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秉君:《李松濤:時空中凝重而常綠的聲音》_風聞
徐秉君-新华社“瞭望智库”特约研究员-2021-04-03 15:23
李松濤:時空中凝重而常綠的聲音
**文/**徐秉君

李松濤,原瀋陽軍區空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空軍大校。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詩歌學會理事,中國環境文化促進會理事,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資深會員。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1年畢業於魯迅文學院。先後出版抒情詩集、敍事詩集、長詩集、詩選集20部,散文集、小説集、報告文學集6部。長詩《拒絕末日》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跨文體長詩《黃之河》獲首屆艾青詩歌獎,長詩《我與你同行》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新作《憂患交響曲》一經發表便產生了巨大反響。另有多種詩文榮獲軍內外各種獎勵50餘項。榮立軍功3次。
序章 SOS—緊急呼救(摘選)
……
大自然,委實被傷害得太深了……
許多温暖的記憶,
都已冰涼。稍一觸摸,
就冷得凍得渾身發抖。
飛得好好的禽鳥突然就墜毀了,
遊得好好的魚鱉突然就曝屍了,
跑得好好的野獸突然就斷氣了,
站得好好的樹木突然就撲倒了,
笑得好好的花草突然就凋萎了,
唱得好好的清泉突然就啞默了,
晴得好好的藍天突然就陰暗了,
——這一連串的突然,
讓我產生一系列的潸然。
心情沉痛令腳步沉重,
悽對人類相繼亡故的親朋好友,
我淚眼模糊的臉孔,
表露了內心超越常規的悼意。
穿布鞋穿皮鞋穿涼鞋穿棉鞋的腳,
四面八方頻頻奔波,
——皆為弔唁!
跑遍方知——
地球已千瘡百孔,
天空已惡雲密佈。
窗外,大自然面黃肌瘦,
創傷幽幽亟待包紮。
生態環境黃牌迭示,
不曾經歷的即將發生——
……
( 載李松濤《拒絕末日》華文出版社,2001.1.第一版)
萌芽的嚮往
萌芽是一種初始狀態。用詩人自己的話説:這是一種土埋不住、時光也不肯埋的情節。就像參天大樹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萌芽期,然而,並非所有的萌芽都能長成參天大樹。而能長成參天大樹的,除了不可或缺的生存環境以外,還在於這顆萌芽是一顆植深沃土、執着向上、不懼風雨、集聚內力、獨立堅守並具有內在生命力的胚芽。李松濤的少年就是這樣的一顆萌芽。
1950年3月30日,李松濤出生於遼寧昌圖四合鄉華家村的一個普通家庭。父親雖然是勤於勞作的人,但腦子裏卻有一條“學而優則仕”的古訓,他最大的願望是希望自己的獨生子能埋頭寒窗苦讀,讀完小學,升初中、高中,然後再上大學,將來好乾點兒體面的工作。因此,他給兒子取名叫“李榮閣”,這個名字隱含着父親和家族的期盼與願望。童年,是種子發芽的季節,小鳥歌唱的季節,孩子撒歡的季節。故土、山水、田野不經意間在這個普通的鄉村,孕育了一顆頑強進取、執着追求的心。
上初中時,李松濤隨父母遷居遼寧省撫順市老虎台礦區。他父親在礦區臨街的一個小鋪面裏,用一台縫紉機日以繼夜地為一家人的生計操勞。一次,李松濤從一位同學那裏借到一本名叫《萌芽》的文學月刊,他立即被這本圖文並茂的雜誌所打動,因而愛不釋手!儘管這種雜誌才兩毛五分錢,但他知道眼下的家境是決不會花錢給他買這種“閒書”的。於是,他就利用課外時間撿廢鐵去賣,湊足兩毛五分錢後,就步行近兩個小時,到市中心的報亭去買《萌芽》。本來乘公共汽車很方便,但為了省下八分錢,以備下個月的不足之用,他只好甩大腿。儘管一再節儉,但還是難以湊足每期的那幾枚硬幣。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季節,怎麼也湊不夠新一期《萌芽》的錢額。於是,他斗膽把家中夏日閒置的爐盤和爐蓋子偷着賣了,又一次買回了愉悦,但卻忘記了後果。冬日降臨,“竊行”敗露,他暗自叫苦,準備承受嚴厲地責罵和痛打。不料,當他説明緣由,並小心翼翼地將幾本用舊報紙精心包好皮的《萌芽》拿出來之後,父親沉默了,也沒有為此而動怒。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父親反倒大度地塞給他三元錢,並允許他訂一份自己喜愛的刊物。打那以後,他便擁有了一份每月如期而至的《萌芽》。
這本《萌芽》像細細的春雨,滋潤了李松濤少小的心田,從而在他的心底滋生出了熱愛文學的萌芽。這顆被《萌芽》催醒的幼芽,一旦覺醒,便開始湧動激情並積聚着突破的能量。他嚮往光明,嚮往純真,嚮往高度,嚮往這片嶄新的文學天地。種子一旦生成萌芽,只要它執着向上就沒有誰能阻擋它生長的力量!
