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流行坑別人的爹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3-25 06:32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承波
2016年的某天,60歲的益陽人李曉嵐買菜路過華天大廈,路邊一個業務員順手塞了一張傳單給她,一位年輕的女子説請她上樓,去他們公司小坐一下,還有小小的紀念品可以領。
當時,益陽市的華天大廈、金源大廈、步步高超市、羅馬大帝、秀峯公園等這幾個繁華地標附近,聚集着這樣的年輕業務員,隨時候着,靜待獵物們經過。
趙立君記得,2018年前後,大量“獵人”把金源大廈圍得團團轉,抱着傳單,守在路邊。那是益陽赫山區的核心路段,逛街、買菜的老人們,經常會從這裏經過。
趙立君説,業務員們抓着老人,就往樓裏帶,送他一些米、油、面等物品,還邀請他去參加會議。巔峯時期,金源大廈這棟商住兩用樓裏聚集了40多家相似的公司。

德泰天倫六週年慶典政策
這些公司的門外沒有標牌,內在門道是一樣的,先施以小恩小惠,邀請你去外出旅遊、參觀、考察。每天噓寒問暖,暗地裏,卻瞄準了你的畢生積蓄。趙立君早些年在供銷社上班,經常出差去進貨,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但他還是沒能抵抗一位業務員的“甜言蜜語”。
代價就是70萬。
老人們拿出畢生積蓄,紛紛投了進去。但無一例外,這些公司最後無不人去樓空,投下去的錢,打了水漂。如此模式的圍獵,最近幾年,正在益陽這樣的三線小城瘋狂上演。
1
獵 物
一個月左右後,那位名叫譚慧的業務員多次找到李曉嵐,請她去公司。公司叫德泰天倫貿易有限公司,此時已經搬到了金源大廈—後來益陽人心中的“詐騙樓”。公司上下20人左右,大多是湘潭的。譚慧邀請她去湘潭遊玩,上午去,下午回,包一餐中飯,費用100元,回來會退還。“但我不太信,對這種東西天然警惕。”
前後半年裏,譚慧總是無意間吐露投資的事情,提到公司產業、規模多大,投資利息高,又靠譜。業務員們總是這樣,能説會道,嘴巴也甜,能纏你一年半載。
巧的是,趙立君也以同樣的方式,被同一家公司的業務員張小思盯上。張小思更加能幹,趙立君説,張小思有個客户,是個撿礦泉水瓶的老人,最初口頭上怎麼推銷都沒用,她就三天兩頭跑到老人家裏,幫他照顧中風的老伴,掃地、擦窗户,竭盡殷勤之能事。
李曉嵐出手謹慎,遲遲不下手。但業務員一般都有殺手鐧,拿出證件,寫下擔保書,承諾出事會賠償。譚慧就告訴李曉嵐,她和公司老總李駿是老表,她老公是德泰天倫的財務,即便有問題,也有內部渠道把錢追回來。

李駿(圖源:德泰天倫集團微信公眾號)
劉敏英是2018年入局的。她60多歲,是某電力部門的退休員工。某天,一位朋友找到她們,説不打麻將了,找個新玩法。次日一早,一行人便上了大巴,前往湘潭郊區一處農莊。
德泰天倫的業務員張小思—後經證實這是個假名,真名為張花元—對劉敏英説,這個山莊是公司的資產之一。劉敏英記得,山莊門口豎着一塊牌匾,上書“德泰天倫合作單位”之類的字樣。
一場腰鼓表演後,一個30歲左右的帥氣小夥登台講話,此人自稱黃新星,是德泰天倫戰略發展部主任。他説話頗具感染力,宣講公司的規模、盈利,展望下半年,要“擼起袖子大幹”。年輕的業務員們身着制服,紛紛上台,活力四射。氣氛一下子烘托起來了。

