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經歷的廣播消亡史_風聞
刺猬公社-刺猬公社官方账号-2021-04-04 08:56
“現在進入傳統廣播行業要做什麼?賣貨嗎?”
作者丨劉鑫
編輯丨園長
李笑來説七年就是一輩子,管鑫覺得在媒體這個行業,他過了快三輩子了。
2003年,《南方都市報》報道了引起全國轟動的孫志剛案,陳菊紅寫下《離開》來紀念在《南方週末》黃金般的歲月,孫玉勝出版了《十年:從改變電視的語態開始》。回過頭來看,那是傳統媒體的黃金年代。在那一年,管鑫踏足廣播電視行業。
從福建電視台,到中國華藝廣播公司再到山東廣播電視台,管鑫小有成就。做過總導演、做過主持人、做過製片人、策劃一檔節目、節目收聽率第一、擁有很多喜歡他的粉絲、開簽名會……當他把這個領域裏能做的都做過後,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2018年,管鑫離開山東廣播電視台,開始從事心理和教育事業。徹底離開傳統媒體,對管鑫來説並不意外,2011年左右,管鑫就感覺到傳統媒體會走到今天。雖然沒有數據,只是直覺。
沒有迷茫,管鑫的轉型顯得很自然。再次回看這段歷程,他頗有些感慨。“那一年過去就不會再有那一年了,那一年的梨花落在那兒,下一年就不是那一年的梨花了。”

最好的時代
“此刻在聽節目的同學請去把你們宿舍的燈頻閃一下。”
這是《青春夢飛揚》節目的一個片段,隨着倒計時3、2、1,被指定高校宿舍樓的燈應聲而閃,管鑫在節目中收到信息,有聽眾説看到對面的樓在頻閃,這是廣播時代的看見與被看見,現在看來頗有些不可思議。
《青春夢飛揚》這檔節目於2009年創立,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奇遇。那時的他還在山東電視台少兒頻道做陪伴式節目,一個屏幕分三個部分,除了主屏幕播放節目外,一塊是短信互動,一塊是彩信互動。
管鑫創立這檔節目緣於偶然的機遇——山東交通廣播內部的變動與改革。不同於新媒體改革的微調和改版,傳統的廣播業內改革更顯得大刀闊斧,雷厲風行。上一檔節目《黑皮學院》停播後空出了夜間檔的時間,恰好管鑫在南方做過廣播節目,當時的南方媒體相比於北方是比較領先的,管鑫把南方的樣帶拿來看,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
自此《青春夢飛揚》誕生,這也讓管鑫從電視領域跨足到廣播領域。
最開始的節目形式是“小紙條”,這是用來整蠱好友的一種方式。聽眾編輯短信説明自己和對方的名字,對方的電話及近況,來提高忽悠成功率和開心指數。在節目中,就通過電話的方式整蠱好友,節目後來用“小紙條”表白、泄憤的都有。
沒有劇本,沒有彩排,一切都是未知的。管鑫現在想來,如今的網絡媒體可能也很難做到。小紙條對主持人反應的要求非常高,完全要靠臨場發揮。
節目的最開始還是有些水土不服。北方人是比較耿直的一個類型,山東人也是很直接的。那個年代電話營銷詐騙較少,對於陌生人打錯電話,南方人可能稍微聊一會,而北方人可能發現打錯電話就直接掛掉。剛開始節目還是受阻的,到後來,大家反應越來越好,破梗現象也出現了。
百度貼吧裏網友總結的經典語錄
打電話過去,第一句話“請問是XX對麼”,下一句就是“你們是《青春夢飛揚》節目吧”,聽節目的人也是互相整蠱的人。甚至有些聽友明知對方是節目組卻不戳穿,電話最後告知是故意配合,當場拆梗。“很好玩。”管鑫現在仍印象深刻。“在那時候這種節目是比較少見了,有點像現在博主自黑或者直播翻車。”
2010年新年第二天,管鑫在百度知道里留下小紙條的參與方式。“移動用户編寫“5+小紙條內容”發送到106208881011;聯通和電信編寫“5+小紙條內容”發送到106277881011。”
