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只讀了三年書,但教育改變了他的命運,而我卻曾瞧不起他的文憑_風聞
半个废人-儒释道三家门下走狗2021-04-04 14:22
【本文原標題為“以前的教育好還是現在的教育好?”,風聞社區進行了修改】
今天是清明節,可惜離家太遠,我不能去給父親上墳。父親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他留給我太多回憶。現在,就從教育的角度稍稍一説。
父親出生在一個窮山溝裏,三歲時我爺爺就去世了。他只有一個姐姐,到鄰村做了別人的童養媳,所以,他是和奶奶相依為命長大的。
可以想見,這完全是一個赤貧的家庭,孤兒寡母。因此,村裏人都説奶奶大概很難把父親養活。不想,也許這些話刺激了老太太,她白天給地主打工,晚上就編草鞋,然後每逢趕集就去賣草鞋。得了點錢做什麼呢?送父親去讀書!
我真是難以想象此中的艱難和熱血,一個冬天與夏天穿着同一件衣服的寡婦,吃飯都吃不飽,生活在不是徒有四壁,而是徒有籬笆的環境裏,她居然要把孩子送去讀書。
父親曾回憶説,學堂在村子三四里外,很多時候,比如冬天下雪,他都是光着腳走路去的。但是他很開心,因為他經常得到老師的表揚。他曾向我吹牛説,有一次他的作文獲得很高評價,比如有“前程遠大”這樣的批語。
那是上世紀的四十年代,我不知道那時候的鄉村教育中都有哪些科目。但作文和四書五經這些説明肯定有語文課,也多半還有數學課。為什麼呢?因為即便奶奶裝出一副強人的樣子,家裏卻實在太窮了,所以父親只讀了三年就回家務農了。
不過,這似乎也足夠了,畢竟沒有讀過書的人更多。到新中國建立時,鄉里甚至幾次邀請父親“出山”去工作。但奶奶不同意,覺得外面的世界有點亂,而她就這一根獨苗,風險係數太大。後來一直等父親到了可以成親的年紀,想來足夠應付外面的風險了,才放他出去工作。於是父親獲得了第一份工作,在鄉里做會計,人送外號鐵算盤。我想,沒點數學的底子大概不可能。
改變父親命運的是什麼呢?從這個會計來説,顯然是來自教育,儘管只讀了三年。而父親又説,大概是看過報紙,於是他有時會躺在稻草堆上胡思亂想,想什麼呢?想當通訊員。
我猜這多半是因為曾經在學堂的那些表揚和批語給了他信心,否則一個窮鄉僻壤的青年在那一窮二白的年代不會這樣去想自己的人生之路。總之,父親成功了,他經常給縣裏投稿還被採用。於是,不久他去了縣裏,給縣長當秘書。
這縣長是南下幹部,總之很喜歡父親和他的稿子,於是幾年後等他離開去了省城,父親也慢慢走上了縣裏的領導崗位,當縣委辦主任什麼的,後來分配的工作又和算盤有些關係,做管財政的副縣長。
即便財政工作很忙,父親還是很喜歡寫作。他幾次跟我吹牛在省裏的日報發表了一篇什麼、在國家級報紙又發表了一篇什麼,且剪得整整齊齊給我看。
這是炫耀,還是想給我一點壓力?
的確,那時候,我已經讀高中了,而父親只相當於小學三年級,父子倆的差距太大,他想要對我實施管教不大容易。
所以,這炫耀和吹牛的次數還不少。比如那時候允許台灣的老兵回大陸探親,有一次,父親喝完酒回來又跟我吹,説他今天接待了幾位老兵,還給他們背誦孟子什麼的,搞得別人驚歎不已,繼承了繁體字的他們還是抵不過用簡體字的大陸人,起碼背誦四書五經你們就不行嘛。
我賠笑幾句,心裏還是看不起,孔孟?那是什麼?現在建設國家還需要這些東東嗎?起碼高考就不需要。
但父親還真是有兩把刷子,記得高考前,有一次上政治課,老師滿堂遊走,忽然停下來,對着我們大聲道:“某某某的爸爸,就是差額選舉的例子。”那一刻,我和小夥伴們一樣都懵圈了,我父親?他還能被政治老師當例證?
原來,那時候全國正開始搞差額選舉,而我的父親已連任兩屆,該退居二線了。畢竟那時候已經開始注重官員的文憑,而我父親僅僅只弄了箇中專,是遠遠不夠格的。於是,在選舉前,上級就找他談話,要麼調去市裏,要麼就去縣政協。父親不想離開家鄉,於是沉默中選擇了後者。
可是選舉的時候意外出現了,代表們在候選人名單中沒有看到父親的名字,都強烈表達了不滿,於是,父親又繼續當選,且是以差額選舉的新朝方式當選,遂成了新聞人物。當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碰到父親那一輩的老鄉時,還有人跟我説這件稀奇事,説你父親都上了報紙了。
我這人也許讀書讀傻了,對這種官場的事不是特別看重,僅僅是有點竊喜,畢竟那是我父親。而父親其實在仕途中還在演繹一些故事,比如去了政協後,新來的縣長和書記們也特別喜歡他,等他從政協主席下來後,居然又把他弄去縣委,當副書記,管什麼政法和意識形態之類。這也算是一件奇聞,畢竟到政協人大之後按照慣例就該真正退休了,哪裏還有機會重返政壇。
但我這時候已經是大學生了,心裏則更加瞧不起他的小學文憑。至於那中專文憑,估計也是不正當的途徑搞來的,豈能和我這千軍萬馬殺過獨木橋的天之驕子相比?
這種思想延續了不短的時間,直到有一天我被狠狠打臉。那時候我已經參加工作好幾年,且感覺混得還不錯。而六十多歲的父親也終於結束了他所謂政壇常青樹的日子,正式退休了,每年有機會來省城小住一個月。
有一天,父親忽然笑着問我:“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這是什麼意思?”
當時,我那個汗啊,雖然能猜到大意,可是畢竟不準確。是的,我這一代雖然還學古文,但畢竟量不大,也沒人要求你去學什麼四書五經,於是我這大學生還真是被小學生教育了。
又過了幾年,當我混得慘淡至極時,我才醒悟:原來,父親是用這個提問提醒我做人不要太跳脱,男子漢當舉重若輕。而他自己,上學堂時也只是背誦,未必知道這些話的真意。他是通過時間的沉澱、涉世的閲歷,像牛的反芻一樣,真正明悟並掌握和運用了古人的道理。
最讓我慚愧的是,我這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止做人失敗,太多東西都只是停留在紙上,而他卻是知行合一的。
比如我知道為人子要孝順,可幾時又真心孝順過?但父親就不一樣了。
記得父親小時候,奶奶在山上勞動,因為天黑了,父親就在門口大聲喊她,結果奶奶一急,從山上滾了下來,自此身體日衰,大概五十多歲就去世了。反正我是沒有見過奶奶一面,只聽別人説父親至孝,當奶奶去世後,抱着她的遺體哭瘦了好多斤。
而我自記事起,每年的臘月二十八,父親就雷打不動地帶着我們去上墳。我年復一年地跟着父親去上墳,走在他的後面,看着他從矯健行走到在山坡上歇一口氣、歇兩口、三口。。。。。。
父親終於老去了,按照他的遺願,沒有火葬,而是回到了鄉村,把他葬在奶奶的墳墓下方一點,他們母子又算是團聚了。
我有些迷茫,按理,我的確比他受過更多的教育,但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