黃新星(圖源:德泰天倫集團微信公眾號)
“現在想,當時我也是被感染了,被俘虜了,找回一種年輕時候在單位上的激情,感動了一把。”但劉敏英心裏還是不踏實,她不喜歡碰投資,家裏老頭子也反對。張小思不停給她打電話,“嗲聲嗲氣的,嬌滴滴地寒暄,每天邀請我去他們公司,或者要來我家拜訪”。
2
環環相扣
每個人的利息都不一樣,有的19%,有的20%,最高會到24%。利息多少,通常視上鈎難度而定。
前後糾纏了幾個月,李曉嵐還是投了2萬,年利息24%。每個月400元利息,按時打到了銀行卡里。隨後一年裏,李曉嵐不斷加碼,先後投了7次,一共30萬。事後回想起來,過程都是一層套一層,一步步,拉進了深淵。
每年,德泰天倫會在高檔酒店裏開兩次大型會議,每個月也有各種紅酒會。名義各異,有時是開年會,有時是國家重大節日,也有慶祝公司和公司老總李駿獲得某種新榮譽。每一次會議都推出全新的融資政策。

受害人2019年投資十萬元到浙江茗典投資管理有限公司
2019年的7月,德泰天倫在默瀾山莊再次召開年會,宣傳了公司的資產和發展規模。業績冠軍們紛紛上台,接受獎勵,還喊出了“幹到500強”的口號,現場有400多人,李曉嵐很受感召,投了28萬。沒多久,公司組織了一羣客户去長沙,參觀橘子洲、嶽麓山,接着開了一次大型的會議。宣講的人仍是黃新星,講話不急不緩,總能抓着老人們最關心的事情去講,講一兩個小時不重複一句話。他宣佈了新的融資政策,現場隨即擺出了100多個金蛋和氣球,投一萬就砸一個,還不夠砸,説回去再補。現場發了宣傳資料,投資達到10萬,可以穿上紅軍服裝,去井岡山旅遊。

受害人辦理金額達10萬元
劉敏英説,這種旅遊對老人們很有吸引力,他們辛苦了大半輩子,平時沒有這樣的出遊機會,現在,跟着朋友們遊山玩水、談天説地,生活才算充實。旅遊到了某個地方,業務員還會繼續引導投資,下次去更遠的地方,環環相扣。
投資額度跟旅遊地的遠近相關。省內省外有區別,10萬以下可以參加省內的旅遊。出省要10萬以上,去武漢要20萬。2019年冬天,李曉嵐、趙立君等50多位投資40萬以上的客户,坐飛機去了海南島。在海南島,業務員們還承諾,下一次,投資超過一定額度的,可以去北京。不過,沒人等來這一天。
這場獵殺遊戲裏,所有事情都是環環相套的。受害者們回憶,每個月利息一到,業務員開始遊説,用盡各種話術,誘導老人們把息錢和退休金湊一起,重新投進去。
賣慘是業務員們的最常用的手段。張小思35歲左右,離婚,育有一個小孩,她時常跟老人哀訴,業績沒有完成,這個月沒工資了,請求叔叔阿姨們幫幫忙。老人們説:“這一招很有殺傷力。”

