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自殺的權利嗎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3-30 21:03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承波
我時常懷念我的朋友。
三年前的某個春日上午,他在手機備忘錄裏寫下了兩行遺書。兩個小時後,他給一條幽默又勵志的微博點了個贊。午後,他便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自殺,對他來説,好像如此之日常。此前一天,他寫下一些凌亂的字句,“決定自然而然地來了。”
張一得的自殺也同樣令人感覺突然。作為廣州育兒圈的那個優秀的“別人家的孩子”,就讀埃默裏大學哲學專業的高材生,張一得的“朋友圈”停留在2月14日,配文裏寫着“生活還要繼續,生活也還會繼續”。

張一得
斯人已逝,留下不解的謎,沒人知道事情何以如此。
他們是如此日常而平靜地走向了那個“決定”,留給我們的,是更深的無力感。當轉變為一種社會救援的視角時,這個問題變得更加宏大起來,社會如何以一種最合乎倫理的方式去回應那些理性的自殺?
1
處理痛苦的能力
2018年,一位29歲的荷蘭女孩決定自殺。
1 月 26 日下午 2 點 ,奧蕾莉亞·布勞沃抱着一隻粉色的玩具恐龍,聽着她最喜歡的音樂,在好友們的圍觀下,她喝下了自己的處方藥。她的朋友對媒體表示:“她臉上帶着微笑,輕輕地進入了夢鄉,非常的平靜。”
四個小時前,布勞沃在臉書上發佈了她的最後一條消息。“我正在為我的旅行做準備⋯⋯從現在開始,我已經不能在這裏了。”
同樣是平靜且理智地走向她渴望的決定。

布勞沃家有一塊白板,在上面,她寫上了自己安樂死的日期,2018年1月26日,下午2點整。每過一天,她就用黑色的馬克筆在上面劃掉一天(來源:英國那些事兒)
事實上,布勞沃多方尋找安樂死的機會,她的精神科醫生認為,她並不符合安樂死的標準,她也無法説服醫生。
但她長期經受焦慮、抑鬱和失眠的折磨,有自殘史,多次嘗試自殺。前述那位朋友對《衞報》表示:“她的每一天如此艱難,處在深深的黑洞中,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想要結束一切的想法。

布勞沃12歲時患上抑鬱症,並有邊緣型人格障礙,長期都有自殺傾向,有焦慮症、妄想症,會聽見一些不存在的聲音。圖為她對自己的睡眠問題的記錄(來源:英國那些事兒)
她知道,死亡不可避免,無論以何種方式。但她想要有一種尊嚴地死去的權利,她想讓其他精神病患者知道,他們也有選擇的權利。這是她給世界的信息。”
這一年新年,布勞沃這樣描述她作出的決定:“這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禮物”,而且坦然地告訴了朋友和家人,以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布勞沃與家人在一起(來源:英國那些事兒)
最終,是一家名叫生命終結的診所通過了布勞沃的申請,為她提供了自殺協助,即安樂死的處方。
布勞沃之死得到了大量的媒體報道,她在社交媒體獲得了很多支持者。儘管荷蘭法律允許安樂死——當人們遇到無法忍受的痛苦、且無望得到解脱時,有決定自己死亡或者獲得自殺協助的權利,但布勞沃的自殺,還是引發了全世界的爭議。原因無它,她不僅年輕,而且並沒有絕症。
人們擔心,安樂死走得太遠、太激進,甚至出現了立法上的滑坡。反對者最常見的觀點呈現一種宏大的敍述:“安樂死的文化破壞了我們處理痛苦的能力,這對社會非常不利。”

2021年3月19日,西班牙眾議院投票通過安樂死法規,示威者在議會外抗議
基於同情心,人們對布勞沃以人道的方式離開世界而有所欣慰,但從社會接受的角度來説,當這種面對死亡的“勇敢”成為一種社會規範時,可能會帶來諸多難以想象的社會問題。
個體的同情和社會的接受產生裂痕,這樣的爭論可能會無休無止,恐怕也不會有答案。有必要把矛盾的焦點扭轉一下。我們要討論的不是安樂死,也不是自殺的文化意義,而是迴歸個體層面,我們如何回應一種理性抉擇的自殺。
2
如何救援
布勞沃自殺是一個特殊案例,她離我們極其遙遠,是一個不可能發生在中國的故事,但她似乎又在我們身邊,她像我的朋友那樣,坦然而冷靜地走向了那個決定。但我無法像布勞沃的朋友那樣,坦然地接受他的轉身。
現存文獻大多圍繞絕症和自殺來討論,並認為極端的、無法治療的身體疾病可能被接受為自殺的合理理由。
但事實上,調查顯示自殺的因素裏,疼痛並不是實施自殺的主要動機。相反,它是一個從社會、文化、家庭、個人或者種種負性事件的綜合結果,剖開來看,心理痛苦,特別是抑鬱,正是一個重要的自殺風險。

《海邊的曼徹斯特》劇照
北京回龍觀醫院臨牀心理科醫生童永勝曾給我們上過一次自殺救援的培訓。他説,除了衝動性,自殺者的心理特徵是矛盾的,想死、想活的願望展開拉鋸戰。同時,一個人想要自殺時,思維、感覺和行為比較侷限,陷入自殺,無法看到問題的其他出路。
毫無疑問,救援和干預是極其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
自殺學研究表明,多數極端無助的自殺者,也會傳達出求救的線索或提示。就像微博上的樹洞,儘管很多人在此留下告別遺言,但本身也隱含着一種求救的信號。
最有代表性的案例可能是網友“走飯”。她有兩個微博,大號述説着生的痛苦,死的渴望。最後也有輕鬆的口吻,給世界留下了那句著名的遺言:“我有抑鬱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沒什麼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拜拜啦。”