執着的追求
由於喜歡文學,便偏愛作文,繼而發展到愛好創作。為了追求文學夢想,“李榮閣”在升中學後把名字改為“李松濤”。他沒有遵從父親希望他走向仕途的願望,而是為自己選擇了一條艱難曲折並通向遠方的路。暑假,在鄉下的田野,李松濤又找回了童年的快樂。在柳蔭樹下的恰適中,他寫下了一首小詩《野讀》:一隻閒逛的螞蟻/悄悄攀上手中書/我連忙彈去——/這與內容毫不相干的“插圖”。這首詩是他真正走向文學的分水嶺,因為這是用詩的語言並開始用形象説話了。
不久,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捲全國。為了躲避城裏的武鬥之災,李松濤再次回到故鄉。這期間,他閲讀了幾乎是在鄉下能夠找得到的所有的書。其中,他對在朋友那裏借到的一冊何其芳的《讀詩和寫詩》,如獲至寶。這本小冊子,對李松濤的詩歌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直到今天,他還尊崇和信奉何其芳的某些見解。
上山下鄉的歲月,雖然艱苦辛勞,但李松濤在別人還在無休止的抱怨時,便獨自開始了艱難的創作跋涉。於是,知青歲月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筆積累。這時,他儼然是一位潑汗灑血拓荒者,在無垠的曠野默默耕耘。這期間,他以知青為主角,以連綿起伏的羣山為背景,以拓荒耕作為內容,以《深山創業》為總題,創作了一批詩作。
生活永遠是垂青於真誠地熱愛它的人。在1976年的《詩刊》復刊號上,發表了李松濤創作的帶有全新生活氣息的組詩《深山創業》,震動了當年的詩壇。當有人問著名詩人臧克家喜歡復刊號的哪些詩時,他回答説:“我最喜歡《深山創業》,讀後留下清新之感。這篇處女作如此吸引人,兆示了作者創作前程的遠大,顯示了詩人的才華。”著名詩人謝冕則這樣評價:“李松濤屬於這樣一代人,他們在中國詩歌被淹沒的年代開始唱歌。那是多麼壓抑和沉重的年代,從遙遠北國的崇巒幽谷間,飄起了深山創業的‘第一縷炊煙’,他確切地向我們傳遞了這樣的信息:人民的創造不會死亡,詩歌實際上也不曾死亡。”
成功的喜悦更加快了詩人的腳步,特殊的機遇又讓他跨入軍營。李松濤以詩人特有的敏鋭,不斷把詩的觸角伸向了生活的各個層面,以至於以自己的無畏去獨闖禁區。“文革”時期,愛情一直是不能觸及的禁區。儘管在1976年粉碎了“四人幫”,但愛情問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仍然被處於禁錮的狀態。他向自己發問:“寫幾首愛情是怎樣?‘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而‘愛情’的文壇消失已不只十年了。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愛情,藝術中普遍沒有,真是荒謬至極!自己何不把這種欠缺補上?”於是,他頂着形勢的壓力,創作了一批感情真摯愛情詩。
然後,他在寫給臧克家的信中鮮明提出:“我們無產階級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愛情詩?”臧克家在回信中給這位年輕有為並且敢闖愛情禁區的詩人極大的支持。幾經周折,終於在1977年12月12日的《文匯報》上發表了李松濤創作的反映愛情的組詩《創業者的歌》。緊接着,又在同年的第12期《詩刊》上發表了他的另一首愛情詩《在山路上》,這是經歷十年“文革”後,在全國首次出現的表現愛情的文學作品,引起的衝擊和反響不亞於一次震驚全國的強烈“地震”!著名詩人韓作榮(後任《人民文學》主編)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是這樣記述此事的:“記得松濤給《詩刊》寫了一組愛情詩,讓幾位領導很是為難了一陣,‘四人幫’粉碎不久,一些禁錮還沒有完全放開,經過慎重研究,《詩刊》最終選了一首發表出來。可以説,詩歌在愛情的領域的突破,是從松濤開始的。”至今,人們回憶起當年的情形,仍然讚歎詩人的那種無畏的氣魄和勇闖禁區的勇氣。
然而,藝術是無止境的。在詩壇上嶄露頭角後,李松濤便開始了一次次艱苦的追求和創新探索。在深山創業中,開始了他的“第一縷炊煙”;在山路上,留下深深的“愛情”足跡;在天地之間,迴響着“雲海樂聲”;在遙遠的軍營邊疆,品味着“故鄉的心”;在坎坷的歲月裏,扇動着“一個女性插翅的浪漫”,並講述着“沒有完成的愛”;在寂靜松林的裏,迴盪着 “凝固的濤聲”;在歷史的隧道里,秉筆疾書“無倦滄桑”,盡情傾瀉滾滾“黃之河”;面對人類日益惡化的生存環境,他大聲疾呼:“拒絕末日”!在凝重的沉思中,奏起了沉重的“憂患交響曲”,為人類和未來敲響了震世警種!
