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衞:有時間的話,就和時間交個朋友吧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1-04-01 11:07
撰文/法蘭西膠片
像王家衞這樣的導演,怎麼聊,什麼時候聊,都不會膩。
上禮拜,有幸和人大文學院副教授蘇濤、“槍稿”主編徐元兩位老師一起重談王家衞。

當然也是事出有因啊,主要是為蘇濤老師翻譯的新書捧場——《王家衞的電影世界》(文末會抽獎送一本哦)。

書名聽上去波瀾不驚,但其實這是英文世界裏第一本關於王家衞電影的研究著作,由馬來西亞著名電影學者張建德教授撰寫,在2005年發行過。
由於當時王家衞的《手》《藍莓之夜》以及《一代宗師》還沒有公映,所以蘇濤老師這次在翻譯前,特地與張教授溝通,補齊了三部“新”作品的論述。
書中有個亮點,就是談及了很多影響王家衞的文學著作,如曼努埃爾·普伊格、胡里奧·科塔薩爾,以及村上春樹、劉以鬯等。蘇濤老師這次在翻譯過程中發現,《春光乍泄》最初的英文名就是“Buenos Aries Affairs”,即“布宜諾斯艾利斯情事”,這就是普伊格一部小説的名字;再比如《阿飛正傳》與普伊格小説《傷心探戈》(Heartbreak Tango)之間的微妙聯繫。
所以,《王家衞的電影世界》還蠻學術的,讀起來當然也很爽。但要推薦給廣大王家衞影迷,我們還是得“不學無術”一點。通俗點説,聊王家衞,要像閒聊,但又不全是雲淡風輕。
對了,這本書的裝幀不錯,特別有那種時間的朦朧與華麗。
我們的談資,自然也是從王家衞與時間的關係展開。

01
時間的起點
**徐元:**蘇濤老師説2005年之前,英文世界沒有王家衞研究的專著,是不是因為之前香港電影都被美國人當B級片看待?
蘇濤:我印象裏,他是在拿到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以後,即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才在歐美各地有了一定知名度,特別是通過藝術院線獲得了一大批粉絲,儘管是小眾的,但總的數量並不少。
法蘭西膠片:王家衞在1997年憑藉《春光乍泄》拿到戛納最佳導演,儘管之前陳凱歌拿過“半個”金棕櫚,還有其他華人導演拿到過評審團大獎,但是還沒有華人導演得到過最佳導演獎,王家衞是第一個,楊德昌的**《一一》**過了幾年之後才拿的。

《春光乍泄》片場照,王家衞憑此片獲得第50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其實1989年,王家衞拍完**《旺角卡門》**後去過一次戛納,做過展映。我印象中大概在2000年初,王晶在一次採訪中談到了這件事,他説其實王家衞是很精通“商業”的,1989年王家衞去過一次戛納,回來之後有一些想法。
可能就是那次旅程開了眼界,因為以往香港導演很難在歐洲三大上有表現,而且當年拿最到佳金棕櫚大獎的是索德伯格的**《性、謊言和錄像帶》,這部片子成本非常低,沒想到一鳴驚人。索德伯格這部影片是他的處女作,而《旺角卡門》**也是王家衞的導演處女作。這些東西對王家衞是一個巨大的刺激。
**徐元:**索德伯格拿到金棕櫚大獎時才26歲,他上台領獎時説“從此我的人生開始走下坡路了”。
法蘭西膠片:哈哈,是有這麼一個小段子。大家都很好奇,王家衞怎麼變成現在的樣子,他怎麼一步步發展出自己的風格,他之前都有些什麼經歷?其實在拍《旺角卡門》之前,他做了快十年的編劇,甚至都沒有想過做導演。我記得王家衞最早的編劇作品是《彩雲曲》,《彩雲曲》是劉德華的銀幕處女作。

