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的限定快樂,品嚐過就無法戒掉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411-2021-03-26 16:11
前段時間,“貨拉拉事件”和“女子被困浴室30多小時事件”,加劇了人們對女性獨居的擔憂,伴隨出現的有一些頗為刺耳的聲音:“女孩子就不應該一個人居住啊”“獨居鎖什麼浴室門”“找個男朋友就解決了”等。
正如《單身女性的時代》裏所寫的,“那些威脅女性安全的危險因素,正是吸引她們來到城市的誘惑:樂趣、自由、性、載她們去上班的火車、她們聚集的街道和她們跑步鍛鍊的公園;這些賦予女性獨立和自由的地方,也讓她們變得不堪一擊。”
獨居女性常常陷入一種充滿矛盾的語境中:一方面,不願被剝奪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權利,渴望享受獨自生活的種種樂趣,比如坦然地在夜晚的城市裏穿行、一個人長途旅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戰戰兢兢地保護自己,為了人身安全規避種種風險,精神無法全然放鬆,行為有時也變得束手束腳。

《凪的新生活》劇照
但是,剝離這些被熱衷討論的獨居角度,回到獨居生活的內部,是人和空間的關係。她們如何在這個空間裏和自我對話?是否藉由這種生活看到更多維度的自己?是更令我們好奇的。
所以,我們和7位曾經獨居,以及仍在獨居的女性聊了聊,她們獨居生活裏那些具體的快樂和孤獨。

1
報復性獨處:成年人的回血時刻
對於每日要周旋於各種人事、盡心扮演“職場人格”的成年人而言,對獨居的渴求,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對獨處的渴求。在持續的輸出狀態裏,人就像一台續航能力雖差,最終卻總能靠着百分之五的電量過完一天的手機,而回到獨處的空間,就是插上電源,慢慢回血的過程。
“當屋子裏面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似乎做什麼事情都變成‘合理’的了。在屋子外面人模人樣的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回血’時刻吧。”(嗡嗡嗡)
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日常生活被形容成公開的舞台,個體有意或無意地在扮演某些角色,向外輸出特定的角色信號。那麼,夜晚回到只屬於自己的房間,就像大戲落幕後,退到只有你一人的後台,沒有了目光和燈光的投射,人反倒可以輕鬆起來,流露出更真實的部分。任憑浮着薄油和粉脂的、渾濁的妝容就那樣凝固在你的臉龐上,接受那張臉四散的“美麗”。
白天由於被各種瑣事和聲音填滿,人和自我總是擦肩而過,**但在這個封閉獨立的空間裏,人很難躲開自己。**獨居的經驗讓人和自己身體的關係更加緊密,“鏡子在獨居的房間裏是很重要的意象,你會無意識地花更多時間去照鏡子,會更直觀地看到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以及容貌的變化。”(十門羊)
h也認為獨居的意義在於“to feel myself”(為了感受自己)。她在第一份工作和老闆提離職時,給出的理由是:I can’t feel myself anymore(我無法感覺到自己了)。“當工作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感知,留給我感知自己的時間被不斷壓縮,最後只能決堤傾洪。”