勤奮耕耘,鋭意探索,孜孜追求,促使李松濤不斷攀援藝術的最高境界,從而使他很快就在中國詩壇達到了令人矚目的藝術高峯。他的作品先後榮獲軍內外各種獎項50多項,其中,長詩《拒絕末日》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跨文體長詩《黃之河》獲首屆艾青詩歌獎,長詩《我與你同行》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在當今的詩壇中,一人能夠兩次獲得中國詩壇的最高獎項是絕無僅有的。當一座座耀眼的獎盃在掌聲中被高高舉起的時候,李松濤的眼睛卻始終關注着遠方,他的心依然跋涉在艱苦探索的路上……
深度的憂患
由於工作上的交往,我有過幾次與李松濤老師的長談。起初,給我的印象是,他雖然是中國詩壇的大家,卻沒有一點“大家”的架子。他為人真誠、熱情、公正和無私,既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導師,又是一位非常真誠的朋友。但這只是他為人的外在表現,隨着交談的深入,令我感觸最深的是藴藏在他心底的那種濃烈熾熱與温暖厚重的愛!
這種愛不是那種卿卿我我或兒女情長的小家之愛,而是一種超越個人與家庭情感之上的大愛。愛是人類最美好的一種情感,愛父母、愛妻子、愛丈夫、愛孩子、愛家庭、愛親人、愛朋友,等等,雖然這都是人類不可或缺的愛,但這些愛説到底還是沒有超脱自我狹小圈子的小愛,而只有當愛走出狹小的自我圈子,才能走向更廣闊的愛的天地,即讓愛走出家門和自我的小天地,並以更寬廣的胸懷去愛集體、愛國家、愛世界;愛大地、愛樹木、愛花草、愛動物;愛山河、愛海洋、愛自然;愛太陽、愛月亮、愛地球等,這樣的愛便是大愛。愛的本質在於愛心的真情投入,而愛的最高境界在於愛天下。
而李松濤正是這種集大愛於一身的人。因為愛之深,所以才有了深邃的思考,因此才能站在人文的高度、自然的高度、歷史的高度、時代的高度、以及未來的高度,來審視我們面對的世界。這種思考是一種探尋起點的追問,一種師法自然的沉思,一種縱觀歷史的回望,一種關注現實的投入,一種哲學理念的昇華,一種對人類危機的吶喊,一種對未來的警示……然而,這種思考是凝聚心血的,是要以付出健康甚至生命為代價的,因而也是最沉重的!可是,詩人甘願沉重!
正是基於這種大愛的思考,他歷時十餘年,傾注全部心血先後寫下了歷史長詩《無倦滄桑》、跨文體長詩《黃之河》、厚重長詩《憂患交響曲》等長篇詩作。他以宏闊的視野和雄渾的筆觸,詩化的語言和格言式的警句、以滄桑的歷史畫卷、以強烈的憂患意識、以深刻的社會批判精神、以高度的人文關懷、以深度的現代意識的反思,透視一個現實的存在。從這些層面上來看,李松濤的思考,不再是僅限於詩人的眼光,而更像是一位深邃的思想家、老成政治家、遠謀的戰略家、睿智的哲學家,總是站在時代的高度,以更宏闊眼界來審視歷史、面對現實、透視未來。但他更善於用詩化的語言來追尋歷史、反映現實和警示未來。所以到頭來他還是一位詩人,只不過是一位集思想家、政治家、戰略家和哲學家於一身的詩人。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成為一位始終矗立在時代潮頭的先鋒詩人。與此同時,也觸動了詩人深度的憂患意識。詩人的憂患,在於他清醒地看到“史書的頁碼是里程碑的數字”,而令詩人最憂心的是怎樣才能讓“應該清醒的現實,不跑成糊塗的歷史”?