從那時候開始,他參與的創作大都是那種都市的、愛情的、小男人的、喜劇的電影劇本。後來是給新藝城做“頭腦風暴”,創意開發。
王家衞當時還是劉鎮偉的編劇,寫了**《猛鬼差館》**,類似劉鎮偉後來《回魂夜》那種風格。王家衞在獲得金像獎最佳編劇提名(《最後勝利》)之後,他的妻子(也是他創作的幕後推手)鼓勵他,必須做導演。
**蘇濤:**剛才兩位都提到了,王家衞和香港電影工業體系有着很複雜的關係。一方面,王家衞是一個非常瞭解電影工業、在香港電影工業摸爬滾打多年的電影人;另一方面,隨着製片成本越來越大,他也受到很大壓力。他和香港電影工業之間是一種“相愛相殺”的關係。
王家衞的影片看上去都是香港電影比較常規的、比較成熟的類型,比如黑幫片、愛情片。但他在每部影片之中,都注入了高度個人化的元素,甚至於改寫我們對這種類型的認知。當年**《東邪西毒》**上映以後,口碑呈兩極化的趨勢,贊同的聲音和批判的聲音幾乎一樣強烈。這從一個側面反應他是如何利用、操縱,甚至最終改造香港電影既有的類型,併為自己所服務,為自己風格所吸收。
這也是本書作者張建德的觀點:**王家衞的創作根植於香港電影類型之中,但又對這些類型進行改造,將其納入自己獨一無二的風格。**這是他創作特色的一部分。
02
時間的刻度
**徐元:**大概幾年前,北京國際電影節把王家衞的電影都拿來放一遍,我集中又看了一次,發現一個明顯的特點:哪怕時隔二十多年再看,王家衞的電影毫不過時。但現在再回過頭看那些當時很風光的港片,感覺糙得不能再糙,哪一個環節好像都不達標。但王家衞不會,他的很多技巧和手法很先鋒、很大膽,很厲害。現在很多年輕導演流水化的拍法,跟他比起來簡直差太多,即使拍出來也是二十年以後沒法看的電影。
**蘇濤:****《阿飛正傳》**對王家衞的創作來説是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代表他進入到傑出的作者行列,有了自己非常鮮明的(不管是主題上還是視覺風格上的)創作特色。這部影片是由“影之傑”(鄧光榮擔任監製的一家公司)製作的,影片花了好多錢,在當時算是大製作,最後沒有獲得理想的票房。

王家衞自己接受訪問的時候提過,老闆還是很寬容的,説下部影片可不可以拍類似於《旺角卡門》那樣的,不要那麼文藝就好。王家衞説我已經知道要拍什麼,不能再回頭。所以就離開了“影之傑”,建立自己的製片公司。
我同意徐元主編説的那句話:王家衞的作品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坊間傳聞,王家衞拍《阿飛正傳》拍到老闆破產,甚至説他不負責任,只顧實現自己的理想而不為投資人着想。王家衞對此做了一個特別有趣的回應,他説不管做什麼行業,不光電影、其他行業也是一樣,難道不應該精益求精嗎?做什麼東西都要儘可能做到最好,難道這是錯嗎?
所以王家衞覺得要掌握對影片的主導權,光當導演是不夠的,要成立自己的製片公司。從前期的創意、策劃、融資,到整個拍攝過程,再到最後的發行等,他都要有所掌控。所以他的影片後來出現這樣的狀況:從籌拍到最後上映要耗時五年、七年,像《2046》,特別是《一代宗師》都是這樣的情況。

王家衞電影公司
徐元:據聞李安特別羨慕王家衞,説我也好希望在片場整天戴墨鏡,把一羣大明星叫過來,一拍好多年,然後突然有一天説,拍過的通通不要了,重拍。太瀟灑了。因為自己做老闆,做獨立製片,沒有老闆干預,但王家衞的壓力可能在於參加戛納電影節之類的國際影展。確實他一輩子挺瀟灑的。
**蘇濤:**另外一方面,好萊塢的體制不一樣。在美國拍片,每天工作多長時間都有明確規定,不可能不斷重拍,即便重拍也必須要給製片人合理的理由。但是在香港,王家衞就有這樣的權限,可以不斷的、反覆的嘗試。這本書裏也提到王家衞獨一無二的拍片方式:白天在酒店裏寫劇本,下午製片人給演員發通告,晚上開始拍。這在美國電影工業體系裏面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研究粵語片的歷史,發現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粵語片常被指責為“粗製濫造”,其中一個罪名就是七天、十天拍完一部影片,拍之前沒有劇本,想到哪兒拍到哪兒,這在當時是被批評家痛批的。今天,這反而成了王家衞獨一無二的拍片方式。不知道兩位主編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
**徐元:**我覺得“條條大路通羅馬”,好萊塢工業那套東西也不一定就是絕對正確的。有太多這樣的案例,比如黑澤明當年跟好萊塢就合作不下去,因為黑澤明拍片精益求精,事無鉅細都要掌控。他説我要拍三百年、五百年後傳世的電影,而好萊塢每個小時要幹嘛都算得很清楚。
**法蘭西膠片:**當時香港電影工業大部分都是這種模式,像徐克也會頻繁改劇本,甚至於拍完了、剪完了,他還要想辦法再改一下劇本。剪完還要改一下,那怎麼改?他説這個間隙能不能加一句話,讓演員再配個音,演員的嘴都沒動,台詞就能蹦出來。
不斷延長製作週期,讓王家衞承受很大壓力,他也不是完全都能扛得住。當年拍《東邪西毒》,在大沙漠裏拍了好久,半年之後劉鎮偉來探班時發現王家衞還在拍同一場戲。這是什麼情況?難道是時間的幻覺嗎?時間的灰燼嗎(《東邪西毒》英文名直譯即“時間的灰燼”)?

