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男足校隊當隊長的藏族女孩兒,為什麼不想「紅」_風聞
体育产业生态圈-体育产业生态圈-商业改变体育,体育改变生活2021-03-29 13:11
在這樣人人爭流量的時代,當那件事登上流量頂峯時,普布志瑪選擇了戛然而止。
一名女球員擔任男足隊長,在即將上場時被拒絕參賽,這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2019年南開大學的一場「新生杯」足球賽上,而這也讓一場原本平淡的校園賽事引起了社會廣泛的關注。
一年後的11月16日,這件事被推上了輿論頂峯——「藏族女孩在男子足球隊當隊長」這個詞條在當天衝到了微博熱搜第二。作為事件主人公的普布志瑪,她的故事被新華社、央視網等多家媒體報道。很多人都被普布志瑪對足球的熱愛所吸引,網上很多留言用「太帥了」「高顏值」「勵志」來形容她,從普布志瑪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堅持、朝氣與希望。
但很多人並不知道,在這勇於打破規則與偏見的背後,十幾歲的普布志瑪,在被推到輿論中心時,面臨的彷徨與迷茫,那些被人們讚美的故事並不全然是陽光的,它也有女生踢球背後遭遇的困難及阻力。
而這些,才構成了一個真實的普布志瑪的故事。
文 / 王夢如
01
那場比賽
那天上午,普布志瑪像往常一樣在座位上聽老師講課,只不過自打老師開講後不久,她總能感覺到一股股灼熱的目光襲來。
回頭看時,她發現整個班的同學都在小聲議論着什麼,大家都在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審視着她,一些人還不停地在手機上指指點點……
當普布志瑪打開手機時,才發現那條躺在微博熱搜第二的詞條:「藏族女孩在男子足球隊當隊長」。
在這個話題下面,如今的數據已經達到了1.4億閲讀、引發了9030次討論,而熱搜中那個藏族女孩不用多説,自然指的就是普布志瑪自己,那一刻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這一切都要從2019年那場「新生杯」足球賽説起。
那個時候剛滿18歲的普布志瑪,是南開大學旅遊與服務學院的一名新生,也是學院男隊裏唯一的女生和隊長。
當她滿懷欣喜以隊長的身份去參加「新生杯」的第一場比賽時,卻因為性別被拒絕登場。在她之前,南開的「新生杯」比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女生參賽。
在知曉普布志瑪這種情況後,南開足協的學生們在當晚就組織所有參賽隊伍領隊進行投票,決定是否讓普布志瑪上場。
最終,普布志瑪在萬眾期待中重新走上了「新生杯」的賽場。
因為南開記者團的報道,這個差點「被拒賽」的男足女隊長引起了社會廣泛的關注。而女足這顆種子,也因為這場比賽,因為普布志瑪的故事,在南開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
2020學年,南開大學「新生杯」足球賽章程中加入了「鼓勵女生參賽」條款,有5名女生報名,而在那屆比賽上,數學科學學院隊的陳施含打入了「新生杯」歷史上第一粒女生進球。
「你太棒啦,你是我們的驕傲!」
「即使沒有我,你也會成為今天的你,因為你的光芒是任何人都擋不住的。」
在陳施含打入第一粒進球后,她收到了來自普布志瑪祝賀的微信。
正是因為普布志瑪,南開的很多女生有了勇氣去加入男足,參加正式的比賽。
女生想要上場踢球怎麼辦?這也是很多基層活動組織者和參與者經常要面臨的問題。
陳施含高二的時候,曾經看到同年級的男生舉辦了一場足球賽,在球場上肆意奔跑,為了冠軍全隊一起拼搏着,那場面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在老師的「攛掇」下,她也想試着舉辦一場屬於女生的足球賽,「我跑遍了全校的三個年級,一個班一個班地問,最終只有七個女生願意參賽,連一個五人制都踢不了。」
踢球這條路,對女生總是很難,很多時候男生也不願意和她們踢球。媽媽會説,女孩子踢什麼球,你應該做一個淑女;爸爸會説,踢球多危險,不小心容易被佔便宜;老師會説,你就應該好好學習,踢球都是男孩子乾的。
