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為什麼要傷害讀者?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1-03-23 08:07
文 | 飛劍客
日漫《進擊的巨人》下月完結,動漫的更新也進入最終季的地鳴篇,上一篇是去年寫的,時至今日劇情可以説有很多爆點,新內容,以及更多的爭議,目前看來,巨人處在封神和爛尾的量子疊加態,持“神作”和“爛尾”評價呈極化趨勢,恰如互聯網的韓派和耶派對立。今天和大家聊一聊,前排提示,內有部分劇透。
在評價這部漫畫整體之前,先來回應一個具體的爭議,這個爭議可能比互聯網上的韓派和耶派的爭議久得多,即是:**《巨人》裏的艾爾迪亞是不是隱喻着日本人?**就像一個提問所云的“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艾爾迪亞人是日本人的?”,高贊答曰:大概是主角們都説日語的時候吧。這是調侃,告訴大家無需多疑。筆者甚至發現,很多讀者會自覺把帕拉迪島的命運代入近代中國,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
確實,從表面上看,巨人裏除女主角外並沒有多少東方元素,而是充斥了歐洲風格和猶太教義的元素,但如果在這一基礎上,熟讀日本昭和史,再回頭看看《巨人》,可能會發現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之前寫過一次巨人提到,《巨人》在一方面借鑑了猶太人的神話和遭遇,比如曾經牆內的艾族人以為自己是人類倖存的全部,就如同猶太人認為自己是被上帝選中的子民;比如猶太人歷史上曾建立以色列王國、猶太王國,後來被異族征服,子民四處流亡,屢遭歧視,到二戰時期,納粹肆虐歐洲時達到極致,百萬人被送進奧斯維辛;比如艾爾迪亞人最後的“樂園”帕拉迪島,就是猶太人神話裏的“應許之地”。
根據《舊約·創世紀》記載:以色列人祖先亞伯拉罕由於虔敬上帝,上帝與之立約,其後裔將擁有“流奶與蜜之地”——迦南,後來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曠野漂流四十年,來到了這片應許之地;納粹德國是想把猶太人流放到馬達加斯加島,而我們看到,《巨人》裏的馬萊大陸的輪廓,恰好就是非洲大陸顛倒過來,由此一一對照。
除此之外,《巨人》很明顯又在模仿日耳曼姓氏,木桁架式民居,北歐裝束,在設定中塞滿了北歐神話的架構,比如在北歐神話裏,世界是巨人尤彌爾開始的,尤彌爾的一部分後代,叫做冰霜巨人,他們作為戰敗方,一直謀劃崛起,和神族(馬萊)爆發了曠日持久的戰爭;神話裏尤彌爾死後誕生了世界樹,世界樹繁茂於“現在”,延伸到無限的“未來”,在《巨人》世界觀裏,“世界樹”對應艾爾迪亞人的“道路”,巨人的血肉、艾族人的記憶可以穿越時空在道路上傳遞。
從劇情走向看來,巨人完成了一組神話原型的對稱:
對於馬萊來説,是北歐神話(被滅)。
對於艾族來説,是閃族神話(滅世)。
在這個原型框架裏,所謂的艾倫開啓地鳴滅世行為,其實對應的是北歐神話裏——諸神的黃昏,他是北歐神話裏的滅世者,同時又是猶太教義裏的聖人,拯救自己的子民,渡海而歸,屠盡不信主的加害者。
另一方面,我們要牢記,諫山創作為一個島國人,要創作一部帶有恢弘敍事色彩的作品,根據他個人的閲讀史,他可能從日本近代史以及大河劇《坂上之雲》裏獲得了很多靈感。在第四季中,艾倫獨走,搞雷貝利歐突襲,耶格爾派下克上,襲擊總統,等等,都有歷史原型,分別對應着石原莞爾策劃的九一八事變和海軍少壯派策劃的515政變,這個過程,標誌着日本徹底走上軍國主義道路。
