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往事:歐洲士兵商人和北美種植園裏的鬼_風聞
高巴乔-2021-03-30 12:30
印第安人的花布超出了歐洲人的認知,於是歐洲人用火藥取了印第安人的命。小紅帽用黑人的血澆灌棉花田,只有傻子才夢想密西西比變成自由和正義的綠洲。

棉花很晚才傳入歐洲。公元950年前後,南歐出現了棉紡織業萌芽。在這之前的中世紀傳説裏,歐洲人以為棉花是一種植物和動物的混合體。

歐洲人想象的“植物綿羊”
人類對棉花的馴化,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00年至前2750年之間的印度。大概在同一時期,今天秘魯海岸一帶的人們,做出了相同嘗試。而在尼羅河東岸,考古學家發現了公元前500年的棉紡織品。

印度國父甘地曾這樣對比:當印度給歐洲供應棉花時,歐洲人還沉浸在矇昧和野蠻中
公元前200年左右,印度的棉花知識傳入中國西南邊疆。到元朝(1271—1368)時,棉花已經在農村廣為普及。明朝(1368—1644)末年,形成了北方種植、南方紡織的地理分工,跨區域棉布生意佔全國商業額的1/4。
當時的世界棉花產業大致分佈在印度、中國、東南亞、中亞、奧斯曼帝國、墨西哥和秘魯,這其中沒有歐洲的一席之地。對於棉花生長來説,歐洲絕大部分地區的氣候都過於寒冷、潮濕了。直到1600年,絕大部分歐洲人還只能穿亞麻和羊毛製作的衣服。

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
然而,歐洲人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古老文明沒有的,即對外擴張的強烈慾望,並且他們掌握了與之匹配的手段。自1492年哥倫布在美洲登陸、1497年達·伽馬繞過好望角開拓印度航線以來,歐洲人對“新大陸“的土地、勞動力進行暴力掠奪,獲取了大量財富與新知。

1532年,在被征服的印加帝國的倉庫裏,西班牙人發現大量棉紡織品,其精緻程度和複雜的顏色搭配遠超他們的認知
亞當·斯密將這一時期的歐洲原始積累稱為“重商主義”,但“戰爭資本主義”才更貼切。歐洲爆炸式的經濟增長,並非因為歐洲人有更優越的宗教信仰、啓蒙傳統、機構或制度,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奉行高侵略性、野蠻性、外向型的資本主義積累方式。
作為第一個工業國家,英國並不像它自詡的那樣,擁有自由、民主的制度,或不偏不倚的官僚機構。事實正相反,英國在數個世紀中幾乎持續處於戰爭狀態,擁有巨大的軍費開支,對外秉持干涉主義,並實施嚴格的貿易保護主義關税。當它開始用自由主義説教他國時,只是因為皇家海軍的巨炮轟開了對方的國門。

尤利西斯·格蘭特認為:“保護主義讓英國獲得成功,並在近2個世紀選擇了更為有利可圖的自由主義。我確信200年後,從保護主義中獲利的美國,也將接受自由主義。”
1600年之後,隨着英國、荷蘭東印度公司相繼成立,歐洲人只用兩個世紀,就改變了世界棉花種植和生產的既有格局,建立起一個以曼徹斯特為中心的單一棉花帝國。在這個帝國無形的洲際貿易中,阿拉巴馬的黑人奴隸、印度織工、尼羅河三角洲的歐洲商人、蘭開夏高度組織化的手工藝者,都將扮演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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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商人和印度織物
直到18世紀末工業革命發生之前,歐洲人支配那些有着千年歷史的棉花世界,靠的既不是先進技術、優化的生產組織結構,也不是物美價廉的商品,而是通過資本與國家力量聯合,在殖民地建立的強制性存在,以及武力屈服競爭者。

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隊停靠在印度加爾各答港口
全副武裝的歐洲公司最初進入印度這個古老市場時,面對着成百上千來自南亞和阿拉伯半島的棉花商人。他們很快就依靠更大、更快的船隻和更具破壞力的火藥,將競爭對手的貿易網絡邊緣化。

1860年代,位於印度孟買的棉花市場
1621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孟加拉達卡港進口了約5萬件棉紡織品。40年後,這個數字漲了5倍。隨着在亞洲的重要棉花市場扎穩腳跟,棉紡織品成了東印度公司最重要的貿易貨物,到 1766年,佔到該公司全部出口貨物的75%。
與此同時,在美洲的擴張也在同步進行。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荷蘭先後在美洲強佔了大量土地,劫掠了這片大陸上任何可以搬走的財富:黃金和白銀。事實上,他們最初就是靠這些偷來的貴金屬在印度購買棉紡織品的。