由於聽眾在不斷固化,沒有辦法再去整蠱他人,再加上節目模式時間久了都會有瓶頸,聽眾也會疲態,管鑫又做了新一輪嘗試——“朋友樂淘淘”。每天三個固定的人介紹自己,開着幾路熱線等待聽眾撥打,如果誰想交朋友就可以打進來,聊幾句,互生好感就可留個聯繫方式。節目方式有點像非誠勿擾的交友,只不過沒有畫面,更多地關注到人和他的故事。
再後來就是結合熱點,分享新鮮事的版塊,從小紙條到新鮮事,節目的策劃工作越來越多。最開始管鑫的案頭工作很少,大概會説些歡迎詞,表示今天會接聽幾位聽眾電話,預計時長,選擇音樂的工作。電話沒有人蔘與是不可能的,隨機應變也沒有什麼稿件要求。這檔節目數據一直很好,在山東廣播電台所有頻道里一直位居前十,前三也蟬聯了四年左右。
最開始的收聽率是很模糊化的,不可能精確到每個收音機,只是一個大概率。通過樣本取樣,一個人可能代表了幾千或上萬人,代表了某一批人在聽,受眾不在場是廣播的一大特點。
“青春夢飛揚”這個節目是領導定的,正值青春年少的管鑫覺得這個名字很土,過了幾年團中央也用了類似的名字,湖南台2016年也開始做青春中國。管鑫後來和領導説,原來你是起名先鋒者。
“夢飛揚、夢飛揚……”**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和管鑫的談話,他多次提及夢飛揚的字眼,一個名字喊了十年,就像自己的名字,寫在骨血裏那種。
《青春夢飛揚》於2017年初停播,歷時8年,跨了9個年頭,停播原因是新一輪的廣播內部改革。管鑫認為這不是關停,整個團隊人員都換了,不止交通廣播,很多頻道都換了。
始於內部改革,終於內部改革。《青春夢飛揚》走過了管鑫的青春,走過了聽眾的青春,留在了那個最好的時候。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我必須在那個時候有那麼一個節目。”

順勢
當新媒體到來的時候,對傳統媒體的衝擊是在互動量。
這是管鑫這些年的感受。他描繪了《青春夢飛揚》的一個巔峯數據。2014年,管鑫去了一趟香格里拉,將所拍的照片做成100套明信片送給聽眾,送十期,每期十套。因為FM101.1是山東廣播交通音樂之聲的頻道,就將時間定在晚上10點11分,在那一分鐘在公眾號留言的前10位能收到禮物。
在那一分鐘裏,微信公眾號的留言是2000多條,這個數據現在看起來還有些不可思議。
香格里拉明信片
**當變化來了的時候,得按照它的生存模式去完成,才能活下去。**從2011年開始,管鑫就開始適應這種變化。
辦網站、開公眾號、微博加V,管鑫做新媒體的工作時間比自己節目還多,電台在那個時期也逐漸在發生質的變化。隨着網絡的普及,山東廣播電台後來全國可聽,節目的互動方式也從短信+電話模式變成了微信公眾號互動。但這種變化並沒有帶來預想中的數據。“整體的聽眾已經在衰減了,説白了,這個形式已經過去了。”
再後來,管鑫將節目中的一段音頻截出來做成切片,放在喜馬拉雅平台上。例如,奇葩的吵架理由、少女是怎麼把眼鏡蛇懟死的,為適應推薦方式改個引人注目的標題,大家點開片段聽了倆人的脱口秀,但再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廣播了。
在新媒體衝擊的大浪潮之下,廣播的需求降低了。廣播電台最早的需求是路況,出租車司機是最主要的用户羣體。早期買車的人很少,能打的起車的人都是小老闆,而小老闆這個羣體就是廣播中播放廣告的潛在用户。聽完廣播他們可能會去買這些品牌,這是廣播被需求的場景,也是廣告投放的場景。
從2006年開始,私家車保有量飛漲,廣播也趁勢而上,佔據了私家車的優勢迅速發展。而到網絡逐漸發展成熟,車輛上大多是大屏安裝APP,不再需要電台播發的路況信息,百度、高德地圖等可以實時導航,可聽的內容更多元,音樂、小説、付費課程等,專心去聽一個廣播節目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不是説慢慢的沒有市場,是突然間沒有市場。”**在管鑫參加的車展裏,不止一個品牌廠商曾提到過某些價位的高端車裏將不再安裝FM電台了,一個車載大屏解決了所有問題。“可怕的是廣播失去了高端人羣,如果是30萬或者50萬以上的車,沒有人使用廣播,高端人羣的受眾就都丟掉了。”