《家庭的形式》劇照
在獨處的時間裏,人可以有機會去細細反芻白天囫圇吞棗的情緒,“獨居讓我感知到自己,這個自己不一定是快樂的,也常常是痛苦的、難堪的、擰巴的,但獨居像是一個自己看守自己、自己檢驗自己、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包容自己的實驗。”
來北京五年,獨居了五年的UZ在開始工作的第一年就選擇了獨居,並且在這個房子裏一住就是五年。即便當時的房租超過了她的工資,意味着要靠父母的支持度過前兩年的生活,節省其他方面的開支。但她覺得自己是有一點“討好型人格”的人,在合住的環境裏,會情不自禁地照顧他人的想法,選擇獨居,避免了多餘的精神負累對她來説是一個相當值得的決定。
雖然,選擇在都市獨居意味着要花費更多的成本,有時不免感嘆花大幾千租個過夜的地方也太奢侈了,但一旦體驗過它的治癒性,還是會渴望再次擁有。“要好好賺錢,讓自己以後能輕鬆租下舒服的獨居房”。(九月)
確實,在這個大到無邊的城市裏,它是唯一一個暫時完全屬於你的地方。
此前獨居,近來和男友同居的S也有同感,“同居生活必然會侵佔自己的空間,不一定是另一方具體做了什麼實際性的事情,但你還是會覺得他的存在、呼吸,對你的思考就是一種干擾。”她現在會在週末挑一天去周邊的咖啡館讀書辦公,在房間之外換取一些獨處時間。
對於當代上班族而言,爭取“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不一定是如伍爾夫所言要成為一個作家,而是在被加速、填充、壓榨到變形的日常生活的底部,爭取剎車的權利、一點感知自己的時間,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會選擇在週末閉門不出,報復性獨處。
人們渴望可以擁有一些基礎的、真切可感的生活體驗:做飯、做衞生、癱倒在沙發上望着天花板……那些無用但感覺呼吸順暢的事。
2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抵抗討厭的世界
此外,獨居也是通過空間完成精神抵抗的方式之一。有一個完全屬於你的空間,即便是租來的,也會擁有一種可以掌控自己生活、建立秩序的幻覺。它就像人的哲學實踐場域、內部世界的展覽空間。
UZ形容自己是加班到晚上十二點回家,早上也要起來做工作餐的人,“自己做飯是我對工作的抵抗。”
十門羊在三年前離開了深圳的詩歌媒體工作,回到廣西小城教書。付出的代價很多,幸事之一則是告別了合租生活,擁有了一間學校配給的30平米公租房。“下班回來,有一種感覺,我終於回到我的‘神廟’了。”

《我一個人住》劇照
在這間“神廟”裏,她不用繼續在“順應教育系統的規則”和“給學生考卷之外真正的知識”之間揪扯自己的靈魂,把兩架書櫃放在直面學生宿舍的窗口旁,以免一推開窗,就看到準點回來的學生們,被提醒自己還是在這個只看重升學率的教育系統裏。
十門羊覺得學校配備的那些傢俱也提醒着自己身處體制內的事實,於是,她在書桌上蓋一塊桌布,在牀邊掛一個掛毯式的東西,這些在同事看來沒有實用性的東西幫她建構了一塊精神“飛地”。
過去在都市獨居時,豐富的文化生活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獨居的孤獨感,但在小城相對傳統閉塞的環境裏,十門羊缺乏對話的人,也缺乏文化感官上的滋養,雖然曾經嘗試過在豆瓣發起同城讀書、觀影小組,但結果都不盡人如意。
再加上,小城複雜微妙的人情社會,讓獨居的她十分疲累,感覺自己始終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最後,還是退回了自己的“神廟”裏。這個居所就像她的島,四面環海,周圍都不是安全的,但這片陸地是安全的。
近來,她嘗試在白天教課回家後,用深夜的時間寫作,以此贖回部分的自己,她寫:
餐桌上滾動的土豆 囤積的水果和嘴唇
你懷疑塑料袋裏的魚 也是你
關上門 沒入個人的合唱比賽
禮服藏起演員們各色的髒鞋子
——《在自我的城市》
3
你自己與你所有
“alone”容易面對,“lonely”卻不容易
除了上述討論的獨居帶來的救贖感,大部分能被即時感知的獨居限定快樂都是很具體的,比如自由地選擇播放歌單;發現被戲稱獨居者喝不完的一公升牛奶,自己卻總能飲盡;做完一場酣暢淋漓的衞生後,望着窗明几淨的房子,靠在沙發上喝一杯茶(UZ);又或是允許自己的生活“失序”,回到家後把脱下來的衣服隨身一扔、四五點不睡覺(h)……
但同時,困難也是很具體瑣碎的。需要獨自承擔生活的各項支出,但也因此更加重視金錢,在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走進盒馬超市買一些打折的菜做工作餐;因為家中有貓,三天以上的旅行都會被慎重考慮(UZ);反覆確認小區和門窗的安全系統,避免被鎖在門外,常備幾把備用鑰匙在朋友那和公司;為了保證夜歸安全,提醒自己記得每次分享乘車行程給朋友或愛人……
YL本以為女性年過40,就是一個安全的獨身數字了,但沒想到自己還會遇到性騷擾,而且是來自於熟人。那種生理性的恐懼直到今天乍然想起,她仍會渾身一震,有一段時間她會在自己的枕邊放一把小刀。
當然,這些困難並不會勸退她們,有時候,這種“alone”是相對容易處理的,難的是“lonely”。
**獨居是“空巢感”和“自在感”隨時交替、不斷混雜的體驗。**在採訪的過程中,當被問及獨居過程裏感到孤獨的時刻,有三位採訪對象竟然給出了相似的回答:午後睡醒的時刻。

