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掉“中國性都”標籤,東莞憑什麼成為“新一線”?| 顯微特寫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2021-03-25 15:08
幾乎所有不可描述的網絡小説,都愛把背景設在東莞。
儘管東莞已經在2014年進行過一次大規模掃黃行動,但人們依然習慣於稱它為“中國性都”。
如今,東莞早已撕掉了這個標籤。甚至在最近一次媒體發佈的《城市商業魅力排行榜》中,成為全國15個“新一線城市”之一。
這已經是東莞第五年持續上榜,此外新一線城市還包括了青島、重慶、杭州、武漢等。
所謂的“新一線城市”,主要依靠商業資源集聚度、城市樞紐性、城市人活躍度、生活方式多樣性和未來可塑性。
有數據顯示,東莞當地商業資源密集,每944人就擁有一間便利店。對比珠三角城市,東莞人口數量僅次於廣州、深圳,位列地級市第一。
根據啓信寶提供的高新技術企業相關數據**,這類經科技部認定的企業數量最多的新一線城市是蘇州、天津和東莞。截止****2018年,全市高企數量達到5790家。**
但有意思的是,無論數據如何驚人,那些身處東莞的人似乎並不能真正感受到所謂的“新一線”到底以為着什麼?
本期,顯微故事派作者前往東莞尋找那些和這座城市的發展緊密相關的人、以及他們背後發生的故事。
當地人隨便指着遠處一位相貌平平、穿着短袖白襯衫的中年人,説:“看見那個人嗎?他是‘地溝油大王’”。
他通過將廢棄的地溝油轉化成航空柴油致富。目前全球60—70%的地溝油冶煉,由那個人掌控。
在東莞,公交車上正對着手機大吼大叫的,可能是一位億萬富翁;沿街派單的小夥子,明天可能就是跨國集團的老總。
是否評選上新一線城市對他們來説並不重要,對於這些平凡的東莞人來説,這座城市已經和他們以往認知的大不相同了。
以下是關於這些東莞人的真實故事:
文 | 唐山
編輯 | 依依
慢一點,“廠弟”也有機會成老闆
紀律不關心東莞有沒有成為“新一線”,但這不妨礙他比任何人都要感激東莞。
紀律是湖北省英山縣人。1997年,他南下東莞打工。
在東莞有家麗人鞋廠,老闆祖籍英山。當時英山人下廣東,都以麗人鞋廠為根據地,紀律也不例外。
結果到了麗人鞋廠,紀律被告知這裏已不再招收男工。無奈下,他在工廠附近遊蕩了3天,依然沒找到工作機會,只好再乘公交車去長安鎮碰運氣。
車票花了他8元錢,下車時,身上只剩22元。
到了長安鎮,紀律捨不得吃午飯,繼續在街上漫無目的前行。正好碰見一家工廠門口有幾名男工排隊,估計在招工,便跟在隊尾。
不出他所料,那確是一家新工廠,叫東莞市寶英機電公司,主要組裝穩壓器、變壓器。
當時6人應聘,紀律是最後一個。他對負責面試的女孩説,來東莞四五天,錢已花光,只要工廠給碗飯,不給工資都行。
圖 | 紀律在寶英機電公司
許是他的真誠打動了女孩,紀律成了那個廠的第一名廠工。在這裏,紀律幹了整整11年。
剛開始,月薪僅350元,紀律省吃儉用,每月還能給家裏寄100元。從老闆學徒,到售後服務、生產主管、售後服務部經理、工程部經理……工廠一步步做大。
11年後,林老闆退休,兒子不願接班,便把工廠賣給了紀律,紀律因此成為公司總經理。
**“從離開老家那天起,我就非常清楚,我沒什麼本事,但所有別人不願做的事,我能堅持做,那麼吃苦就是我的能力”,**紀律告訴顯微故事。
圖 | 如今的紀律
在公司20多年,紀律幾乎沒休過星期天。最累時,因為客户供電系統改造,要求雙休日內必須幹完,紀律也曾兩天一夜不睡覺。
過去3年,紀律常駐新德里,因為公司已把生意擴展到印度。
疫情期間,印度當地人不幹活,45歲的紀律戴着口罩,照樣跑上跑下,去“做我應該做的事”。
紀律最感激東莞的一點,在於這個城市不在乎學歷,不在乎經驗,只看你是否努力。
他説,東莞不像北上廣,“深圳或廣州的壓力太大,你想努力時,別人早已把你甩掉了”。
相比之下,東莞節奏更慢一些,“這樣你才有時間思考未來,而不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想如何為自己搏一把”。
作家眼裏的“寫作天堂”
或許,“廠弟”白手起家的故事已經不再吸引異鄉人的眼球,但你一定不曾想過,“寫作天堂”也是東莞的另一張名片。
這是作家丁燕下的定義。
2010年底,丁燕來東莞採訪,發現這座城市的特殊之處:從地圖上看,東莞猶如一幅“星空圖”。這是一個由30多個鎮,如繁星簇擁而成的城市。
丁燕在小鎮一走,立馬感受到了東莞的煙火氣。
早晨滿街都是腸粉攤,每份只需5元錢,到了夏天,夜宵攤凌晨5點才撤。人多,喧鬧,像麻雀那樣,小而齊全,最適合作家觀察生活。
如果説,深圳是“完成時”,已經溜光水滑,很難看到縫隙,那麼當時的東莞則是“正在進行時”,一座自帶ing的城市。
採訪結束後第二年,丁燕馬上把家從深圳遷到了東莞,落户在當時還算偏遠的樟木頭鎮。
當地人都很吃驚:我們這兒有什麼可寫的呢?