張小思(左二)(圖源:德泰天倫集團微信公眾號)
3
蛛絲馬跡
德泰天倫是集資詐騙還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曾學文也説不好。法律上,這是兩個概念,主觀目的和實施方式各有不同。但對於德泰天倫,真真假假的地方太多。
他是一位70多歲的退休公安。他是外地人,妻子是益陽的。2009年,妻子鐵了心要回益陽落地生根,把户口遷了回來。他一向遷就妻子,加上自己跟兒子女兒們不對付,跟着過來定居。
2010年前後,養老院的投資宣傳單就發到他的小區裏來,但他對此有本能的反感。當時,搞投資的老年人還是少數。2016年前後,政策開始鼓勵民間融資,也鼓勵民間資本進入養老產業,一切就變了,身邊的老頭、老太太紛紛投身這片熱土。早期,他投過一家名叫納諾的養老機構,因為及時上岸,也確實賺了點錢。
2019年年初,他經朋友介紹,被一名業務員拉到了湘潭參觀,他看了德泰天倫所謂的資產,有默瀾山莊這樣的農莊,有藏品頗豐的畫館,還有美髮公司、苗圃等等。工作人員介紹,德泰天倫資產上億,他們做中小企業的貸款,是雙倍抵押,不可能出現爛賬。
宣傳冊裏,德泰天倫號稱旗下有七大子公司,涉及美容美髮、汽車銷售、影視等領域,控股公司是浙江茗典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李駿,湘潭人,僅30歲。但他卻在宣傳冊裏宣稱,2003年的時候,他就成立了德泰天倫的品牌,那年他才10歲出頭。

德泰天倫集團涉及到汽車銷售(圖源:德泰天倫集團微信公眾號)
陳國強早些年當過益陽某工廠廠長,是從外貿部門退休下來的。2018年8月,他抱着試水的心態,投了5萬。一個月後,滿懷疑心的他,去了湘潭的農莊、美髮公司和畫館,並提出要去看總公司。工作人員把他們帶到了一棟民房,來到二樓,走進一間三室一廳的公寓,冷冷清清的,就2個人在接待。他提出疑問。但業務員説,現在公司還在發展中,錢要花在該用的地方。
類似的蛛絲馬跡還有很多。
李駿宣稱德泰天倫得過全國百強優秀企業、315信任企業等眾多榮譽,但記者查詢得知,這些榮譽的發證單位極其模糊,有的根本不存在。2017年,他還以湘潭德融投資公司的名義上過央視《追溯》欄目,大談公司如何藉助民間融資幫助中小企業解決融資難題。但天眼查顯示,他在這一年已退出該公司股東行列。

湘潭德融資產管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里沒有李駿
警察出身的曾學文還是中了招。周旋了大半年,業務員張小思知道他謹慎,轉而找他的妻子下手,妻子不斷勸丈夫去開會。2019年9月,他參加了德泰天倫在通程大酒店舉行的盛大會議。據他回憶,黃新星在會上説,公司搞了一個地產項目,還請專業的客户去考察了,回來現身説法,説1000萬的投資,能賺回2000萬。曾學文做了詳細的調查,還去找地產開發的朋友做了諮詢,得到了準確的答案,説靠譜,可以幹。
16萬就是這樣下手的。
陳明雄正是那位上台現身説法的“專業客户”,退休前,他也是做建築工程規劃的。那是2019年年初,李駿邀請他前往湖南靖州,坐了8個小時的車,深夜他們趕到一個停工的建築工地,工地只有兩棟建築,最高的也只建到3樓。陳明雄記得,留守的包工頭陽正文介紹説,資金沒到位,工地已停了半年。李駿此次前來,就是跟他商談投資的。
根據記者獲取的一份借款協議,李駿的浙江茗典投資借款給包工頭陽正文個人1000萬,簽署時間是2019年4月15日,期限為一年。