西班牙征服者在美洲
當金銀被洗劫一空後,歐洲人發明了一條新財路:開闢種植園種植熱帶和亞熱帶作物。除了最主要的甘蔗,還有咖啡、煙草和靛藍。種植園需要大量勞動力,於是他們開啓了骯髒的奴隸販運生意。起初數以千計,後來數以百萬計。1500年後的三個世紀裏,被販運到美洲的非洲奴隸超過了800萬人。
購買奴隸的“貨幣”,有時是槍支,有時是讓非洲人感到新鮮的便宜貨,但更普遍的是棉紡織品。在大量購買奴隸的交易中,紡織品通常會達到交易物品價值的50%以上。

為了獲得更多奴隸,歐洲人更迫切地需要大量印度織物
在歐洲人介入之後,棉紡織品有史以來第一次涉及一個跨越三大洲的貿易系統,世界被分成了“內部”和“外部”兩個區域。“內部“是歐洲國家,有着自成體系的法律、體制和習俗;“外部”是這些歐洲國家的殖民地,其原住民被屠戮,資源被掠奪,人民被奴役,大量土地被外國私人領主佔有。
“內部”的秩序並不適用於“外部”。歐洲士兵商人的冒險活動得到了他們政府的支持,暴力凌駕於當地法律,並強制重塑了貿易市場。而這就是亞當·斯密所説這些被佔領土“往往比其他任何人類社會富有得更快”的原因。

英國東印度公司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向殖民地徵税
當然,印度織物不只落入非洲部落首領手中,也被送回“內部”市場。精美的軋光印花布、細平布吸引了正在崛起的歐洲精英階層,他們有很多錢,並希望通過穿上這些棉紡織品,讓自己顯得更體面,更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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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的原棉
1780年前後,各種具有現代特徵的機械的出現,標誌着工業革命的到來。曾經,敍利亞的原棉在埃及紡織,印度西部的原棉在孟買紡織,海南的原棉在江南地區紡織,安納托利亞的原棉在盧塞恩紡織……現在,倫敦和利物浦的港口彷彿可以吞下全世界的棉花。

1830年代的蘭開夏郡棉花紡織廠
在曼徹斯特的工廠裏,蒸汽機驅動的紡紗機正在加速運轉。1781年,英國製造商紡紗消耗了510萬磅原棉,這是他們84年前紡紗量的2.5倍。1790年,紡紗量達到1781年的6倍。1800年,紡紗量再次翻倍。
機械化生產將曾經只供富人消費的棉紡織品變成了大眾消費品,但也帶來了一個副作用:原棉供不應求,價格上漲。

在英國碼頭堆積的外國棉花
歐洲不產棉花,棉紡織業原料完全依賴進口。過去兩個世紀,他們主要從奧斯曼帝國獲取原棉,但現在那裏已經無法滿足這種爆炸式的增長需求。從1780年代開始,歐洲的棉產品製造商開始尋找新的原棉來源:拉丁美洲看起來大有前途。
早在1630年代,拉美的白人種植園主就開始小規模種植棉花,到了1770年代,棉花的吸引力已經大到無法忽視。從1781年開始,加勒比地區的棉花出口,隨着歐洲對原棉的需求翻了一倍。在南美的巴西,棉花的種植份額從1800年的11%,增長到了1821年的30%。

甘蔗是當時加勒比地區最重要的經濟作物
但是,棉花在這些地方的擴張,受到了甘蔗和咖啡的限制。如果要繼續這種增勢,勢必要大規模調動種植其它作物的奴隸,那麼那些“用黑奴的血汗澆灌的”傳統種植園將無法繼續“增加我們的金庫儲備”。
另一方面,隨着19世紀的到來,這些拉丁民族的被奴役者,似乎也不像原來那麼聽話了。從1791年海地革命開始,一場席捲整個拉丁美洲的獨立革命開始醖釀,政治動盪導致原棉價格增長,讓歐洲人頭疼不已。

玻利瓦爾和聖馬丁領導的獨立戰爭為拉美國家帶來了解放,但該地區的殖民經濟並沒有發生根本性轉變
於是,這個新興的棉花市場也將被逐漸取代,取代它的地區就在旁邊:在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南部,不只有適合棉花生長的氣候和肥沃土壤,更重要的是,那裏的白人種植園主將蓄奴視為天賦人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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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奴和印第安人
1842年1月,查爾斯·狄更斯從波士頓下船,開始了他的美國之旅。他一路參觀醫院、學校、監獄、孤兒院、種植園。在弗吉尼亞,莊園主們熱情接待他,允許他參觀奴隸的工作現場和宿舍。但當他提出看看工人伙食時,“主人們好像聾了一樣。”

