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帝國往事:資本主義驅動的探底競爭_風聞
深响-深响官方账号-全球视野,价值视角。2021-03-27 17:25
©深響原創 · 作者|楊策
“棉織工人的白骨使印度平原白成了一片”。
——英國駐印度殖民總督本·丁克
在近代資本主義發展史中,只有棉織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調動了全世界的資本、土地資源和勞動力。可以説,棉花產業塑造了現代工業。
然而,純潔雪白的棉花也曾見證了早期資本主義擴張的罪惡之路。在《棉花帝國》中,作者斯文·貝克特將棉花產業的歷史與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史結合梳理,刻繪了資本主義在原始積累過程中的侵略和壓迫,以及帝國主義對全球政治經濟秩序的操控。
作者在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工業資本主義”之外,又將從15世紀末地理大發現到18世紀後期棉紡技術革命這段充滿掠奪和罪惡的歷史稱為“戰爭資本主義”時期,將19世紀後期美國內戰到20世紀中葉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這段歷史稱為“全球資本主義”時期。
通過這三段資本主義發展史,以全球史觀將棉花產業和殖民侵略、黑奴貿易、種植園經濟、工業革命結合起來,展示了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中的利益爭奪。
棉花、殖民和暴力
古代的棉花種植起源於南亞、中美洲和非洲東部,大約都位於南緯32度至35度到北緯37度之間的地帶,擁有適宜棉花種植的亞熱帶氣候。最初,這些地區都是在相互隔絕的區域環境裏種植、紡織和消費棉花,沒有產生跨區域的影響力。
一千年前,亞洲、非洲和美洲的棉花紡織業依託區域性的貿易網絡,將棉花種植者、紡紗工、織工和消費者聯繫起來,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製造業。棉花的種植和加工技術,依賴於印度的地理位置,向西一路傳播到地中海地區,向東傳入了中國甚至是整個亞洲。然而,各洲的棉花種植和加工一直保留着小規模的形式,以家庭和作坊生產為主。
在棉花種植、加工和消費的的網絡中,歐洲一直處在邊緣地位,棉花最初傳入歐洲,還是伊斯蘭教擴張的結果。公元1000年後的幾百年裏,在阿拉伯技術和文化的影響下,歐洲大部分地區熟悉並開始欣賞棉紡織品。但受氣候限制和戰爭影響,歐洲棉花生產的規模不大。此時的印度和中國仍然是世界棉紡織品生產的中心。
1492年,哥倫布登陸美洲,隨後引發了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等歐洲國家對美洲地區的土地掠奪和殺戮殖民;1497年,達·伽馬也開拓了從歐洲到達印度的海上航線,建立了與印度次大陸的正式貿易關係。17世紀初,英國和荷蘭在亞洲分割了各自的利益範圍,並試圖依託東印度公司在某一地區獲得壟斷權,印度紡織品的貿易落入英國人手中。
哥倫布和達·伽馬的成功探索,為跨越歐洲、亞洲、非洲和美洲的貿易系統開闢了航線。從此,歐洲各國的東印度公司開始用在美洲打劫來的真金白銀從印度購買棉紡織品,在東南亞交換香料,被帶回歐洲的紡織品用來國內消費,或者運往非洲購買奴隸,再把他們送到美洲種植園工作。據Slave Voyages網站統計,公元1500年後的三個世紀裏,超過800萬奴隸從非洲被販運到美洲。
歐洲人的貿易網絡擴張,主要是依靠武力進行,並且這種武力受到了國家的支持和特許。歐洲商人受益於歐洲國家對越來越廣的印度領土的政治控制,強迫紡織工人以低價為他們的公司工作,同時壟斷市場,從貿易者逐漸變成了統治者。
帝國擴張、掠奪土著和奴隸制,構成了戰爭資本主義時期的核心要素。在這一時期裏,歐洲國家對內維持秩序,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對外支持暴力掠奪,從而“比任何其他人類社會富強得更快”。
戰爭資本主義在殖民和暴力中建立起現代世界的基礎,使得橫跨多個大陸的力量通過歐洲的資本家和國家所支配的單一節點,越來越集中化。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棉花處於中心地位。
戰爭資本主義也為棉紡織業提供了廉價勞動力、市場、獲得技術和原材料的渠道,還滋養了新興的保險、金融、航運等次級經濟部門,以及諸如政府信貸、貨幣、國防等公共機構,為歐洲創造了一個有利於商業資本主義運作的環境。
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改變
戰爭資本主義下,奴隸制、殖民控制、軍事化貿易和大量土地的攫奪,引導了一個嶄新的經濟活動組織制度,使經濟高速增長成為常態,為新型資本主義的誕生提供了沃土。此時,棉花產業作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工業,是人類生產力空前加速的主要動力。
18世紀末的英國,有着兩個世紀的棉紡織品發展的經驗,也有可供投資的資本,可以在國內僱傭更多的農民從事紡紗和織布,而且通過剽竊印度的技術已經攻克了大部分質量難關,還控制了許多全球性的棉花產品網絡。直到紡紗機和動力織布機得到改良,提高了英國棉紡織業的生產效率,彌補了工業革命開始前的最後一塊短板——工資成本。
棉紡織業的迅速發展,使其迅速成為英國經濟的核心,並使得其他工業領域的發展也成為可能。
得益於新機器和新的生產組織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生產效率,再加上受薪工人在大型工廠中的勞作,英國棉紡織業的生產成本進一步降低,從而在1815年幾乎消滅了所有非歐洲世界的棉產品貿易競爭對手。