德泰天倫對懷化靖州地產項目的“投資”協議
半年後,黃新星在益陽召開紅酒會,宣佈了公司在靖州地產的新進展,照片裏,李駿戴着安全帽,站在15層的樓面上視察工地,並稱公司正在辦理房屋銷售許可,還收了幾十萬的購房定金。
此舉激起了老人們極大的投資熱情,紛紛投錢,陳明雄記得,還有一些客户合夥投了上百萬。原本他只投了30萬左右,也因這一項目,他追加了近百萬,窮盡畢生積蓄。
事實上,老人們將很快發現,一切終將成空。
4
破 滅
破滅是個突然而又漫長的過程。
70歲的王秀康已經完全喪失了聽力,但並不妨礙他的激情。2020年3月30日,他來到赫山區秀峯路的茗典茶樓。按慣例,德泰天倫每個月在這裏開紅酒會,王秀康不喝紅酒,他酷愛白酒。黃新星給他倒了一杯,並説,下次從湘潭帶一瓶更好的給他。王秀康平時沉默寡言,此時,他喝了酒,開始自話自説,罔顧他人怎麼回應。
他之前在證券公司搞投資,這次他把9萬全取了回來,準備用5萬買德泰天倫的股票。半個月前,德泰天倫就在羣裏發佈消息,他們打算未來2年內在香港上市,將1億資產劃分成1億股,現在公開售賣其中2000萬的原始股票。
業務員還承諾,如果股價增值未達預期,或者公司沒有如期上市,公司以每年不低於15%的增值幅度,回收股份。原本半信半疑的王秀康,經過此前各種會議的“洗禮”,已對德泰天倫轉為高度信任。
他耳朵全聾,黃新星還找來一張紙條,把買股票的情況寫了下來。事後他妻子向記者回憶,他原本只打算投5萬,誰知喝了酒,頭腦一熱,連同證券市場取回來的9萬,湊了點退休金,買了10萬股。

受害者與黃新星就購買股票情況的文字記錄

受害者與德泰天倫集團股權認購協議
這期間,德泰天倫的融資手段花招頻出。繼業務員們開始大張旗鼓地推廣原始股發行,常規的投資利息也不斷加碼,新增加了一些投資福利—每萬元紅包88元。
可事實上,春節後,客户們提現和取息的日期,卻一推再推,從3月延遲到4月,再延遲到5月。
另一些老人在2019年年底就意識到了問題,李曉嵐邀請朋友來投錢,最後發現錢不是進入浙江茗典投資公司,而是轉入了湘潭的理髮店。朋友一直心存疑惑,李曉嵐每天給李駿打電話,始終聯繫不上他。心頭一片陰雲揮之不去。

受害人與浙江茗典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的投資合同書
驚雷在2020年4月19日炸開,德泰天倫在羣裏發佈了停止營業、停止付息的公告。聽到消息的老人們一時間羣情激憤。劉敏英説,那位撿垃圾為生的老人,更是當場嚎哭起來。
老人們決定維權,找到李駿簽下還款協議,規定兩年內分四階段還清所有人的本金,4月底,他們收到了第一筆“安撫金”,按投資額度的千分之一算,有的人收到了幾十元、幾百元。
受害者分成兩派,曾學文這樣的老公安主張報警,但李駿的支持者們宣稱,誰報警,大家就去他家吃住,找他要錢。此事僵持了兩個月,直到6月20日左右,李駿回到益陽,投案自首。部分心存幻想的老人終於還是沉默了,決定報案。
但為時已晚。
受害者們發現,李駿過去所宣稱的資產,如今已切割乾淨。記者撥通默瀾山莊負責人的電話,對方聲稱,並未與李駿和德泰天倫有任何投資關係,相反,李駿帶客户來這裏消費,還欠了6萬元的飯錢。天眼查也顯示,這家農莊的主體是湘潭騰澤農業發展有限公司,暫無證據顯示跟李駿有關聯。