《東邪西毒》英文版海報
劉鎮偉説你把班底給我吧,我來拍一部喜劇片,王家衞也參與到這部喜劇的創意當中,所以就有了**《東成西就》。在我看來,《東成西就》是沒有周星弛參與而能達到周星弛那種效果的電影,非常經典。後來王家衞也在創作間隙拍了《重慶森林》,大概兩個月就拍完了。拍《重慶森林》的時候,王家衞推動演員融入真實環境當中,他用自然光,實景拍攝,劇中梁朝偉那間公寓其實是杜可風的家。據聞王菲**拍戲時穿的一件T恤,感覺太像明星了,結果導演找來一個劇組工作人員,把她的衣服給王菲換上,就是這麼拍下來的。《重慶森林》票房不錯,而且在世界範圍內贏得很多粉絲,昆汀·塔倫蒂諾就非常喜歡這部電影。
徐元:最近,美國的標準收藏(CC)公司出了王家衞的全集,他是獲此殊榮的第一位華人導演。以前王家衞的作品CC也出過,但都是單部影片,現在做成一個套裝。CC出過全集的導演,基本都是世界級的電影大師,比如瓦爾達、費里尼等。
**蘇濤:**慶幸的是,到90年代以後,王家衞在香港電影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可以憑藉自己的知名度、融資能力,以及在歐美藝術院線的號召力,在與資本主義製片體系博弈的時候佔據上風。張建德做出了這樣的論斷:王家衞的存在證明,他可以不依賴香港電影工業而存在,但香港電影萬萬不能沒有王家衞。
03
時間的平凡
法蘭西膠片:大部分觀眾進入到王家衞體系,在某種程度上是通過劉鎮偉代入進周星弛的東西,但其實那些東西是王家衞的情感表達,哪怕是在《功夫》這樣的喜劇片中。
本來當年準備息影的劉鎮偉從加拿大回來幫周星弛拍《功夫》(劉鎮偉是編劇之一),片子裏有句台詞我印象特別深,周星弛的角色第二天醒來之後發現身上的傷都好了,林子聰的角色問他,你的傷怎麼好了?周星馳説我完全不記得啊,林子聰這時候説:“忘記也好,記憶是痛苦的根源。”這句對白其實是劉鎮偉從王家衞那裏借用過來的。大部分觀眾其實是通過周星弛潛意識接近王家衞的電影情感,這個很有趣。

**蘇濤:**劉鎮偉是王家衞早年非常重要的合作者,兩人是志同道合的搭檔。王家衞在訪談裏説了一句話特別好,他説劉鎮偉對電影人有這樣的劃分:一種是“做電影”的,有一種是“拍電影”的。
“做電影”的人要從整體上考量,從創意、策劃時就介入,特別要考慮影片能不能賣錢,如何營銷。“拍電影”的人就是專注於電影藝術本身。按照這個劃分,劉鎮偉是“做電影”的,而王家衞是“拍電影”的。劉鎮偉和王家衞兩個人的合作,至少在某個階段是相得益彰的。
**徐元:一直到《天下無雙》**他們還在合作。
蘇濤:《天下無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公開的合作。

**徐元:**我採訪過劉鎮偉,他説自己在澤東公司沒有任何股份,也不參與經營和股權方面的事情。
**法蘭西膠片:**對,可能因為時間久遠,信息量的忘卻,直到現在網上還會討論王家衞身上的很多謎團,就比如説為什麼要戴墨鏡。多年前有一個香港記者同行跟我説,王家衞有眼疾,不戴墨鏡的話閃光燈對眼睛損傷比較大。