1780年,英國工廠中紡紗機器的使用,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棉紗的供給量成倍增長使棉紗價格下降,棉紡織品需求隨之大漲。1835年,利茲作家愛德華·貝恩斯記錄道,原棉消費量的增長“迅速且穩定地超越了工業領域的所有先例”。
然而,老牌原棉供應者奧斯曼土耳其卻已無法滿足這種爆炸性增長的需求,於是歐洲商人在殖民地的種植園裏開闢了“一片新的出產棉花的土地”,加勒比地區的棉花出口出現了爆炸式增長。對這個嶄新的棉花帝國來説,奴隸制可以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動員大量勞動力,而且催生了一種以暴力監督和無休止的剝削為特徵的體制,這在勞動密集型工作中和適宜的氣候、肥沃的土壤一樣重要。
在西印度羣島和南美生產的棉花湧入歐洲市場的同時,可供棉花種植的土地已經不多,這限制了棉花的產量。1790年開始,西印度羣島的棉花出口量出現絕對下降,次年在其最重要的產棉地聖多明各島爆發奴隸起義,建立了海地國家,之後該島向歐洲出口的棉花數量大幅下跌。
18世紀末美國誕生,憲法對奴隸制的維護,使美國的種植園主有着不受限制的土地、勞工、資本供應和無與倫比的政治權力。美國成為“棉花帝國”的重要一環,而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印第安人或被屠戮,或被奴役,已經變成了一片法律上的“空地”。
戰爭資本主義以暴力征用土地和勞動力,而工業資本主義依賴行政、法律、基礎設施和軍事上強大的國家去引導私人發起的項目。工業資本主義在戰爭資本主義的推動下創造了新的制度和結構。
18世紀80年代後,越來越多的國家建立了工業資本主義,最終使得世界上部分地區出現了新的勞動力、領土、市場和資本的整合形式。1861年,美國南北戰爭爆發,終結了第二個棉花帝國的歷史,美國奴隸制廢除,北美最大奴隸羣體得到集體解放。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由國家力量支持的資本,而不是依靠土地攫取和私人人身限制的奴隸主,將會殖民統治許多地區和人民。
全球南方的崛起
《棉花帝國》的作者貝克特認為,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從一開始,本質上就是全球化的。棉花帝國的擴張過程,也是一個全球化的過程。
從美國內戰結束到20世紀中葉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第三個“棉花帝國”完成了世界範圍內的勞動力、市場和土地資源的又一次重組,全球資本主義應運而生。
新棉花帝國的建構,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新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發展是同步進行的。此時,棉花帝國延伸到印度、埃及、巴西等全球南方的鄉村地帶,將當地的農村人口變成了棉紡織工人。在新一輪的棉花競爭中,“國家”的作用變得更加重要,同時工人利用參與政治的機會來改善自己的工作條件和工資。
西方國家的商人,利用母國對合同法和財產權法的保護,依靠鐵路等新技術和殖民主義統治的權力,為西方國家的工廠主提供直通全球南方國家鄉村地區的直接通道。殖民地政府通過不合理的税收制度打擊殖民地的產品,為本國商人開闢市場。殖民地的基礎建設也以滿足宗主國的需要為主。
“全球棉花工業依靠無產階級化的勞動力,同時它本身也是最大的促進勞動力無產階級化的機構之一”。在整個全球南方,除了加入工會和參加大規模罷工運動之外,棉花工人在爭取民族獨立的鬥爭中也不曾缺席,如中國紡織工人在反對西方列強和民族解放的鬥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新棉花帝國的遊戲規則裏,西方國家仍然控制着關鍵的生產環節,維持對棉花經濟的全球分工。棉花帝國主義秩序中等級分明,西方國家位於頂端,始終掌握最核心的技術和主要利潤分成,而下游國家主要提供原材料、廉價勞動力和消費市場。例如1910年,中國工人的工資只有英國工人的10.8%,美國工人的6.1%,而中國工人的工作時間幾乎是新英格蘭人的兩倍。
20世紀30年代,英國丟失了世界工業的領導地位。在產業轉移中,西方國家的棉花工業優勢為全球南方國家所取代,棉花經濟迴歸全球南方。
2020年,中國最大的產棉區新疆的棉花年產量達516.1萬噸,佔全國棉花產量的比重為87.3%,是當地的支柱產業之一。新疆通過科技興棉等手段,不斷提升棉花生產效率和產業競爭力,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機採率一般達到90%左右。如今,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一大棉花生產和消費國。
《棉花帝國》一書中提到了三個階段的資本主義,即戰爭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主義和全球資本主義,與三種不同形式的“棉花帝國”相對應。它們有共同的本質特徵,即對暴力的使用、對外部領土資源的佔有、對不同空間的勞動力隊伍的重組、跨國網絡的建設以及資本勢力與“國家”的結盟。
戰爭資本主義創造了第一個“棉花帝國”,棉花資本主義的發展反過來又促進了“棉花帝國”中各個部分的發展,從而建立起第二、第三個“棉花帝國”。如今,棉花產業已不再是全球貿易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各國仍需警惕在全球化分工中的“殖民”陷阱,在與試圖實施霸權主義、強權政治的國家打交道時堅決捍衞自身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