天眼查顯示湘潭高新區默瀾休閒山莊與李駿沒有關係
靖州的地產同樣詭異。陳明雄清楚記得,當初項目明明已經停工大半年,包工頭陽正文沒有資金注入,跟李駿會面後,項目很快重啓,不到半年便從4層修到了15層,期間還有借款合同為證。但陽正文和看守所的李駿紛紛表示,他們只有一筆50萬的資金往來,是李駿轉給陽正文個人的,合同並沒有執行。
其他“投資項目”和“子公司”也傳來了相似的答案。
劉敏英帶着維權組去湘潭走訪,發現美容美髮公司,不過是兩爿理髮店、3把椅子,是李駿兩位堂兄弟在打理。其他子公司也是李駿、張花元的親戚和家屬在把控,他們告訴劉敏英,他們只是負責年會時幫李駿湊個熱鬧,喊一喊“擼起袖子加油幹”。
德泰天倫和這些子公司、它所宣稱的投資項目,有怎樣的深層利益往來,警方遞交到檢察院的證據中,並沒有顯示。受害者在檢察院看到了材料,心裏感到絕望,這個案子辦得潦草,湘潭那邊的賬,一概沒查。劉敏英説,警官也有他們的難處,負責經偵的4個警察,每個人手上都有七八個相似的老年投資詐騙案。
曾學文恢復了德泰天倫遺留電腦的數據,統計出涉案的大致金額。4位業務骨幹以假名的方式,吸納了4500萬的資金,受害人數近500人,還不包括湘潭的受害者。
錢去了哪裏,也沒人知道。
5
代 價
王秀彤在等錢回來。
最窘迫的時候,是今年3月。她得了重感冒,渾身無力,意識模糊,在火箱裏躺了幾天幾夜。她跟女兒們説,但沒人理她。她也不敢去醫院,她身上只有200元,還要靠它堅持半個月的生活。
聽到德泰天倫出事,是去年4月20日,從此便無法入睡。她躺在牀上,翻來覆去,難以閤眼,只好起身,穿着拖鞋在家裏走來走去。“心像被機器絞過,腦袋也不是自己的。”
記者問她投了多少,怎麼投出去的。她的敍述陷入混亂。記憶力衰退越來越嚴重,好些事都記不清了。她翻出厚厚一摞合同,她説她知道代價,70萬,一場空,就換回這半斤多的廢紙。
王秀彤的“投資網絡”極為龐雜,有葛根生產加工的食品公司,有製藥公司,有養老院,有一家農林科技公司,賣枸杞的,甚至捲入了善林這種全國性的金融大案。細數下來,一共9家。無一例外,都出事了。

德泰天倫集團辦公樓已人去樓空
其中一筆大投資,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騙局。2018年下半年,當時她準備跟一位名叫祝民峯的退休校長相親。祝民峯一身都是病,相親也不了了之。但祝民峯説,他有腸炎,怎麼都治不好,吃了某一種藥之後,就好了。他説,那種藥還能治王秀彤的三高、心臟病。王秀彤跟着他去了,公司叫益陽百禾健康管理公司,賣中藥酵素相關的保健品,正逢公司組織客户去江西的“總部”考察。2018年10月前後,王秀彤跟着益陽、長沙兩地的兩大車老人,一起去了江西樟樹,那裏是著名的藥都。一行人去了百禾藥業的工廠,那裏規模龐大,藥廠的人還跟他們開會宣講,前後參觀了近一個小時。一個是湖南百禾健康管理公司,一個是江西百禾藥業公司。一切看起來極為正常。
她把丈夫鄉下建的大房子賣了,一共湊了30萬,投進益陽百禾公司。籤的合同是保健品預售,她沒讀過書,沒有細究其中的問題,全是跟着朋友走。
王秀彤還在持續淪陷。2018年秋天,她在秀峯公園曬太陽。一位業務員盯上了她。業務員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噓寒問暖,説:“阿姨,你一個人生活,蠻孤單的。我給你介紹個老伴。”
王秀彤當真了。業務員卻先説投資的事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業務員反覆催她多投,越來越急迫。
王秀彤是郴州人,42歲時,丈夫工作調到了益陽,舉家搬遷。4個女兒如今各自成家,有的在深圳,有的在長沙。丈夫7年前因癌症去世,她陷入漫長的悲痛。直到2016年才出來交朋結友。朋友帶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搞投資。她在益陽沒有任何親戚,對朋友極其渴望,也容易產生信任。
她想的是,與其死在家裏不被人發現,不如搬到養老院去,還能交點朋友,看看電視,説説話,再活幾年,這一輩子就算完美安置了。她把丈夫那套福利房賣了,20萬投進了那家養老院—慈孝養老院;另有10萬,經朋友的介紹,投到了德泰天倫。就這樣,她把自己所有的財產,分別投給了9家公司,期間,她還把一位朋友介紹給了慈孝的業務員。