凝重的濤聲
只有生長在山巔且挺立在風中並孤獨堅守的松樹,才能發出持續不斷的松濤聲。這種聲音是一種崇尚高度的覺醒,一種嚴肅冷峻的思考,一種不懈探求的突破,一種深度憂患的吶喊,一種震撼靈魂的良知,一種甘願沉重的責任。
李松濤的早期作品充滿激情和拓荒精神,給十年動亂被荒寂的文壇帶來清新的空氣和靈動的活力。他的詩作一經發表就引起了詩壇的震動,對此郭小川、臧克家等詩壇老一輩詩人給予高度重視、鼓勵和好評。這期間,他的作品涉及的題材和領域比較廣泛,有愛情、知青、士兵,有風雨雲電、青山綠水、江河湖海,有田野、礦山、軍營,有喻象抒情,有真情浪漫,有沉思敍事,有探索創新。概括地講,他是基於土地的基因和現實生活的土壤,用激情和熱血為藝術大廈添瓦增輝。正像他自己在詩中所説的那樣:“彷彿是生命中註定的——我屬於那/一片高遠,一片遼闊。”著名詩人韓靜霆是這樣評價他的:“松濤屬於在動亂的歲月裏,在荒寂的文壇上,舉起詩的聖火,承上啓下者。”這足以説明李松濤在中國當代詩歌發展史所處的重要地位。然而,這種評價決非是個體的推崇和讚譽,而是一種羣體的肯定和一個時代的認可。
真正的突破,是李松濤在1988年創作的長詩《無倦滄桑》。這部力作是李松濤在創作上的一個重大轉折。主要表現是他的創作思維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就是他開始嘗試用深邃的理性思考,借用全新的藝術形式對傳統的歷史文化和當代的現實問題進行深刻反思,從而確立獨有的藝術風格和構建具有思想張力的理性精神。這一創作思維,在隨後創作的《拒絕末日》和《黃之河》以及新近出版的《憂患交響曲》等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和表現。這幾部長詩鉅作,以獨特的結構,交叉的文體,惟美的詩句,理性的思考、憂患的意識、良知的吶喊等,構建了具有心靈震撼力、思想貫穿力、思維輻射力、時空穿透力的藝術大廈。這不僅是詩人自己里程碑式的力作,而且也是中國詩壇彪炳史冊宏篇傑作。
對此,中國詩壇的著名詩人及詩評家對他的作品給予高度評價:“它的意義在於警世和醒世”(張同吾),“盛世需危言”(史衍溢、於宗信),“詩人的良知,人類的警報”(胡世宗),“以生命和熱血譜寫的華章”(鄧蔭柯),“置身於時代的沉重”(謝冕),“滄桑無倦人有情”(李梨),等等。作為一名普通讀者,我無法確定這樣一位大家的文學地位,但我確信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必定要寫上“李松濤”名字,因為這是歷史的認同和現實的首肯。
所不同的是,屈原的憂患是渾濁中的清醒,松濤的憂患則是盛世中的清醒,而在盛世中保持清醒並迸發出憂患的吶喊是需要骨氣和勇氣的。詩人在痛:“痛中最痛的莫過於心痛,而心痛也就是痛心——”這是民族的痛、人類的痛!詩人的悲情在於:“個人的滄桑寫在臉上,而民族的滄桑窩在心裏。”只有民族的滄桑才能喚起人們的歷史悲情。面對日益惡化的生存環境,詩人發出對未來的緊急預警:“災難性的行為造成災難,/毀滅性的活動導致毀滅,/報復臨頭——/咀嚼大自然的人類,開始被大自然咀嚼了。”“超載的地球迅速疲倦着,/憂鬱的地球急劇蒼老着,/地球,幾乎可以看作是----/漂浮宇宙的一口懸棺了!”
這是詩人的聲音,現實的聲音,時代的聲音,警示未來的聲音,並且是貫穿在時空中凝重而常綠的聲音!
作於2007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