看得出作者是一個對這段歷史有思考的人,然而鑑於作者的文化背景,又時常會對這段歷史顯露出矛盾的態度,一方面,作品透露着昭和味兒,用了許多筆墨先讓讀者共情“加害者”,設置“不得不發動地鳴”的極端狀況,另一方面,作者對於耶派欲復興艾爾迪亞帝國表現出來的狂熱民族主義的描述,相當程度上是負面的、小丑化的,而對於阻止地鳴和種族屠殺的韓吉、阿爾敏為代表的調查兵團,則多有翼贊,只是在信息不透明的情況下,“拿不出解決帕島危機的方案”。
同時,我們容易看到作者穿插了對於階級、民族國家的思考,比如設定中,國家形態大致經歷了奴隸制國家(初代王)、封建貴族國家(145王)、帝國主義時期(馬萊),作品也借波克吐槽戴巴家族,會藉機強調帝國主義的馬萊背後實際統治者是艾爾迪亞舊貴族這種極為諷刺的設定,種族主義的概念不過是統治階級操控人心的工具,還借尤彌爾的故事,展示了艾爾迪亞人悲劇的很大的源頭是初代王和貴族集團奴役世界的野心,但總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讓讀者心癢……
為什麼會反覆出現左右橫跳呢?
有一種説法是,賤山其實講了一個非常私人的故事,別看他堆了那麼多史料、神話和宏大敍事,作者並不是想通過漫畫來解決這些問題——比如我國讀者期望的,拿出一勞永逸解決世界仇視帕島的方案來,這大概有點為難一個從山裏走出來,着急去開温泉店的青年漫畫家。一個漫畫家是有極限的,更何況是一個島國的商業漫畫家,他無法去解決一個古今多少哲學家、政治家都頭疼的民族、階級問題。
賤山出生在大分山裏的小村,一個很閉塞的農業村,從小身體脆弱,受人欺負,又喜歡讀書,亦如巨人中的阿爾敏。成長過程中也不是一帆風順,畫工太差,jump不收,很多設定其實是隱喻自己的心境,比如巨人中的圍牆,很可能原型就是那個被山環繞的小村,幾個主角發現真相過程的心態就很寫實,就是典型的日本鄉下才俊進城尊王攘夷,發現世界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包括最新一話給人的感覺,男主角艾倫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特別日式的角色,他可能沒有太多中國讀者理解的雄才大略,是一個非常不“器用”的男人,是日本人民鍾愛的悲劇美少年形象,註定不得好死,人格脆弱,才能非常殘念……
這套解釋不無道理,主角艾倫就多次表示“滅世”就是對外面世界很失望,就是想把一刀切通過滅世把仇恨鏈條給斬斷,對自由的理解就是很擰巴的個體至上,如果下個月出來的結局真的一一對應上了,那麼巨人雖然稱不上封神,但仍然可能封魔,藤本樹的那種魔。
另一種解讀也很有意思,從社會心理意義上的,開始那幾卷之所以非常受歡迎,很適合日本人後昭和甚至後平成的一種心態。比如漫畫中最重要的一個情結,就是阿爾敏看海,海洋代表自由,這個東西其實司馬遼太郎,江藤淳等人在後昭和時代才構建起來的東西。
和賤山“私貨論”相反的假設是,作者似乎很清楚民族和階級問題的來源,但僅僅是打算把很多宏大的問題剝開,告訴我們處理不好會發生什麼,展示這個矛盾本身,但是又不給予回答怎麼解決這些矛盾。