廣播是一個被動收聽,固定的時間播固定的內容,是標準的線性單向輸出產品,而互聯網的發展讓網絡進到了人們的手裏,這是單純廣播需求的下落期,收音機這個媒介在逐步退出市場,相應的,廣播頻道發展趨勢從廣告投放量的鋭減展現了出來。
圖源:Unsplash
2021年3月24日,湖北廣播電視台休閒指南頻道停播並停止衞星傳輸,廣東電視台開辦的高爾夫頻道停止播出,2021年1月1日起,山西經濟資訊頻道更名為山西經濟與科技頻道、山西科教頻道更名為山西社會與法治頻道。2020年12月31日起,山西少兒頻道停播……
這種媒介形式的消亡,在外界看來只是一段插曲,內行的眼中卻是一個個人的離去。
管鑫算了一個數據,比如一個廣電把體育頻道,新聞頻道,公共頻道,綜藝頻道合成了1個大部門。4個頻道,每個頻道都有10檔節目,每個節目有20人,就相當於有40檔節目,800個人。那現在縮減到20檔節目,重新競聘上崗,每個節目30個人,然後由製作人去選人,再進行雙向選擇,剩下沒有被互相雙向選擇的就可以離崗。最終的結果就是20檔節目在4個頻道里混播,200個人離開,這個計算很保守,情況可能比這更嚴峻。
在關於廣電頻道關閉的評論中,一網友評道:“大刀破斧改革,頻道精簡成風。”
不僅媒介變了、節目變了、行業變了,受眾也在變化。對於受眾而言,媒介的更迭讓他們更換了信息接收的設備,早上起牀從打開收音機打開電視到打開手機,換了一種工序在生活。而媒介的碎片化大環境也帶來了受眾注意力的分散。堅持每晚從9點到11點聽一檔節目的場景,現在太少有了。
“當下的時代,人們的專注度太散了,被各種媒介分散的很嚴重。”管鑫對此頗有感慨。
那個時代的受眾對管鑫來説也是很可愛的。管鑫收到過粉絲寄來的兩個大抱枕,十字繡一點點繡的,他現在還完好保留着。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很用心的狀態,而現在買買買可能是送禮物的大多數。
不管媒介環境怎麼變,管鑫覺得受眾的心理沒有變,被尊重被愛的需要沒有變。《青春夢飛揚》一開場,管鑫會開始問好,而現在直播中,點進直播,主播們也會説“歡迎進房間的某某某”,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只是一個看不見受眾,一個看得見。
管鑫將每晚的電台節目比作戀愛。“每晚8點,有個人在公園門口等你,不管你來或不來,他都在那裏。而現在的直播有點像我們8點見面了,打個招呼蹦兩下,然後又走了那種感覺。”對於節目停播,很多粉絲是突然想起來這個節目回找一下發現節目不見了的。
管鑫覺得,那就是後來的某天晚上8點在公園門口,你發現那個人再也不來了,而你心裏會覺得,他應該一直在那裏等你,為什麼沒來呢?

轉型
“傳統媒體的人流着是傳統媒體人的血,很難生產出新媒體的孩子。”
管鑫認為在傳統媒體逐漸關停的浪潮下,大部分的嘗試轉型都是不那麼成功的;另外,傳統媒體的需求在不斷下降。“當你有了打火機,是不會隨身帶火柴的,就這麼簡單。”
在管鑫的觀察裏,傳統媒體的10萬粉絲量的公眾號,和一個只有3000人的美食博主的公眾號,同樣的文案在推廣一份產品,美食博主能賣掉800份,10萬的賬號可能100份都賣不出去。“就像讓李佳琦去播新聞,感覺會很怪,換作新聞頻道主持人去專職賣貨,你會覺得他是不是瘋了?”
而現在的困境就是傳統媒體的廣告收入,“同樣10萬元,放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裏面,它的玩法和產生的價值是截然不同的。”靠新媒體支撐傳統媒體的廣告收入,管鑫覺得是一個如履薄冰的事情。
傳統媒體不斷有人離開,也不斷有人進入。管鑫問刺蝟公社,你説大學生畢業都抱有新聞理想,還有做戰地記者的夢,但進入廣播行業要做什麼?賣貨嗎?