受害人將20萬投進了慈孝養老院
6
活下去
2019年4月10日,祝民峯來到金源大廈B座19樓時,發現百禾公司已經人去樓空。投了30萬的祝民峯果斷報了警。這是王秀彤投資版圖裏的第一次塌陷。
事後警方查明,益陽這家公司只跟江西的百禾藥業簽了經銷協議,並未授權使用百禾的商標,只訂購過18萬的保健品。
一切都是益陽百禾的偽造。
崩潰接踵而來。
2019年年底,慈孝養老院也出了事,長沙那邊的受害者取不到利息和本金,鬧到益陽來了,老闆見勢逃到了浙江。王秀彤介紹的朋友跟着遭殃,她答應賠償朋友。王秀彤每月有1800元的養老保險,其中1000元用來還債。
2019年下半年,尤其是疫情之後,爆雷聲不斷傳來。王秀彤投的9家公司無一倖免。

德泰天倫有限公司
今年1月初,一個姓曹的老人因妻子病危,養老院投資爆雷索賠無望,縱身一躍跳進了資江,一時間轟動益陽全城,也揭開了益陽養老機構爆雷的冰山一角。媒體統計,前後有12家養老院爆雷。另一邊,投資公司連鎖式的爆雷仍未被關注。
難友們在傳,趙立君的姐姐,是因為這次投資爆雷才氣死的。趙立君清楚,這件事情上,他是有責任,但並非完全如此。他把自己的錢全部投進了德泰天倫,又考慮到姐姐身體不好,養老也成問題,悄悄把她的幾萬元積蓄也投了進來,想多給她生點錢,養老、看病也不至於那麼窘迫。
出事之後,他竭力兜住一切,但姐姐還是知道了一些情況。姐姐80歲,年事已高,醫生説,是鬱結的情緒和擔憂,加重她的病情,沒多久便去世了。跟大部分難友一樣,趙立君沒法跟任何人講述自己的心情和遭遇。
他見過陳明雄,出事前,這位老人精神抖擻,笑聲爽朗,不到一年,如今頭髮全白,人變得迷糊、遲鈍。陳明雄的家裏,堆滿了治憂鬱的藥。趙立君説,這是大多數受騙後老人的真實寫照。
最後一家爆雷的德泰天倫,也是壓垮王秀彤的最後一根稻草。劉敏英説,最開始那段時間,深夜三四點,王秀彤還在羣裏自話自説,放着語音哭泣。
德泰天倫的爆雷,徹底打碎了王秀彤的希望。最開始那段時間,她想過從13樓的陽台跳下去,但那並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寄居在女兒的家裏。朋友也勸她,“你死了,錢也回不來,你不是白死了嗎?”
王秀彤努力把自己捯飭得體面一點,她從垃圾桶裏撿回來一條男士休閒褲,刮洗乾淨了就一直穿着,身上那件紅色棉襖還是9年前買的。她經常感到寒冷,春天來了,還要裹4層厚厚的衣服,戴一頂絨毛帽子。
怎麼活下去,是趙立君、王秀彤們最大的難題。
儘管身無分文,他們仍會去金源大廈湊個熱鬧。3月11日,有家賣黃精的公司請他們來這裏開茶話會、領禮品,還邀請老人們去臨近的安化縣參觀遊玩。如今這棟大樓變得冷清平靜,電梯口貼上了醒目的提示,如何提防集資詐騙。老人們嬉笑而過,熟視無睹。吵鬧的會議室裏,趙立君和王秀彤打了個照面,他們似乎認識,又似乎不認識。
(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