做。
眼看慧慧的情況愈加糟糕,關鴻羣將慧慧帶回了瀋陽,這時的慧慧除了此前的病症,還開始變得貪食。
超市裏採購的200餘元的東西,慧慧可以一天吃完,似乎永遠都沒有飽足感,只要沒有自己滿意的吃食,她就會大吵大鬧。
為了滿足女兒,關鴻羣有時不得不在凌晨奔走於大街小巷,只為買到能令女兒滿足的食物。由於暴食,短時間內慧慧的體重從一開始的85斤漲到了120斤,這段時間,鏡子從家裏消失,因為不管是她還是慧慧自己,每次只要從鏡子裏出現,慧慧都會大喊,“什麼鬼樣子!”“那是鬼!”
儘管關鴻羣照顧地極為仔細,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2017年的一天凌晨,慧慧告訴關鴻羣自己想要吃麪包,然而家裏卻沒有,關鴻羣在一番安慰後再次獨自出門。在跑了好幾條街後,她終於買到麪包,但回家時卻發現無論怎麼敲門,也沒有人開門,她本能的察覺到了問題,一邊給親人朋友打電話,一邊開始用力踹門。
過了很久,女兒終於把門打開,此時的家裏一片漆黑,藉着樓道的燈光,關鴻羣發現女兒一臉蒼白,連嘴唇都是白色,頭上還掛滿了汗珠。同時,女兒在開門後,將一條手臂藏到了身後,並且用後退的姿勢,進了房間。
關鴻羣追到房間,開始問女兒發生了什麼事,但女兒並未回答,只是將全身藏在被子裏一言不發。隨後,關鴻羣發現了從被子裏浸出的血色。
女兒割腕了,關鴻羣手腳冰涼。

母親本人患上“驚恐障礙”
身背官司,女兒自殺,關鴻羣覺得自己“走投無路”。她開始做起了極端的事情,她多次找到學校“討要説法”,並開始在學校外拉起橫幅,與學校保安發生衝突,堵在校長家門口……
這段時間,也是關鴻羣最“不可控”的一段時間,她經常感覺胸悶,無法喘氣,她可以直接躺在大街上大喊“我要死了”,她可以隨時破口大罵……直到一個朋友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關鴻羣確實病了。經過醫院檢查,她才知道,自己已經患上了“驚恐障礙”。
拿到診斷書後,關鴻羣感到一陣絕望。女兒已經病了,如今自己也病了,誰來照顧女兒?她無法想象這個問題。
由於出身單親家庭,慧慧從小就十分懂事。早在八九歲時,她就自己洗衣服做飯,什麼都不用媽媽操心,就連上學皮箱都一直是自己收拾。關鴻羣此前因為忙於生意,對於慧慧,她從來都是“放養”的態度。
然而在慧慧生病以後,情況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的襪子和鞋子經常一隻在客廳、一隻在卧室,個人衞生也不講究,走在路上如果累了,就會一屁股坐下不再起來,偶爾還會出現尿褲子的情況。
女兒已經無法離開自己,但現在自己卻出現了精神問題,關鴻羣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為了能夠照顧女兒,關鴻羣拒絕了心理輔導,開始吃藥,儘管她知道這個藥物的副作用很大,而且一開始吃就停不下來。
每次吃藥之後,關鴻羣經常會出現煩躁的情緒,這讓她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關鴻羣説,有一次,自己發病,剛吃了藥,女兒也開始發病,在客廳裏一下坐在地上不再起來,並且開始“哇哇哇”地大哭,無論關鴻羣説什麼,她都不理。
關鴻羣一把抓過女兒的衣服,問女兒,你究竟想幹嘛?女兒則一口咬在她的手上,一邊哭,一邊含糊地回答,不想活了,太累了。關鴻羣沒有掙脱,繼續問道,為什麼累?女兒回答,我就是一個傻子,是個垃圾。隨後,關鴻羣拉着女兒一起來到了窗邊。但很快,她清醒了過來。
關鴻羣看着手上青紫色的牙印,一把抱過女兒痛哭流涕,但女兒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哈哈大笑。這起事件,最終也成為了關鴻羣心底最大的陰影。
學校:一切走司法程序
從孩子出現問題到現在,已經過去了5年,關鴻羣沒有起訴學校。
關鴻羣説,慧慧出事的最初階段,學校也曾告訴過她,讓她走司法程序,並表示一切按照法院的判決來處理。但關鴻羣本人卻並未同意,她説,當時正值孩子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她沒有精力來處理相關的法律事宜,同時,她也無法計算需要多少錢,才能治好孩子,“法院萬一一次性判決賠多少錢,不夠怎麼辦?”
在關鴻羣看來,女兒今天躁狂,明天就抑鬱,反覆無常,讓人琢磨不透。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久,是一個未知數,因此,她不知道應該要多少賠償。
關鴻羣的哥哥説,關鴻羣從一開始就走入了誤區,她希望學校能夠將慧慧負責到底,所以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想要討個公道,但這樣的方式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朋友老楊則更加直白的猜測,或許學校就是因為關鴻羣的這種想法,讓他們認為關鴻羣是一個“無底洞”,因此才以這種決絕的方式,將關鴻羣告上了法庭。
3月18日,封面新聞記者來到了慧慧此前就讀的瀋陽私立高等學校。這個學校位於瀋陽郊區,不遠處就是高速路口,周圍少有建築,據當地司機介紹,這裏除了學生和家長基本沒人過來。
學校門口並未有任何標識,甚至沒有掛牌。保安室內,三個穿着保安服裝的人正在下着象棋。因為“疫情原因”以及“封閉式管理”,學校的保安拒絕了記者入內的請求,同時,面對記者想要找該校負責人的請求,對方表示,“人不在”。
隨後,封面新聞記者通過公開電話,聯繫上該校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表示,關於慧慧的事情,法院已經有了相關判決,學校也當庭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當記者問道,學校對於慧慧的問題,是否有責任時,該工作人員表示,一切由法院認定。
對於校方“起訴在先,借款在後”的做法,該工作人員表示,是出於“人道主義”。同時,該工作人員表示,關鴻羣此前因為這個事情,曾多次到校內鬧事,嚴重影響了學校的相關秩序。
面對校方的指責,關鴻羣本人並未否認,她表示,自己當初的做法,確實有些過激,她本人也有些失控,如今她已經想好,要通過法律維護自己的權益。
3月18日,關鴻羣聘請了律師。
對於接下來的打算,她準備走一步看一步,法律上的事情,全部交給律師。
她説,女兒在這一個月來,情況有些好轉,“就是在看了電影以後,我挺感謝‘李煥英’的。”關鴻羣回憶, 那一天電影散場,慧慧從後面抱住了關鴻羣,沒有顧及周圍人異常的神色,母女倆就這麼一路走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