「足球這麼好?為什麼很少有人喜歡它?尤其是女孩子,我希望能給她們一個勇氣走上去,走上這個綠茵場去踢,即便只有你一個人。」
普布志瑪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願望。
02
潮水退去
「拍個片跟認個閨女是的,怎麼會有這麼懂事和美好的姑娘」,在普布志瑪完成一次短片拍攝工作後,一位在場的工作人員這樣形容這個藏族女孩兒。
樂觀、開朗、陽光和擔當,在普布志瑪身上總能感受到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但這個姑娘也有屬於自己的憂愁與煩惱。
在那場「新生杯」結束後不久,就有五六家媒體蜂擁而至,其中也不乏新華社、央視這種權威媒體。
那個時候,大概從10月開始直到12月,一直陸續有各家媒體找到普布志瑪,每個採訪都要一到兩週,經常是這周採訪完下週還要再來個補採。「能夠得到大家的關注覺得很幸運,但是過多的媒體採訪,讓我力不從心,有些茫然,其實大家能問的問題也就是那些。」
當時甚至還有幾家綜藝節目找到了她,被捲到輿論中心的普布志瑪,有些迷茫了。原本對未來有很清晰規劃的她,開始對未來,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那個時候,回到拉薩的家,普布志瑪總是能在車上聽到親戚不厭其煩的叮囑,「‘你不要驕傲啊,不能自以為是,要學的還有很多啊。’但我心裏想的卻是:我真的沒有像你們説的那樣啊……」
這種話聽多了,普布志瑪也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成了大家口中説的那樣:開始飄了。
「你扔一個石子在水中,但卻無法控制它的波瀾,自然而然各種聲音都會出現,誤解也會有。有誤解也是好事,這樣才有進一步的討論和思考。」
彼時,普布志瑪的媽媽給了她很大幫助,她告訴普布,不需要在意別人怎麼説,要時刻問自己的心,做這件事是不是讓很多不敢站出來的女生站出來了?如果是,這樣就足夠了,繼續去做,不要因為反對、異議而退縮和猶豫不決。
「只要你自己內心明確,不要被動搖,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你前進,也不存在什麼人生頂峯。雖然別人的恐懼也會向你襲來,但這些不重要,去安撫他們,有能力的話就去改變。慢慢經歷,別怕受傷、被排擠,別怕其他人的不理解。」
真理怎麼會因為恐懼黯然失色呢?在感到迷茫困惑的時候,普布志瑪總會想到當時媽媽説的這些話。
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後,普布志瑪已經可以很好地安排採訪、學業和足球之間的時間:她會和媒體提前打好招呼,什麼時候自己在上課,什麼時間自己在踢球,她會讓媒體集中在一段時間把採訪拍攝做好。
面對鏡頭的採訪,普布志瑪有着自己的小原則:只聊「新生杯」那場比賽的故事。她不想讓大家過度關注自己,「不需要認識我,如果你知道這個故事,就像知道其他人的故事一樣,能夠給予你力量就好。」
直到上個學期末,普布志瑪意識到對於這件事的關注是時候停一下了。她和女足隊員們婉拒了熱潮帶來的一些節目邀約,把社會各界的關注與善意轉化為訓練的動力,她們就在那片綠茵場上安靜地踢着球。
這個十幾歲小姑娘的舉動並不能被大多數人理解,尤其是在這個人人爭流量的時代,當普布志瑪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表達出來後,很多人甚至會説她「飄了」。
「你為什麼不接受那些綜藝的邀請?」
「是因為受過太多采訪,覺得我們節目不行,瞧不上我們嗎?」
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普布志瑪拒絕了所有綜藝的邀請。「我愛足球,我只是想有球踢,能踢球,僅此而已。」在這個藏族姑娘身上,有着這個社會本就不多的對足球的那份純粹。
其實,在登上熱搜的當天上午,微博官方就立刻通過學校找到了普布志瑪,為她申請了官方認證,就是普布志瑪微博介紹裏寫的那句:「藏族女孩在男子足球隊當隊長 當事人。」其實他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希望普布志瑪,能借這個事情的熱度再炒作下。