他們不懂,那一年丁燕已經40歲,有家有孩子,有太多東西,丁燕“立刻就需要”。
身為作家,丁燕也需要一張“安靜的書桌”,競爭激烈的深圳給不了這樣的環境。
2010年的深圳的城市化率是100%,超過北上廣,排名全國第一。來東莞之前,丁燕一家深圳南山租了一套三居室,月租金是3000元,不到半年,租金已漲到4000元。
把家搬到樟木頭鎮後,丁燕開始有針對性地採訪工廠女工。
圖 | 丁燕
東莞共800多萬人,其中200多萬人擁有本地户籍,600多萬人是外來者。繁華的背後,那些打工者們的聲音在哪裏?丁燕很好奇。
剛開始通過朋友介紹,廠主找幾個女工,在辦公室裏和丁燕座談一番。幾次下來,丁燕意識到,沒有親身體驗很難得到一手信息。
丁燕不再請朋友幫忙,穿上最破的衣服到工廠應聘。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沒人肯要她。
首先,**工廠只要20歲—35歲的女工,**嫌丁燕年齡太大。
其二,嫌她學歷太高。
在簡歷上,丁燕沒敢填“研究生”,只填了“高中”,可招聘者卻很奇怪地問:“你一個高中生,來工廠能幹什麼?”他們只要初中生。
還有一次去應聘,工作人員都沒看資料,直接拒絕了丁燕。她問為什麼,對方一臉鄙夷地説:你都戴着眼鏡,打什麼工?
丁燕後來才知道,原來工廠不願要戴眼鏡的女工,認為他們有文化,不好管,而且可能反應速度慢、幹活不利索。
釘子碰多了,丁燕也學會了一些“技巧”,戴上隱形眼鏡,專找那些最苦的工種應聘。
終於,一家音響盒帶廠錄用了丁燕,她成為一名“啤工”。
塑料注入模具後,擠壓成型,在此過程中,可能出現起泡、不規整等情況,啤工要將凸起部分壓平,將不規整的地方削掉。
上班第一天,丁燕的手就被削邊刀磨爛了,從手指到手掌都滲出了鮮血。
中午吃飯時,丁燕花5元買了一副塑膠手套。下午就同事批評她,
“像你這樣亂花錢,怎麼可能存住錢?”
同事伸出自己的手,猶如5根木頭樁子,上面摞滿黑色的老繭,手指的指端皮膚已堅硬如鐵,即使刀劃上去,也不會受傷。
痛了一萬次的人,讓剛痛一次的丁燕明白了,什麼叫勞動人民的手。
很多人以為,工人不喜歡加班。但在東莞,沒加班的工廠沒人願意幹,因為加班工資高。每天加班2-3個小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整整200多天,丁燕先後在3家工廠打工。
在工廠,工人上廁所的次數、時間,都有規定,她只好買了一個手錶大的筆記本,揣在褲兜裏,在上廁所時,記下自己的感受,每次只能寫幾個字。
圖 | 丁燕出版的《工廠女孩》
兩年後,丁燕出版了《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工廠愛情》,其中《工廠男孩》贏得2016年《亞洲週刊》十大華文非虛構獎。
如今,到任何城市,丁燕都會不自覺地拿它和東莞比。人們問丁燕是哪裏的作家時,她的回答永遠是:我是東莞作家。
“新一線副產品”:成就你,也驅趕你
在東莞,有一個叫做“文化週末”的品牌活動,由東莞市政府發起。
2006年開始,四川人曾理就加入到這個組織,負責策劃和執行。
2009年,“文化週末”獲得了“國家文化部第三屆創新獎”。當時華語圈有知名度的文化人,基本都曾被邀請來過東莞:王蒙、莫言、賈平凹、余光中、幾米……
當時,梁文道看着忙前忙後的曾理,驚歎説:
你拿多少工資啊,能讓你忘我地在異地工作?