狄更斯將這次遊歷寫成《美國手記》。儘管他對發達的鐵路和運河系統大加讚賞,但鑑於他對奴隸制度的尖酸刻薄,這本書註定不會像《老古玩店》那樣在美國熱銷
在狄更斯訪問的年代,棉花剛剛取代煙草成為美國南方最主要的農作物。這兩種作物之間存在大量相似性,因此種植園的轉型並沒有遇到什麼困難。而且,整個18世紀,美國農場主們持續積累了來自地中海地區、拉丁美洲的棉花種植知識。獨立戰爭期間,由於無法從英國進口棉布,棉花成了種植園主們的新選項。

摘棉花的未成年奴隸
1786年,即在美國宣佈獨立的10年後,英國機械化棉紡織業迅速擴大,導致棉花價格不斷上漲,喬治·華盛頓極為準確地預測到“這種新原料的增長,將為美國的繁榮帶來無限大影響”。
為了大規模擴大棉花生產,種植園主們大量引入奴隸。1790年代,佐治亞州的奴隸數量達到6萬人。在南卡羅來納,奴隸數量從1790年的2.1萬人增長到1810年的7萬人。在四個典型的南卡羅來納內陸縣,黑人占人口比例從1790年的18.4%上升到1820年的39.5%,至1860年達到61.1%。

試圖逃跑的奴隸,最輕的懲罰是牛皮鞭鞭打。他們被剝光衣服,手腳綁在四根柱子上,所有奴隸必須觀看
除了奴隸,種植棉花還需要大量土地,這加快了種植園主們向西和更南部地區的遷移。1815年後,佐治亞、阿拉巴馬、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阿肯色、得克薩斯等肥沃的內陸地區都長出了棉花。這些土地,有些是從外國政府那裏獲得,有些則是通過血洗印第安人獲得。到1850年,美國生產的棉花,67%都產自半個世紀前還不屬於他們的土地。
羽翼漸豐的美國政府建立了一個軍事-棉花複合體,對於這一點,最有發言權的是印第安人。自從這些白人外來者在兩個多世紀前離船登岸以來,他們帶來了病菌、鋼鐵和火藥,現在還要用這白花花的農作物繼續侵佔原住民的土地。

印第安切羅基部落酋長約翰·羅斯在一封寫給國會的信中説:“你們對我們的投訴置之不理。我們失去了國籍,被剝奪了公民權,和作為人類大家庭成員的身份!”
1819年,聯邦政府用俄克拉荷馬和阿肯色的貧瘠土地,與喬克託人“交易”密西西比河三角洲500萬英畝的肥沃土地;1838年,聯邦軍隊開始將切羅基人趕出他們在佐治亞的祖居地;1835-1842年,聯邦軍隊從塞米諾爾人手中搶走了佛羅里達,這也是美國在越戰之前經歷的時間最長的戰爭。

這幅19世紀的政治漫畫,展示了美國政府、司法系統、鐵路公司等對切羅基族印第安人的不公正待遇
黑人和印第安人遭受的暴力,共同鑄就了美國棉花產業的繁榮基礎。到1857年,美國出產的棉花數量已經和中國持平。1861年內戰爆發前夕,美國原棉佔其所有產品出口總值的61%。在英國全部8億磅棉花消費中,佔到了77%的市場份額。
對於英國人來説,如此依賴美國原棉顯然是危險的。但是,更危險的是興起於1830年代的“廢奴運動”。迫於100年來廢奴主義者的壓力,英國在1834年正式廢除了帝國的奴隸制。如今,這場運動已經轉移到了美國。英國報紙警告道:“一旦解放黑奴,棉布價格可能會增加1到2倍,給英國帶來毀滅性打擊。”
如果説野蠻脅迫是數百萬美國奴隸的噩夢,那麼結束暴力,對於英國人同樣是一場噩夢。從這個角度看,美國的獨立對英國也算某種福音,因為美國的種植園主正在千方百計地阻止奴隸解放成為現實。
4
棉花戰爭
在一眾支持蓄奴的總統、最高法院法官、參眾兩院議員的贊成下,美國深南部的奴隸主把自己的權力寫入了憲法。他們發明了一種“五分之三條款”,即將奴隸的實際人口乘以3/5,作為計算税收和議員分配比例的基礎。