**徐元:**王家衞在很多場合都是戴近視眼鏡的,拍《一代宗師》的時候我採訪他,我們首先做了一個視頻錄像,他全程都戴着墨鏡,很有藝術家風範的。後來視頻的設備全撤了,剩下就是文字採訪,報紙、雜誌這些平媒,他一下就垮在沙發裏,松馳下來,馬上把墨鏡摘了,戴上近視眼鏡。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提到當王家衞戴上近視眼鏡的時候,他就是個普通人。一旦他戴上墨鏡,他就是大藝術家。王家衞這個墨鏡跟戈達爾是同款的,他是在向偶像致敬。戴上墨鏡他就是大導演、大藝術家,墨鏡可以隔絕眼神交流,你看不見他的眼神,那是很酷的。
當年王家衞做客《藝術人生》,主持人非讓他摘墨鏡,他堅持不摘。我認為他戴墨鏡就是要製造一種神秘感,墨鏡戴上了,他對你就是不可知的。當他把墨鏡摘掉,戴上普通近視鏡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混在人羣中大家也不知道他是誰。
**法蘭西膠片:**他戴墨鏡有沒有自我保護的成分?他需要有安全感,需要與大眾有一定的疏離?
**徐元:**他在片場拍戲的時候也戴着墨鏡,在演員面前“扮演”導演的角色。因為很多演員吐槽説,我一遍又一遍地演,到底哪個更好?他也不説,就一直讓演員沒完沒了地演。因為王家衞個子很高,一米九上下,氣場很足,又戴着墨鏡,你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
黑澤明也長期戴墨鏡,據説黑澤明、森田芳光、戈達爾都這麼戴墨鏡,所以王家衞也要這麼戴。這個我覺得這是他導演“上身”的標誌:戴上墨鏡就是大導演。


戈達爾和黑澤明
**蘇濤:**剛才兩位説的這些説明一個問題,王家衞非常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此外,他會給影迷一些暗示,不斷引導觀眾或者批評家、影評人對他的影片做出某些解讀。比如《阿飛正傳》拍完以後説要拍下集,但是沒有拍成。
王家衞説,儘管《阿飛正傳》下集沒有拍,但其實在其他影片裏都完成了,比如**《花樣年華》《2046》**。很多導演都會用這樣的手段,來調動批評家或者觀眾對自己的影片做出某些解讀,也可能故作神秘或者做出模稜兩可的表態。
**徐元:**王家衞的傳奇不單在於他的影片本身,還有圍繞他的各種奇聞異事,比如《2046》參加戛納電影節,拷貝遲遲沒有準備好,是他和他太太拎着拷貝箱過去的。説是六點放映,三點鐘拷貝才送到,法國警察騎着摩托車給他開道,把拷貝送到戛納放映……凡此種種,頗具傳奇色彩。

04
時間的作者
法蘭西膠片:我不知道蘇老師怎麼看他去好萊塢拍《藍莓之夜》。這個片感覺不上不下,沒有像《2046》那麼大的討論,好像拍外語片跟中國電影的血脈稍微疏遠了。不知道您怎麼看他這個創作?
蘇濤:這畢竟是王家衞的第一部英語片,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或者差異非常大的製片環境裏拍攝,而且面對的市場也有所不同。但是《藍莓之夜》裏面還是能找到王家衞之前作品常見的主題,比如對愛情的失望,分離的痛苦,自我救贖等等,他還是在描寫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或者如何重新尋回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在這個意義上講還是有相似的地方。
儘管跟之前我們所熟知的作品比,《藍莓之夜》的風格沒有那麼突出、那麼強烈,這和他在不同的製片環境創作也有一定的關係。總的來説,《藍莓之夜》的評價並不是特別高。

王家衞在《藍莓之夜》片場
**徐元:**我覺得看王家衞先從《藍莓之夜》看起挺好的,很甜蜜的一個小品,又好看,又有明星。如果上來就挑戰《2046》,跟我六年級看《阿飛正傳》一樣,看得不知所云。
蘇濤:《2046》可能是他作品離最複雜的,特別是時間、空間不斷變化,還與之前作品形成一種互文。如果你沒看過《阿飛正傳》,肯定不明白梁朝偉那個角色和咪咪(露露)兩個人的談話是什麼意思。
**徐元:**這些角色都是互相聯繫的,我覺得有一個“王家衞宇宙”。我們一般會覺得,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是從《阿飛正傳》裏面出來的,從《花樣年華》一直到《2046》。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覺得張曼玉也是。她在《旺角卡門》裏面就已經有“受傷的女人”那種氣質,《東邪西毒》有她,《2046》也有,《花樣年華》也有。這個“宇宙”的一半是梁朝偉,另一半是張曼玉。只不過張曼玉在王家衞後來的作品中戲份比較少,而梁朝偉一直延續到《一代宗師》。葉問戰後移居香港,小西裝一穿,感覺周慕雲又回來了。後半段談情説愛,還是典型的王家衞的東西。
法蘭西膠片:香港有一個新導演,叫黃精甫,他當年拍了一部影片,格局非常大,名字叫**《江湖》**,這個片子的結構很像《旺角卡門》,講的是劉德華和張學友兩個人要刺殺一個人,他們是大佬什麼的。看到這片子,好像有一種“接棒”的感覺。當然那個導演後來創作不太順,不知道近況如何。