曾理的回答,代表了許多留在東莞的異鄉人的心聲。
“我從浙江漂到廣州,又來到東莞,但最後還是這裏包容了我,這裏讓我覺得舒服、也實現了我的使命感,這裏是屬於我的城市”。
圖 | 曾理本人
用另一個“新莞人”老張的話總結,東莞文化有兩面性:
**一面是本地傳統,東莞有很多半封閉的老村,有古榕樹和老祠堂。**此外,東莞也流傳下許多傳統美食、戲劇、民俗和老建築。各村都要祭祖,每年都會賽龍舟。
**另一面是更包容的打工文化:**全國各地的人都能在這裏找到老鄉,大家萍水相逢,誰也不干涉誰。那份自由感、放鬆感,成為東莞的風格。
老張是陝西人,2004年通過事業單位考試來到東莞。到了這裏,他意外得發現,在東莞很容易找到老鄉,且有很多陝西風味飯館。
不過近幾年,東莞市政建設加快,一些傳統文化正在被破壞,東莞也變得越來越像城市,設立了了新行政區。
房價高漲是判斷城市規模化的指標之一。2004年東莞商品房均價在3000—4000元/平米,如今達到2萬—3萬元/平米。
東莞絕大多數打工者的月薪在4千元左右,房價也成為了驅趕異鄉人的因素之一。
在廣州,因房租上漲,廣式早茶正在衰退中,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東莞餐飲行業。“如今東莞最火的餐飲店,就是海底撈、西貝這些,和一線城市也沒區別了”,老張説。
房價高企也讓製造業的出境變得更加艱難。老張説:“也難怪製造業紛紛撤廠,如果開工廠不如炒房子賺得多,將來誰還會去開工廠呢?”
但最讓老張擔心的是,宜居的東莞會變得越像北上廣這類一線城市,充滿喧囂和緊張。
沒人在東莞搞傳統制造了
今年,王飛龍剛剛關掉了在東莞開了6年的傢俱廠。
兩個原因:房租增加太多,六年內廠房成本翻了5倍,現在要20元/平米·月;其次,各部門動輒來檢查。
傢俱廠要麼倒閉,要麼外遷。華為當年遷入東莞,佔的就是原來各傢俱廠的地方。
東莞已經不再是傳統製造業的天堂了。
王飛龍2003年來到東莞,最初在一家小傢俱廠做業務員。老闆經常讓王龍飛到車間去看生產流程,這樣和客户介紹時候能多聊一些。
當時國際市場上**60—70%**的傢俱是東莞生產的,在厚街鎮、大嶺山鎮,遍地都是傢俱企業。東莞成為了世界的傢俱工廠,在這裏能找到傢俱行業需要的全部物品和信息。
北京、武漢等地也曾想做傢俱城,但東莞的營商環境無人可比。
只要交税,政府很少干預。再加上東莞有很多台商、港商,他們帶來先進的設計和管理經驗。
那時錢太好賺了,王飛龍回憶,2003年一張傢俱牀賣3000元,員工工資600元/月。但現在牀的價格沒變,5000元/月招業務員都沒人來。
趁2008年傢俱行業的上升期,王飛龍賺到了第一桶金,創辦了百森家居生活。東莞能成為世界的傢俱工廠,在這裏能找到傢俱行業需要的全部物品和信息。
圖 | 王龍飛和兒子在一起
好日子不過六年,當王飛龍在東莞辦起傢俱廠,卻遭遇到剛才説到的困境。
外遷的傢俱廠大多去了安徽、湖南、江西等。
“城市進步,必然帶動產業升級,傢俱場利潤低,佔地大,還有污染,肯定會被優先清除”,王龍飛關了工廠,決定退回到最初的貿易模式,將研發設計、定製生產和銷售組合起來。
如今東莞已經不再適合做傳統制造了,大環境不允許,個體户的資金也不充沛。
契約精神“黃埔軍校”,外地人的中心廣場
每天都有新廠開工,每天也有舊廠倒閉,這就是東莞。
人們常用**“鐵打的工廠,流水的工人”**來形容東莞,打工者們來到這裏,奉獻了青春與汗水後,大多數人又會回到家鄉。
他們得到了什麼?這中間是否存在着剪刀差?
其實,人們還忽略了,東莞是一所培養契約精神的“黃埔軍校”。
在東莞,打工者每小時的收入都會在合同中標明,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一旦簽約,每個人都能清晰地算出月底能拿到多少錢,這是靠天吃飯的農業永遠做不到的精確。
被“契約精神”耕耘後的人們,他們的能力、價值也會同步提升。
這一切,並非建構理性的產物,而是開放環境的產物。
去過東莞中心廣場的人會明白,它比天安門廣場還大,卻沒被圍起來,不論你是誰,不論從那邊走,都能進入廣場,充分地享受它。
這背後,隱喻着東莞的自信——相信人類的理性,相信人類向上的精神,通過開放與包容,總會博弈出更縝密、更公平的秩序來。
而這,正是吸引曾理、丁燕、王飛龍、紀律等,成為東莞人的關鍵原因。
東莞沒有中心,東莞的中心在每個東莞人的心中。
(應採訪者要求,本文均採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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