“真正通過策劃讓媒體順利轉型的是比較少的。”管鑫認為更多的是傳統媒體的節目很符合新媒體的需求。“比如購物節目,在傳統媒體上是格格不入的,但那些購物節目主持人現在很牛了,是極度會帶貨的人。”
這個時代背景下,轉型的不止是媒體人,所有人都在接受變化。
銷售老闆在考慮如何賣貨,網絡直播還是淘寶帶貨,是不是需要老闆親自站台;景區門票售賣也在考慮是否要做直播,該不該請網紅來……媒介變動的大環境下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無一例外。
管鑫也在大浪潮下的推動下做出轉型。但最開始的轉型更多來自於身份的轉變。2010年管鑫多了一個新身份——父親,從那時起就更多的關注教育、心理方面的內容。2013年管鑫考取了國家心理諮詢師,2016年管鑫以心理諮詢師和資深媒體人的身份做山東電視台生活頻道、綜藝頻道等多檔節目的嘉賓。從電視台到廣播再到電視,管鑫身份不再是節目主持人、製片人,而變成了情感心理導師、嘉賓。
在《青春夢飛揚》停播後管鑫又做了新的節目《爸媽商學院》。2017年底管鑫從廣播離開,如果説最大原因,那就是管鑫看到了廣播未來的被替代性。這次離開並沒有讓管鑫受到多大的衝擊,他認為自己沒有真正的離開廣電工作。
在離開的那一年,電視節目還是會邀請管鑫做嘉賓,在微信讀書FM42.3頻道也邀請他做電台主播,他覺得,他一直沒有離開FM的概念。
管鑫用掙扎形容現在的廣播狀態,就是維持生活。聽眾的流失是管鑫十年前感受到的。“聽眾去看網絡了,看網絡的聽眾也去做網絡平台了”。再者就是產業鏈的斷層,沒有更新的產業鏈去支撐媒體的生存,“廣告跟不上,完成度又不高,大家生存都發生了問題,如果你想追求精神享受,那麼首先,你的物質基礎得足夠豐富才行。”
“我覺得廣播會一直存在,就跟出版業一樣,但廣播不會再火起來了。當然也死不了,就説白了嚥不了氣兒。”管鑫説,“有的節目死了,其實它還活着。有些節目還活着,但其實它已經死了,已經不是節目了。”
音頻是有陪伴功能的,管鑫這樣解釋,但現在這種陪伴式的東西可能又變成了直播。
這是一個所有的事物和資源為我所用的時代,可以在任意一個小角落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一個糟糕的時代,也是一個很好的時代。”
現在的管鑫在做表達社羣、親子教育心理學等課程。相較於以往近十年的每天下午2點多,管鑫到台裏上班,找稿子、策劃、對稿子、晚上9點到11點準時進行電台廣播,現在對管鑫來説,時間很自由。
從一個好主持人到一個好爸爸,管鑫完成了身份的轉變,也完成了職業的轉變。目前管鑫做的家庭教育的課程用户裏,有一些爸爸媽媽,是當年節目的粉絲。“我發現我服務的居然是同一批人。”管鑫覺得這挺玄學的。“他當時需要娛樂,我就給了他娛樂,他現在需要孩子教育,我就可以為他分享一些教育的內容。
年少時的管鑫是一個特別具有娛樂精神的人,那種搞笑和青春荷爾蒙是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因為聽眾、節目、主持的相互刺激共同完成了《青春夢飛揚》,只有在那樣的環境和場景下才能完成。現在這個時代,管鑫覺得自己不會再去涉獵這種類型的節目了。
年少時的管鑫
**“必須得是這種多元化它才能活下去。”**管鑫對《朋友請聽好》這檔綜藝印象深刻,“何炅他們一起幹的所有一切都像我們那時候在電台的工作,覺得好像他只是用電視的方式呈現了我們的日常而已。”這是一檔用網絡直播的方式做廣播,又以真人秀電視節目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節目。
管鑫很感謝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才會有那樣的經歷和回憶,但只能説懷念那個時刻,年輕的90後,甚至是更往後的00後,其實是不太會在意這件事的。
對話結束,管鑫説採訪初稿給他一份。“説完就忘,都是些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