這是比較剋制的講故事方法,作者對神話框架和場景歐式,可能是有意為之,這個吸收了日本後昭和文學家帶有反思性質的創作特點,試圖用歐洲人視角和方式(神話),講一個自己深思並困惑的故事,裏面的日本元素,反而象徵一種遙遠的牽掛,就像裏面設定的日本國的實際作用一樣,是關心,是朋友,但也貪婪(黑了日本的海外oda,只要資源,資本家行徑),只能幫有限的忙(最終還要被艾倫發動的地鳴踩),但是更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解決問題,走出困局。
從這個假設裏,作者似乎在借艾倫這個人物,言説自己對於自由觀點:**因為弱小而被奴役,這是一種不自由;掌握強大的力量而不能制御,同樣是一種不自由。**昭和本身就是一種不自由的產物,因為有色人種被欺負,大和族是有色人種,要完成所謂的近現代的超克,驅逐英米鬼畜,其實昭和的頂點在明治三十七八年已經到達了,也就是日俄戰爭,但是這種情緒卻平移到了三十年後,配合日本國勢的高漲,日本人民的日益貧困,就演變成不能抑制的法西斯主義浪潮。
就像帕拉迪島的史詩,先反馬萊帝國主義的侵略,然後再毀滅世界。反侵略是正義的,像吉吉國王那樣,搞艾爾迪亞安樂死計劃,自我去勢,那是奴隸哲學,但是反侵略過程中凝結起來的軍國主義的狂熱,這股暴虐的能量,給世界帶來深重的災難,那麼如何不至於失控,導向合適的去處,這很考驗政治人物的腕力,也考驗所有人的智慧。
這就是司馬遼太郎們的昭和史。
所以在劇情的後期,艾倫滅世,以韓吉、阿爾敏為首的調查兵團成員要制止這種極端的行為,將這位帕島的民族英雄殺死,有人支持這種行為,也有相當部分讀者支持滅世的觀點。這就導致了巨人讀者中持續至今的一場爭論:韓派和耶派的爭論(還有吉克派,可忽略)。
為了世界和平,韓派主張"地鳴威懾",用能源換取科技趕超諸國,對此,耶派讀者的駁斥是,對一個面臨嚴重封鎖的半封建國家,沒有戰略縱深,人口不夠糧食不夠,絕對孤立的境地,根本不能保證帕島五十年內科技一定能追上島外,不能冒這個險,所以全面地鳴是對的。
誠然,生存權是必須要爭取的,然而我們人類發展到今天,不冒險又是不可能的。當年我們離開森林走出來就是一次探索,甚至是鬥爭的失敗者被迫離開家鄉。每採取一種新的生存策略,進化道路上的每一次轉折,都是在探索,沒有人知道結果。我們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作者想通過調查兵團,透露出這樣一種螺旋式的認知,他們的本質是調查者、科學家,對未知的探索精神,與自由之翼的內涵契合。艾爾文傳給韓吉,韓吉傳給阿爾敏,一貫秉持着對人類邊界的探索之心。
作者沒有給出解決的方案,而是丟給了一隻怪誕蟲。
從這個角度解讀巨人,大概可以理解,賤山創宣稱結局要傷害讀者,所謂傷害讀者,就是考驗讀者的人性,就是不同立場的讀者都可以把自己的立場代入進去,找到某種正面或負面的人物共鳴,釋放自身的正義和醜陋,最後畫鋒一轉,不理會你們的訴求和願望,以達到反諷。
各自選擇,願賭服輸。
所以這場戰爭推進到最後,你會發現,任何揹負罪孽的人,其私心終究不會得償所願,有罪之人終將會得到詩性的裁判。亦如艾爾文團長到死沒有看到那個地下室;吉克剛意識到自己出生是美好的,旋即被兵長斬殺;阿尼和爸爸團聚無法;讓和科尼做不成普通人;法爾克眼睜睜看着賈碧變成巨人;三笠沒能保護艾倫;艾倫沒能獲得自由,沒能保護好同伴,一直想死的坐之巨人到現在還在戰鬥……
這些更像是作者對昭和史的結論。
從巨人中走出來,是需要慈悲的。作為讀者,尤其是作為法西斯主義受害國和受害人民,我們必須要超越這些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