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性癖」:我在華盛頓亞裔遊行現場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21-03-31 13:43

我在研究生時學習政治科學,主要研究政治身份和政治行為。離開校園兩年多,説來慚愧,讀過的書內容都不太記得了,但是身處美國的政治中心,我還是憂心時事,保有好奇,尤其是對美國這樣一個龐大沉重,有着複雜的遺留種族歷史問題的社會的好奇和擔憂。
亞特蘭大槍擊案後,很多美國的中文公眾號都發布了全美各大城市的反對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的集會信息。身處疫情之中,我一開始對於集會還是有些猶豫。然而亞特蘭大槍擊案駭人案件發生後,後續的發展越發荒唐:先是嫌犯律師以性癮和宗教信仰衝突等混淆視聽的理由辯駁,對受害者有罪的影射,以及案件發言人Cpt. Jay Baker著名的“bad day”言論,都讓人擔心這樣一起針對種族,甚至是性別的惡性案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甚至不會得到公正的審判。再加上各地針對亞裔,尤其是對老人的無理由攻擊……利他性 (Altruism theory of voting)最後戰勝了理性(rational voter theory)。

● 亞特蘭大槍擊案兇手Robert Aaron Long照片 / 網絡
畢竟聲音再渺小,該發還是要發。
我有個關係很好的華人朋友,為了安全我們打算結伴去參加集會,她於是建了一個十幾人的微信羣,並在朋友圈公開了入羣碼。入羣后我去做了個飯,回來的時候手機已經炸了——建羣三天之內人數已經由十幾人漲至兩百多人。作為一個專業的微信潛水員,我粗淺觀察了一下,羣裏大部分是較為年輕的、三十歲左右的第一代移民,有些人剛剛組建家庭,打算推着嬰兒車進行一些民權早教。
也有煽動紅藍州對立的言論(例如藍州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更多,雖然藍州無論亞裔人口、總人口還是大都市圈,都比紅州更多),甚至還有一些疑似華人川粉的聲音:“要帶槍,穿紅白藍服飾,穿得像個(美國)愛國者,不要穿得像個外國留學生。”後來這個人雖然被罵到退羣了,但是卻給了作為前留學生、現外籍勞工的我很多靈感,開始琢磨如何才能打造出經典的外國留學生的形象來參加集會。
“I’m proud of the ancestor and I belong here.”
在2021年第一個春天的週日,我本年度第一次坐上了地鐵——自新冠肆虐開始,我很少出門,工作日的生活有時甚至是從牀到辦公桌的兩點一線。
太久沒有來到華盛頓的政治中心,甚是想念。我是非常喜歡華盛頓這個城市的,巴洛克風格輻射開來的街道很美,歷史悠久的建築也很美,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從熱鬧的Dupont Circle搬離,來到波多馬克河對岸的衞星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安全——在衞星城,再沒有人不懷好意地用日語向我“問好”。
集會場地附近的道路都改成了單行道,越接近場地,能看到警車和警察越來越多,不過他們普遍神色安定輕鬆,大概是知道今天的集會應該是平和有序的。集會會場在白宮附近的一個叫做McPherson Square的廣場,以內戰時的McPherson將軍命名,鄰街就是遊説集團密集的説客之街,K街。

● McPherson Square逐漸彙集的抗議人羣 / 世界説
作為美國的政治中心, 華盛頓當地的政治氛圍十分濃厚,可以説政治是整座城市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產業。政府機構以外,智庫研究所也好,非營利組織也好,遊説集團也好,基本都有着自己的政治議程或者立場。因此,這樣有主辦方的集會也一定會是民眾自發性和政治權利組織的議程相結合的產物,而這樣少數族裔種族相關議題的集會,毫無疑問會是自由派的主場。
臨出發之前,我簡單搜索了一下活動的主辦方:OCA National, Asian Americans Advancing Justice, Coalition on human needs, Community Justice Action Fund。前兩個都是以AAPI(Asian Americans and Pacific Islanders)為主要對象的民權(civil rights)維護和青年培養的非營利性組織,後兩者則分別致力於提高低收入人羣和移民福祉,和支持控槍和執法系統改革。
廣場上人羣密集而有序,大都以親友為單位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目之所及全是戴着口罩的臉。廣場一角的高地上,組織方的亞裔代表正發表着演講,下面羣情激動,不時有人附和着喊出口號。
演講人和我們分享着作為亞裔的困境和訴求,成長與痛苦。主要訴求是要在主流社會被代表,被看到,被聽到,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渴望為自己的祖先和文化感到驕傲,同時大聲喊出自己歸屬於此地的美國人身份認同。喊出口號的那一刻,對在場的很多人來説是得到解放和力量的瞬間。