面對這一請求,作為當事人的普布志瑪,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猶豫了,網友包括微博官方並沒有等到那條期待已久的回覆。
當天18:04,普布志瑪在被認證的微博上轉載了荔枝新聞在10點發的一條關於自己的新聞,並回復了「感謝大家~」,配上了兩個雙手合十的表情。
當這條微博發出後,藏族女孩這個事件的熱度早已退了下去,37個轉發、94條評論、305個點贊,這條回覆平靜地沒有激起一點浪花。
至今回想起自己的「騷」操作,普布志瑪還是很感激曾經的自己做出了那樣的舉動。「沒有太多人關注,其實也挺好的。」
「為什麼不想‘紅’呢?你不喜歡被流量包圍的感覺嗎?」我問道。
「就像我之前説的,關注故事本身就好,如果故事能給大家帶來力量,我就很開心了。」關於流量,普布志瑪並不在意。
那場「新生杯」比賽,就像普布志瑪一直説的那樣,只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個小插曲,正是因為自己早已堅定了前進的方向,即使在短時間內擾亂了步伐,但她還是在正確的方向前進着。
這段小插曲也給這個藏族女孩帶來了意外的驚喜,現在有876個粉絲普布志瑪的微博@是普布呀,已經成為了那些喜歡踢球女孩們互相傾訴的「樹洞」。
曾經有過一個在職場上遭受過性別歧視的小姐姐,恰巧看到了南開女足故事,在地鐵上頓時泣不成聲的她,最終通過微博聯繫到了普布志瑪。小姐姐對志瑪説彼此要變得堅強要勇敢,直到現在兩人也保持着聯繫。
在那個「樹洞」裏,這些女孩講述着那些不被人理解的熱愛,講述着自己在場上遭遇的偏見,直到現在這個門還在敞開着,讓我們看到那一個個關於熱愛和堅持的故事。
03
在拉薩踢球的日子
八廓街是圍繞大昭寺修建的一條拉薩最繁華的商業街,它被藏族人稱為「聖路」。街上的石板路曲曲折折,兩側的藏式院落一座挨着一座,每個居民大院都有幾户人家,普布志瑪就出生在這裏。
拉薩,這個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不僅不是足球的禁區,甚至還是足球的天堂。
2000年左右,以拉薩各個街巷命名的足球隊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各地,那個時候西藏足球還沒有真正發展起來,但在大家心中,這些球隊的球員就像一個個明星一樣,他們的比賽也一定要場場親臨。
在拉薩八廓街街巷中和鄰里街坊的孩子一起踢球的普布志瑪。新華社記者 晉美多吉攝
在拉薩的大街小巷,你能看到很多孩子踢着易拉罐,就和踢真正的足球一樣,偶爾還會有幾個小孩穿着破破爛爛的鞋,圍在一起搶一個皮球踢,一直踢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即使在店鋪門口踢球,也不會有大人出來説什麼。
那是一種野生但也近乎純粹的足球。只要在拉薩,你不會找不到踢球的小夥伴,大家也不會因為你是女孩而排擠你。
雖然有着深厚的羣眾基礎,但在西藏,女足在普通學校沒有普及,更沒有女孩成立過民間球隊。
在初三那一年普布志瑪遇到了次德吉教練,才有機會進到業餘俱樂部另類FC踢球,由此,她和另外7個女孩組建了這個俱樂部歷史上的第一支女足隊。
在被次德吉教練介紹給大家的第一場比賽,現場來了很多爺爺奶奶,帶着自己做的酥油茶來給普布志瑪他們,她切身體會到了大家對足球的熱愛。
「爺爺以前是在拉薩隊踢球的,我是另類FC20年的老球迷,你也要加油啊!」一個80多歲的老爺爺慢慢走到普布志瑪面前對她説道。
現在的另類FC女足已經逐漸壯大了隊伍,隊裏一共有三個梯隊大概二十人左右,雖然時不時還要在市裏的各個野球場輾轉,但次德吉教練説,大家有時間總會聚在一起踢場七人制的足球。
「志瑪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知道,我挺驕傲的,我更希望大家通過這個故事,更多關注到女足這個羣體,關注到這些女孩們背後的故事。」次德吉教練説,現在正是另類FC這幫女孩年紀正好的時候,她們本可以發展的更好,如果她們一直沒有比賽可踢,就和足球這樣錯過了真的很可惜,以後想要再組建女隊也就很難了。
直到現在另類FC女足隊還沒有正式的比賽可踢,大家只是日常聚到一起踢球訓練,次德吉教練和普布志瑪也一直在為這支球隊能上場踢更多比賽努力着。