“走飯”的最後幾條微博
有學者注意到了她兩個微博號,對比研究發現,這種自殺傾向的表述,在小號上並不明顯,更多是出現在公開性更強的大號上,這裏有更強的互動性。從此可以看出,她本身有對互動的渴望。
在心理健康領域,當一個人作出“我想自殺、我不再想活着”的決定,一般會被當作精神疾病的症狀。我們會以家長式的方式認為,可以治療和改變一個人,幫助他活下去。
心理救援的普遍看法是,如果一個人在一段時間內有自殺的想法、衝動和嘗試,將來他可能會感激自己還活着,我們的心理,會隨着社會環境不斷變化。
但有時並非完全如此,我進入一個網絡自殺干預志願者團隊發現,很多幹預回來的人,終於還是選擇了自殺。對於一部分自殺者來説,“死亡好像確實是不可避免的”。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生前接受專訪時談到,小説的女主人公房思琪“註定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訪談結束8天后,林奕含自殺身亡
在人類的精神意圖領域,很多科學技術、理論和方法,都可能會失效。自殺根植於本能,也來自個體獨特的生命體驗,人有意識地選擇自殺,正是人與動物的一個區別。
很多自殺干預模型所起到的作用,比我們想象中要微妙,也並不能直接降低自殺概率,相反,它只是嘗試性地調整自殺者的認知,至於作何選擇,仍在於自殺者自身。
3
演變
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曾興起“垂死的尊嚴”(dying with dignity)運動。2018年,澳大利亞植物學家和生態學家大衞·古道爾——一位104歲的老人決定自殺。他沒有任何疾病,身體狀態良好,沒有精神健康的困擾。他的人生過得很充實,只是不想再活了,他想以自己的方式跟世界告別。於是他規劃好劇本,前往瑞士,在貝多芬的《歡樂頌》中永久睡去。

104歲高齡的大衞·古道因生活質量已嚴重下降,於2018年在瑞士選擇以安樂死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部分媒體報道中,他被歌頌成一個勇敢的人。
過去,西方宗教裏,自殺是一種彌天大罪,是對上帝權力的篡奪。教會禁止自殺,延伸至世俗的普通法——在10世紀的英國自殺,可能會被定罪,也會被沒收財產,這種傳統延續了好幾個世紀。直到啓蒙運動倡導理性主義,全面逆轉了宗教對自殺的觀念,其後興起的浪漫主義思潮甚至美化自殺。
中國孝經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觀念傳統,奉行一種“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文化。這與“受之於上帝”是異曲同工的。不同的是,中國古代沒有針對自殺的禁忌,屈原這樣“殺身成仁”的自殺之舉千古傳唱,但無關民族大義和崇高理想的情感性自殺,遠不是一種光彩的品質和道德,是一種失敗者的體現。
20世紀前半葉,種族主義和優生學將安樂死演變成一種毀滅人道的手段。二戰後,全世界的政治文化體制遭到年輕一代的猛烈衝擊,迎來了一個解放個人權利的時代,醫學、法律和倫理學的交鋒和換位,對生命的意義和生命如何開始和結束提出了新的問題。

《深海長眠》劇照
今天,自殺可以成為一種合法的自主選擇,甚至也可能是經過醫學和法律等方面充分考慮後,作出的深思熟慮的理性決定。死亡權成為一個一再被倡導的議題。
我們有沒有自殺的權利?
答案是有的。
4
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
自殺問題的背後,哪些議題消散了,哪些議題仍在?背後的爭論圍繞同一個問題展開——生命價值的判斷。
一種價值認為:生命是一件值得珍惜的“禮物”,堅毅地活着,藴含着一種美德。即便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對生命的放棄,也是一種更高層級的善與道德。“沒有什麼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里爾克的詩句,肯定的是生命自身的價值。
宗教裏,生命來自上帝的恩賜,這種神聖性對應到世俗語境中,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彙來描述。
死亡自主權興起背後,這種價值似乎面臨着失落的風險。自殺問題背後的價值判斷,變得越來越簡單、純粹。“生活是一種簡單的選擇,快樂的時候,你可以好好生活,當你變得痛苦或者沮喪,你可以結束它。你不必為此受苦。”

《患難兄弟情》劇照
自殺背後,廣泛反映着對生命的不珍視、不頌揚。社會發現,人類的存在越來越難以説成一件好事,我們陷入了某種道德疲軟。
“你只是不得不迎接你的到來。”
其實,生命本質是一種中性現象,它的價值,來自政治和文化的構建。僅僅從生命自身來看,它值得活,也可以不值得活。只是,這句話不該是一個陳述句,而該是一個疑問句。
重新問這個問題,我們有權利自殺嗎?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説,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這個古怪的問答,藴含的意思是,自殺可能是人僅有的權利。對他來説,自殺是終結世界荒謬的唯一之路,但西西弗並不自殺,加繆甚至説他是幸福的。

《死亡醫生》劇照
自殺權利的問題,不應該簡單地回答,或者説註定不會有答案。
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計算機科學系的黃智生教授編寫了一個AI程序監控微博樹洞裏的自殺信號,持續多年組織志願者進行自殺救援。
他在一篇文章裏寫,我阻止你們自殺,並非干擾你們選擇死亡的權利。我們數以千次的救援證明,絕大多數被拯救的人,最終戰勝了痛苦。“我希望你們放慢腳步,不要輕易選擇死亡這一不可逆的生命過程。”
朋友那個“自然而然的決定”令我困惑至今,我無數次想要在那之前問他:“那麼,戰勝不可戰勝的痛苦,可能嗎?”
這也許很難,但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