深南部奴隸主的“美國夢”
奴隸主之所以權勢熏天,是因為蓄奴州內沒有與之競爭的精英階層。但北方的情況截然不同,那裏的精英階層是正在崛起的工業集團,新興的民族工業亟待呵護,況且他們的工廠裏也急需自由工人。這使得雙方在政治、經濟利益上格格不入。
當兩個經濟體同時向西部暴力擴張時,危機不斷爆發,最終匯聚在了“蓄奴或廢奴”這個雙方都認為正義屬於自己的問題上。而實際情況是,戰爭爆發時,林肯還沒有發佈廢奴宣佈。在很大程度上,南北戰爭是北方工業集團與南方種植園、貿易保護主義與自由貿易、20世紀與19世紀的衝突。

戰爭期間的南、北方分佈圖。藍色代表聯邦(北方),灰色代表邦聯(南方),黃色代表忠於聯邦的蓄奴州,綠色代表尚未開發的聯邦領土
1861年4月12日,從聯邦分離出去的南方率先發難,炮擊北軍要塞。這種決絕的孤注一擲,是因為他們堅信歐洲貿易伙伴會為了自身利益介入戰爭。在南方,“Cotton is King”的説法體現了棉花作為政治籌碼的重要性,而這種影響力過去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屢試不爽。

南軍炮擊薩姆特堡成為美國內戰的導火索
然而,這一次奴隸主的判斷出現了時間誤差,“棉花外交”並沒有在戰爭初期奏效。1861年5月,英國宣佈在美國內戰中保持中立。作為回應,南方人點燃了250萬包棉花,使出口歐洲的棉花從1860年的300萬包迅速下降到數千包。但是,老謀深算的英國人早在美國內戰爆發前就做出了預判,整個1850年代都在囤積美國南方大豐收的農作物。
南方人期待的“棉荒”危機直到1862年下半年才爆發。當歐洲的囤貨被用光後,棉花價格從1860年的每磅10美分飆升至1863年的每磅1.89美元。英國人在向印度、埃及和巴西尋求替代品的同時,不得不和美國南方的棉花州做交易。

內戰期間,南方棉花的出口量雖然大幅下降,但交易依然存在
儘管亞伯拉罕·林肯從戰爭一開始就對南方實施了海上封鎖,但北軍士兵不得不承認南方人手中的英國步槍更具優越性。對於這個事實,北方人頗為投鼠忌器,既不想刺激那些忠於聯邦的蓄奴州,也不想真的惹怒歐洲人。
當1865年戰爭結束時,工業集團如願以償地將南方變成了北方的“殖民地”,他們在南方建設紡織廠,將煙草業托拉斯轉移到新澤西,並控制了阿拉巴馬的鐵和煤,以及田納西的鋼鐵產業。同時,為了保護獲勝方的工業發展,戰後的總統們進一步築高貿易壁壘,其中最極端的代表是分別於1890、1897年通過的“麥金萊税率”和“丁利法案”。到19世紀末,美國成了世界第一大工業國。
至於那些棉花種植園,戰後依然留在南方人手中。而那些被這場戰爭“解放”的人們,又被獲勝的北方人送回了南方的種植園裏,他們將以自由人的身份每天工作10小時,每月領取10美元薪水。

黑奴真的被解放了嗎?這個問題困擾美國至今
聯邦政府和北方商人都清楚地知道,恢復棉花生產對復甦國家經濟至關重要,棉花外匯可以緩解聯邦債務壓力,穩定貨幣市場,併為鐵路發展提供資金。而在這個過程中,“自由奴隸”的作用不可替代。到1870年,南方生產的棉花數量已經超過戰前水平。直到1937年,美國始終是世界領先的棉花出口大國。
**結語:**長達數個世紀的棉花帝國,是歐洲和美國實力外交的縮影。就像一位19世紀的美國棉花種植園主所説的,“五年內我可以賺到任何人所能想到的錢”,在這個帝國內,“所能見到的錢”是唯一準則,而暴力是最常見的手段。
為了達到目的,殖民擴張、奴隸貿易、對原住民的屠戮從來不構成心理障礙。至於陰謀與謊言,或許就像“植物綿羊”一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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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棉花帝國:一部資本主義全球史》,斯文·貝克特(美)
2、“Traders or Traitors: Northern Cotton Trading During the Civil War”,David G. Surdam
3、“The Role of Cotton in the Civil War”,Brita Voris
4、“Cotton and the Civil War”,Eugene R. Datt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