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裕：一個小鎮青年的“覺醒年代”_風聞

1907年，粟裕出生在湘西會同縣一個小村子。粟裕的爺爺還是地主，但是到了粟裕的父親這一輩，因為三兄弟分家，每家已經只是小地主了，不能算是大地主了。粟裕的父親是落第秀才，但靠着家裏的餘蔭，也還是能出租土地收租過日子。

粟裕是家中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到粟裕能記事的時候，不僅有哥哥，還有個嫂子。此外，粟裕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但父母明顯比較偏愛年齡更小的粟裕一些，他上學上了幾年，才十幾歲，能識字的時候，父親就開始讓他記賬。

粟裕小時候，家裏有個長工，名叫阿陀，阿陀會武術，所以經常教粟裕舞槍弄棒。現在我們看到粟裕的照片，絕大多數人的第一感覺可能都是看上去温文爾雅，其實他小時候也是學過武術的，也很調皮。他經常把家裏用來接待客人的蜜餞偷出來給阿陀吃。因為不願意讓他繼續舞槍弄棒，所以他六歲就被送去上了私塾。

上了兩三年私塾，1918年，因為村裏糟了土匪，全家人就搬到縣城生活了。這時粟裕11歲，北京的新文化運動正鬧得熱火朝天，北京大學的教授們吵得昏天黑地，但在偏遠的湘西鄉下生活的粟裕，對這些毫無知覺。

在這裏，粟裕上了小學。因為經常要在家裏幫忙做事，所以他在高小時留級了兩三年。此外，因為讓他記賬，嫂子很不滿，經常抱怨。一方面是因為記賬不能好好繼續上學，一方面是嫂子的抱怨，都讓年紀小小的粟裕感到非常心煩。

上高小期間，粟裕遇到了一個事情，刺激了他，覺醒自己出去“搞隊伍”。這時的湖南省還在北洋軍閥治下，會同縣城裏駐紮着北洋軍閥的一個連，連長姓盧。這個北洋軍閥部隊軍紀敗壞，在小小的縣城裏欺男霸女，連中士班長都敢為非作歹，作威作福。

當時的高小實際上相當於初中，在校的學生大多數已經十五六歲，大一點的已經十六七歲，是半大孩子了，開始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也血氣方剛。粟裕和同學對盧連長的隊伍很不滿，發生了衝突，盧連長揚言要衝進學校，抓學生，學生自己組織起來，用棍棒自衞。

雖然衝突最後在縣長的調停下解決了，但學生還是人人自危，尤其是帶頭和軍隊對抗的學生，一些人怕被報復，就轉學走了。粟裕也想離開，但家裏不同意。恰好常德的省立第二師範學校招生，粟裕考上了。但他回家一説，父母堅決反對。

1924年元旦剛過，粟裕17歲，下決心離家出走，去常德讀書。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年份，就是這一年，黃埔軍校第一期開始招生，一大批後來和粟裕發生關係的國共兩黨將領，都和粟裕一樣，離開家鄉，去投靠黃埔軍校，而粟裕還只能去常德讀書。

粟裕出走了兩次，第一次走到水陸碼頭洪江，就沒有路費了，只好寫信給家裏要錢。家裏接到信以後答應給錢，讓他先回家再説。他回到離家十幾裏的地方，怕家裏只是騙他回去，又寫信讓家裏把錢送來。他父親讓哥哥去接粟裕回家，答應幫他籌好路費和學費，粟裕這才回家。

這個做法是不是有點眼熟？他的湖南老鄉毛潤之也一樣。毛潤之高小畢業之後，做小生意的父親覺得多讀書也無益，反正都已經能寫會算了，就想讓他回家繼承家業，不讓他上學，他也鬧過。他回家幫忙一段時間之後，才又離開家鄉到長沙求學。

父親大概也看出來了，粟裕已經下了決心外出求學，留不住了。所以這次很隆重地請了親戚朋友，送粟裕出門去讀書。在粟裕臨走時，父親還流了眼淚。粟裕走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而粟裕這次離開之後，在常德讀書期間，只在暑假回過一次家，就參加革命去了，多年再未回過家。

粟裕到了常德，先找到族叔和堂嬸“走後門”，在常德師範附小讀書。讀了半年，卻又因為常德師範學校下半年不招生，他只好先進入一個教會辦的中學平民中學讀書。這個中學除了學英語，所有的課都是用英文教，粟裕之前沒學過英文，學習起來很費力。

為了把這些課程都學好，粟裕下了很大力氣，他自己在回憶錄裏用了廢寢忘食來形容當時的用功程度。除了吃飯睡覺，都在讀書、做功課。甚至一度因為過度勞累，生了一場大病，建國後體檢時才確認，他得過肺結核，就是這次大病。這之後，他才不敢這麼用功了，開始合理安排時間，既要保證學習時間，也要每天堅持鍛鍊身體。

也是在這段時間，之前在老家喜歡舞槍弄棒、調皮活潑的粟裕，性格開始變了，變得沉靜，開始思考問題，既想自己的人生出路，也開始思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但他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出路，陷入了苦悶和彷徨。

“我的性格也變了，逐漸變得沉靜起來，愛思考問題。社會的現狀，祖國的命運，人生的意義，青年的責任……我都在思索，只是找不到答案。有時我獨自一人抱着一把月琴，撥弄着琴絃，陷入沉思，感到苦悶和彷徨。”

這已經是1924年下半年，中國社會正在醖釀着大變動。北京的新文化運動仍然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教授們都在熱烈地討論中國的社會問題。共產黨成立已經三年了，開始和國民黨合作，確定國共合作之後的第一個革命任務是打倒軍閥，推翻北洋政府。