除了少之又少的比賽,隊伍還要面臨接連不斷的減員,那時普布志瑪曾經想過是不是就這樣放棄了,但最後她只是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夢想我不會放棄,踢球也是。」
然後她就挨個給隊員的父母打電話,經常還要解釋很久「踢球不是不務正業」,承諾自己會好好照顧大家,不會讓她們受傷,隊裏的一些球員甚至比普布志瑪還要高,年齡還要大。
中考的時候,普布志瑪考上了拉薩最好的高中——拉薩中學,這也成為了她勸説那些父母的秘密武器。
不止是賽場上,女生在場下遇到的困難及阻力,在足球氛圍濃厚的拉薩同樣存在,甚至偏見可能更甚。
在成立另類女足FC那段時間,普布志瑪開始有些排斥出門去踢球,即使出去,她也會努力把球衣拉得長一些,用寬鬆的球衣擋住短褲,再把短褲向下拉一拉,儘量少讓腿露在外面,最後再套個很大的外套。
穿着短衣短褲去訓練總會被街坊鄰居議論,那個時候她穿的球衣也總是大一碼的。
臨出門時,普布志瑪總會先在窗户偷偷向外望去,看看那些平日在院子裏聊天的阿姨走了沒,一旦發現沒有人影,就會瘋狂飛速地跑下樓。
她不想看到阿姨們那種奇怪的眼神,不想聽到她們議論紛紛説着什麼,不想讓她們去和父母告狀,天天説自己又出去踢球啦。
「那段時間我可能是忘了自己為什麼踢球,只記得那些阿姨説:這個孩子怎麼每天出去浪、穿的衣服還那麼少……女孩子家家的。」普布志瑪也不明白為什麼大家不能理解,還要説那些很傷人的話。這些敵意,似乎是天生的。
那個時候,父親成了普布志瑪的後盾:你想去踢球就去踢,不要受傷就好。父親只是很簡單地説了一句,但普布志瑪知道他是支持自己的,踢球並不是個不務正業的事,父親的話給了自己很大的力量。
不只是踢球,父親在各個方面都影響着普布志瑪。
作為一家之主,普布志瑪的父親是一個康巴漢子,個子很矮,瘦瘦的,身上有着康巴漢子典型的特徵,既能狂放不羈也能温柔如水。
「父親經常每天4點多起牀,然後開始去轉經,回來後拿着一本書就在門口唸,一字一句,他還有些老花眼,總是一種非常努力想要去看清看懂的樣子。」自打普布志瑪記事以來,父親就開始這樣做了。
初中時,普布志瑪也曾遭受過校園暴力,那段時間她總是很牴觸去學校上課,學習成績也變得不理想,「你怎麼又沒交作業啊?」成了老師對她的口頭禪。
最終父親被老師請到了學校。
從辦公室出來後的父親,少見的沒有發脾氣反而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快走出校門和普布志瑪分開時,他輕輕説了一句:「爸爸中午做好飯,在家等你。」
一句話也沒有説的普布志瑪,轉身直接跑回了教室,眼角的淚珠再也沒能忍住,自此老師再也沒找過她。
父親總是有種神奇的力量,他從來不會要求普布志瑪做什麼,只會用自己的行動來表示:他想要普布志瑪做的事情,都會自己做給女兒看,而且會一直堅持下去。
有時,父親也會在普布志瑪面前示弱,為了讓女兒學會主動去承擔一些事。「從小,他們會將很多事情完全交給我去做,我也坦然接受,因為感受到了來自他們的信任,我相信我能做好。」
帶着這份信賴,普布志瑪一直在很努力地去學,學會懂事、學會踢球、學會如何成為一名隊長,開始承擔責任,慢慢地變成了現在的普布志瑪。
「即使他從來不去要求我,我還是變成了他所期望的樣子。」
2020年,普布志瑪在家鄉籌辦了拉薩首個民間女足比賽。
在家鄉籌辦的拉薩首個民間女足比賽,坐在場邊休息的普布志瑪。新華社記者 晉美多吉攝
曾有一位贊助商問過普布志瑪:你們做這件事,對中國足球提高有什麼幫助嗎?
普布志瑪回答到:「我沒想過那麼遠,我做這件事,只是想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去踢球,能夠和那些喜歡踢球的女生享受比賽,我希望我們以後踢球就能夠像茶餘飯後的散步一樣,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就像普布志瑪的故事一樣,在如今流量滿天飛的時代,依然有人選擇堅持自己的熱愛,足球不會讓她們成為明星,但她們依舊執着,只是想讓更多的女生上場踢球而已。
雖然這份熱愛就像是很小的一點點光,但它也是一個存在。守住這點光,雖然它不大不小,但也是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