● 華盛頓亞裔遊行現場 / 世界説
雖是同樣長了一張東亞面孔,作為一個來自中國的人,我在高度同質化的中國社會中長大的經歷,和這些在多種族的美國長大的亞裔的成長經歷,還是非常不同。即使這樣,我們還是有着很多相同的體驗,足夠把我們串聯在一起,在看到不公正的時候站出來。
周圍人羣裏讓我很受觸動的是一位年輕的白人媽媽,帶着她五六歲的女兒一起來,小姑娘舉着一個寫着遇害者名字的標牌。當組織者一個一個念出八名遇害者的名字的時候,小姑娘的媽媽會一個個在牌子上為她指出,告訴她這些她不熟悉的讀音代表的是一個個本應鮮活的生命。這麼小的孩子可能甚至不認識太多母語的英文單詞,更不要説外語名字,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我想她會懂生命的平等價值。我相信這種言傳身教帶來的力量和希望會是深遠長久的。
還有一位給我照相的黑人大爺。看大爺的年紀,也是經歷過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的老人。不知道當天的一幕幕有沒有讓他想起當年的激盪熱血。大爺特意穿了一身正裝,拿着有些過時的數碼相機,問能不能拍一張我和朋友舉着牌子的照片。拍完照道過謝,大爺又左右張望着,向人羣中心中走去,一邊走一邊拍照記錄,要留住這個豔陽天裏的熱情人羣。
“I’m not your fetish. I’m not your scapegoat.”
在場的亞裔人羣裏各個年齡段的都有,以青少年居多。有推着嬰兒車説着中文的年輕父母,應該是第一代移民,也有身着熱褲的年輕女孩成羣結伴地湧入場地——她們的抗議聲很響亮,自制的標語牌不乏創意,也更有女性視角。
讓我印象很深刻的一條標語是“I’m not your fetish. I’m not your scapegoat.(我不是你的性癖好。我不是你的替罪羊)” 前半段點明瞭針對亞裔女性在美國社會兩性關係語境下遭遇的歧視——被hypersexualized(過度性符號化)的女性形象,以及一些看似無害的刻板印象:嬌小,温柔,順從,靦腆,性壓抑……表面上亞裔女性在兩性關係中受到歡迎,然而事實上其中摻雜相當着一部分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於亞洲和亞裔女性的客體化和隱形歧視。

● 遊行現場 / 世界説
本次亞特蘭大屠殺事件後,一部分對受害者的污名化正是利用這些對亞裔女性不利的刻板印象,來為種族主義者的恐怖行為開脱:兇手辯稱自己有性癮,認為按摩店女性受害者都是性工作者(沒有任何證據),所以要對她們進行清洗。
然而這樣的荒唐理由,竟然也有人買賬。我在集會的微信羣中看到一個極端例子:有人堅持要在抗議中避開控訴針對種族的仇恨犯罪,因為他認為受害女性從事色情行業很不光彩,不想和整個亞裔羣體掛鈎。這樣槽點過於密集的言論雖然極端,但是可以看出刻板印象對人的思想毒害之深。
標語的後半段“我不是你的替罪羊”,同樣也是前段時間紐約地鐵中一個藝術工程的標語。在新冠大流行的語境下,這個標語的意思是説不要把亞裔人當作是傳染新冠的元兇。然而深入地想一想,歷史上這樣的“替罪羊”事件還有很多,比如淘金競爭時期的排華法案,二戰時期對日裔居民的集中營關押,都是將國家社會危機時的仇恨情緒轉嫁在最容易被他者化的亞裔人口身上。百年前的事件,如今還在換湯不換藥地重演。
“…also not your model minority.”
歐陽萬成有這樣一個段子。他覺得作為一個亞裔,無論他做什麼在別人(亞裔)看來都代表了其他亞裔,導致他和女孩約會時都不得不額外地“表現”一番,只為了不給其他亞裔抹黑。
所謂的模範少數族裔一直是一個迷思,而我到現在都還被這樣的迷思所困。刻板印象中的亞裔移民,謙虛温和,勤勞刻苦,遵紀守法,往往也因此獲得更好的教育和事業上的成功。
這其實是一個很深的陷阱,很重的負擔,對我個人而言,也是很高的代價。每次在外吃飯,結賬時我總是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要多給一些小費,哪怕服務只是普通。潛意識裏我總是擔心,對方會不會因為我的東亞面孔覺得我小氣,或是不懂美國文化。
“Alien and also Asian”

● 中國城地標前的抗議者們 / 世界説
在美國生活的五年裏,我總是下意識地與美國社會中的亞裔身份保持距離,寧願保留我的外國人甚至是“外星人”的身份認同(税法中稱呼外國人為Alien)。一方面是試圖保留一些對於永遠回不去的昨日的故鄉的幻想。另一方面,自我出生起的二十年裏,我並沒有建立過一個“亞裔”的種族身份或是“亞洲人”這個更大的集體身份。
然而當我踏上美國的土地,在他人眼中我的“亞洲人/亞裔”身份就已經成立了。種族族裔不是一個主動選擇而來的身份,我卻不得不揹負起伴隨這個身份而來的期待,表揚,優勢,桎梏,他者化,客體化,甚至是危險。改變這種集體意識裏的刻板印象的過程註定漫長而艱難,但是這次全美國各地反對亞裔仇恨(Anti Asian Hate)的遊行集會掀起的波瀾,也許正是新篇章的開始。(責編 / 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