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得風氣之先，精英分子已經覺醒了。但17歲的粟裕還找不到出路，還在苦悶彷徨，一線城市的先進思想和風氣，還沒有吹到粟裕的腦袋裏。

1925年春，粟裕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常德的省立第二師範，簡稱二師。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在長沙，年輕的毛潤之七八年前就是在這裏苦苦求索，“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長沙畢竟是省會，北京的新文化運動吹到湖南，率先影響到了長沙，但到常德的時候已經晚了很多。

粟裕進入二師的時候，國共合作已經開始，學校的政治氣氛很濃，共產黨、共青團的組織已經建立起來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派”。二師此時也出現了不同立場的學生組織，家境富裕的學生大多加入了國家主義組織“體育會”，家境一般或者相對貧寒的學生，則加入了左傾組織“學生會”，以及後來成立的“救國義勇會”。

粟裕在校期間，二師發生了著名的政治風潮，是聲援同校同學滕代遠。滕代遠是湘西麻陽人，比粟裕大四歲，他入學比粟裕早，在粟裕入學前就已經加入共青團，粟裕入學後剛開始參加左派學生組織的時候，他已經轉為黨員。

常德除了省立第二師範，還有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也就是二女師。二女師發生了招生舞弊，學生抗議。二師的左派學生為了表達支持，派滕代遠等人作為代表，前往二女師支援。二女師校長將消息傳給二師，二師校長這時候的操作很賊，也很富有官僚主義智慧。

二師校長知道如果自己直接宣佈開除滕代遠等人，會引發學生抗議，所以他並沒有自己出面，而是把消息告訴了右翼學生組織體育會。體育會隨即召開大會，以學生組織的名義，宣佈將滕代遠等人開除。左翼學生會組織知道消息後，也召開大會，抗議開除滕代遠。體育會知道後，派人趕來砸場子，看場子的左翼學生失手，用紅纓槍刺傷了右翼的學生。

本來左翼學生會是佔理的，但因為發生了暴力事件，性質就變了，學校馬上抓住機會，宣佈將滕代遠等人直接開除，並且拿到了一份學校的黨團組織名單，這份名單上的41個人全部被開除。之後，滕代遠被組織上安排，前往長沙郊區及平江一帶工作，曾參與過農運等活動，1928年，他和彭德懷、黃公略等人，策動了平江起義，誕生了紅三軍團。

粟裕這時候雖然加入了左翼學生組織，但還沒有入團、入黨，所以並未受到這次事件的直接影響。1926年夏季，粟裕回到會同過暑假，家裏又把他圈禁起來，不讓他去學校。但這時候粟裕已經19歲了，最終還是從家裏逃出來了，返回了學校。返校之後，立刻經人介紹，加入了共青團。

這時北伐軍已經進入湖南境內，但尚未佔領常德。二師這時也和二女師合併，學生人數更多，成了常德地區的革命運動中心，校長也變成了已經入黨的胡佐武。為了迎接北伐軍，學生做了很多準備。粟裕還和同學湊錢買了一支槍，以及240發子彈。

​“四·一二”之後不久，長沙也發生了“馬日事變”，反革命運動隨即從長沙蔓延到湖南全省各地。之前還在迎接北伐軍的學生組織，也都變成了捕殺對象。湖南省防軍在常德駐有一個旅，旅長派人把胡佐武找去，公然殺害。隨即派了兩個營，包圍了省立二師。但因為傳言二師有七八百條槍，所以省防軍也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包圍。

這時中央也在發生變化，國共徹底決裂已經不可避免，共產國際也決心支持共產黨獨立發展武裝鬥爭。因此，兩湖地區的進步學生和農運積極分子都在組織的安排下，分批到達武漢，加入了葉挺任師長的24師，準備參加武裝起義。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粟裕被安排逃出常德，經岳陽到達武漢，進入24師教導隊，投筆從戎了。

從開始萌發尋找出路的想法，到1927年正式前往武漢投筆從戎，粟裕從一個普通的小鎮青年，變成了一個革命戰士。他從會同的家裏逃出去的時候，也許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真的會“自己搞隊伍”，而且是指揮幾十萬大軍，與敵人進行戰略決戰。

但與我們一般的理解的不同之處在於，粟裕真正在思想上覺醒，並沒有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多少影響，也沒有受到多少五四運動的影響，反而是在國共合作之後的大革命時期，在學校裏受到了進步思想的影響，加入了黨團組織。

這一時期，國共合作的特點是，雙方在廣州和國民黨中央雖然有鬥爭也有合作，但在基層組織這個層面上，完全是共產黨包辦了國民黨組織，為大革命做準備。當四一二的屠刀舉起之後，國民黨也分不清到底誰是共產黨，誰是國民黨，但國民黨知道自己根本不掌握基層，所以將之前基層組織中的積極分子一網打盡，“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走一個”，把國民黨的基層組織一刀斬斷。

平心而論，在共產黨以國民黨的名義，在全國各地發展國民黨基層組織的時候，並沒有過多的宣傳共產主義、社會主義，而是以打倒軍閥、驅逐列強、救國救民為號召，所以許多人只是像年輕的粟裕一樣，帶着樸素的為國為民的理想抱負，加入了黨團組織，他們並不一定真的反對國民黨，也不見得了解共產主義、馬列主義，但在“四一二”之後，他們都被迫變成了共產黨，只要活下來的，都不得不走上了暴力反對國民黨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