《江湖》海報
**蘇濤:**總的來説王家衞是不可複製的,是比較獨特的個案。
**徐元:**藝術家必須是不可複製的,再有第二個齊白石、梵高肯定是贗品。
**蘇濤:剛才我們也涉及一些問題,比如王家衞對時間的操縱。這本書英文標題“時間的作者”**就是講王家衞是一個特別善於調用、操縱時間的導演。我想王家衞對時間的表現是蠻值得討論的,這在《2046》這部影片表現得最明顯:片中有未來的時空、過去的時空,包括對過去的懷舊等,這些在他的作品裏都有非常精彩的闡釋。
**徐元:**這是一種特別文學化的表達。我看了張教授寫的這本書,從影片的片名論述時間的流逝,這是我以前沒有想過的。《阿飛正傳》的英文名字也挺到位的——Days of Being Wild——講來講去就是時間。王家衞是移民,他父母60年代初帶他移居香港。我看過別的訪問,他哥哥、姐姐留在上海,他爸爸要求他們不要斷了聯繫,要經常互相寫信,他的哥哥、姐姐就會講在上海的生活,或者讀蘇俄文學等經歷,所以王家衞在香港也讀過這些大陸年輕人讀的蘇俄文學。
王家衞生在中產階級之家,老爸做夜總會生意,加上王家衞身處香港的“小上海”,他似乎特別迷戀過去的時光,類似普魯斯特那種,所以拍來拍去都是這些東西,懷舊。我覺得他的作品能這麼流行,本質上跟社會心理是有關係的:**我們之所以懷念過去的東西,因為得不到或者錯過了,於是我們給它加上濾鏡。**王家衞能把這個東西拍得特別逼真、好看。
**蘇濤:**王家衞的懷舊,包括對老上海格調的營造,包括“1960年代三部曲”,從《阿飛正傳》開始,一直到《花樣年華》和《2046》,都涉及過去的時光,特別是1960年代。他在作品裏對1960年代是情有獨鍾的。

**法蘭西膠片:他是對自己記憶非常依賴的一個人。他形成自己的記憶,開始描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會覺得那個世界是最重要的,不論那個世界有多好或多糟糕,可能那個形態對他來説是最重要的。他在成長階段看《百年孤獨》**這樣的作品,於是把文學上的符號投射在阿根廷、南美。
他説世界上離香港最遠的地方是阿根廷,挺有意思。最後我們各自説説大家最喜歡的一部王家衞電影吧。
**徐元:**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重慶森林》,因為它時髦、新穎,前一個故事講到一半,又串到後一個故事,我覺得這個挺帥的,而且它是很都市的,符合年輕人的口味,沒有那麼苦情。所以我蠻喜歡的,包括音樂和節奏,更對我的胃口。也可能因為我小時候看過的那幾部都不喜歡,所以受了心理創傷。
**蘇濤:**我最喜歡的還是《阿飛正傳》。這是確立他重要作者地位的影片,他對時間的表現、對人物心理的刻畫,還有出色的視聽語言,特別是張國榮非常出色的演技,都讓人難忘。用一句話説,王家衞在盡其所能,拍出了那個年代最好的一部香港電影。裏面的很多細節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比如片頭伴着吉他的聲音,出現的翠綠色的菲律賓雨林的畫面,再比如張國榮莫名其妙死在一列不知道開往何處的列車上。雖然他後面的作品可能技術更好或者更絢麗,但打動我的、一直讓我難忘的還是《阿飛正傳》。
**法蘭西膠片:**我最喜歡《東邪西毒》,它更形而上。王家衞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去拍自己最熟悉的東西,這裏所有人的生活都和在城市無異,所謂的城市人病症,只不過環境是沙漠。他的故事是迴環結構,到最後這個人在同樣的環境裏説出類似的話,情緒的衝擊力非常強。《東邪西毒》至今都是我最喜歡的一部王家衞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