《我的家裏空無一物》劇照
“在北方冬天的下午5點醒來,早就沒有天光了。‘一天給睡沒了’的愧疚和‘睡醒一切如舊’的失落像兩條濕毛巾被擰在一起,落下難以名狀的情緒,可能就是孤獨吧。”(嗡嗡嗡)
在清醒忙碌的時刻,孤獨是很難抓住你的,但午後醒來的瞬間,你會產生一種“被遺棄感”,那種感覺很像童年時在下午睡醒,發現家人都不在,心裏空落落的感覺。
還有一種孤獨感是**“家裏一定要有聲音,不然會感覺太靜了”**。UZ小時候,媽媽會放早新聞,家裏的電視機會保持開着的狀態,所以現在她也買了音響,每天早晨一起牀就放音樂,音樂是她確認幸福感的因素之一。
除了這些較為隱秘的孤獨感,也有一些更加直接的孤獨時刻。“買了一瓶叉燒醬,但是怎麼都擰不開,想着總不能拿這個去敲鄰居家的門,但最後為了明天的午飯還是去了。”(十門羊)“結束了一場熱鬧的聚會,第二天面對一屋狼藉時。”(九月)
4
“獨處和有對話並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
獨居不等同於獨身,享受獨居生活也不等同於不會遭遇孤獨的襲擊。那種被過分美化的“孤獨崇拜”式的生活方式,恰恰否認了獨居者真實豐富的個人感受。
想要減少不必要的社交,保留一些獨處的時間,並非意味着不需要他人,實際上,幾位受訪的獨居女性都表示需要真正的對話和聯結。
幾年前離婚後獨自居住了一段時間的YL,覺得那時候隔絕一切交流的狀態很糟糕,“人是需要面對面交流的,獨處和有對話並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
日本紀錄片《七位一起生活的單身女人》記錄了一種獨特的“共同獨居”生活。七位老年獨身女性選擇購買同一幢公寓的7個單間,以“自立共生”(在自立的前提下共同生活,彼此獨立,但相互幫助)的模式生活着。
但即便如此,有些寂寞仍無法被排遣,有人常常在夜裏會因為無法承受孤獨而哭泣,**“上年紀了這件事本身就很寂寞吧?”**如何體面地死亡,相關的後事怎樣處理也是她們無法放下的心事。

《七位一起生活的單身女人》劇照
而且,有時候正是在獨居的狀態裏,你才會意識到自己對情感需求的濃度有多少;適合自己的是怎樣的親密關係;嚮往的老年生活又是怎樣的?
“我很確認我是需要陪伴的那種人,尤其在缺乏完善獨居硬件的中國社會里,生病的時候沒有人陪伴,會很難過孤獨,但同居也不一定要睡在一張牀上嘛,這樣兩個人都可以獲得更好的睡眠質量。”(UZ)
十門羊則渴望像電影《愛》那樣的親密關係,“如果是那樣深入的情感關係,在一起共居的體驗,也是讓人願意嘗試的。”
當然,孤獨也會襲擊共同生活的人。
尾聲
當人們在討論獨居女性的時候,常常會把她們放入一個既定的框架之中,想象她們是相似的一波人羣:單身、享受孤獨、避免社交;討論也往往從它的外部因素進入:為什麼要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安全與否?是否會長期保持這種生活狀態?
卻忽視了獨居生活內部的個人經驗和情感,以及不同獨居者所塑造的生活細節,而這些具體的差異又怎樣折射了她們各異的生活態度。
有人用獨居建構秩序,有人用獨居摧毀秩序;有人將獨居的空間視作庇護所和“神廟” ;有人則反對對“家”過度神聖化,“希望不管什麼時候都能離開它,有不被它束縛的能力。”(S)
獨居不應該是一個時髦的身份標籤,被追逐的生活潮流;也不應該在女性遇到危險時,成為被批判的原因。
**它只是一種可能觸碰的生活狀態,**有機會讓人對自己、對生活都產生更深入的理解,讓她們和自己發生一些奇妙的故事。
一個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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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感謝:UZ、YL、嗡嗡嗡、h、十門羊、九月、S
題圖:《海街日記》
採訪、撰文:翠羽
監製:貓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