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我重新愛上了看電視_風聞
跳海大院-跳海大院官方账号-2021-04-07 18:19

“誰能料到,在我剛剛過去的清明假期中,最愉快的經歷竟是在酒店看電視。”——旅行失敗者屎大淋
時間是種很玄妙的東西。兩天的假期,不過是在家周圍轉轉的週末。但加上一天後,就成了可以遠行的小長假。用唯物主義話術來講,這叫量變引起質變。
又逢清明,難得的質變來臨。已在廣州困到發黴的我,也迫不及待地想用遠行給社畜日常來次短暫質變。
Day 1 南沙 Day 2 桂山島 Day 3 珠海
可當我賭上十分之一個月的時間,向枯燥日常展現出誓死一戰的姿態時,對方卻好似接到了密探報信,對我的日程進行了定點爆破——
南沙:荒蕪偏僻,夜間外出唯一適合做的事可能是當街裸奔,因為根本沒人,甚至沒多點燈光。
桂山島:清明時節人人人,海島大風吹掉魂。
珠海:你有過火車晚點70多分鐘,一路上停三次最後共延遲3個多小時的體驗麼?

如果將來寫我的回憶錄,這段恐怕將是那種於外人來不過枯燥的寥寥幾字,於我卻是不堪回首、掩面流涕的悲慘遭遇。在不動分毫的列車上,我試圖用上述的胡思亂想來逃避現實,卻恰巧鑽進了一處現實的温暖洞穴:
窩在酒店裏看電視,幾乎是2021年來最美妙的一段體驗。
那是在我旅程的第一天晚上,座標南沙客運港附近。
從地圖上看,客運港所處之處頗為尷尬。一來遠離南沙城區,二來又沒有南邊十九湧那裏的熱鬧魚市,三來跟東莞的虎門工業區隔海遙望,海水水質糟糕。總之地處偏僻,人煙稀少,生態環境一般,乏善可陳。

千萬別去
在享用了一頓七分平庸、兩分湊合、一分難吃,簡言之實在不咋地的晚餐後,我和女友只能到酒店對面幾乎荒廢的村落裏散散步。準確的説,更像是本能地活動下腿腳而已。

酒店外景象
不料,這一活動,倒也恰巧瞧見幅有意思的場景:
在一間不大的士多(商店)門口,十幾個農民工兄弟圍坐在一台電視機前,目不轉睛地看着一部諜戰劇。沒有人發一言,更沒人低頭看手機。電視機的光照在工人們的臉上,五彩斑駁,甚是好看。一時間,我甚至羞於掏出智能手機,生怕這妖豔的產品,打攪了眼前這片屬於前智能時代的寧靜。
與此同時,我腦子又好像有什麼機關“咯噔”一下啓動了一下,隨即齒輪轉動,湧出一系列的回憶。
電視在我的生命裏,原來曾那麼重要過。

類似這樣 圖源《打工直通車》河南衞視
老媽生在北方一個有些偏僻的山村裏。80年代,她家幸運地成了全村第三個擁有電視的家庭。那台電視貌似花了1000塊出頭,在紙幣最大面值只有10元的時期,顯得相當不菲。當電視拉回家開始收看時,半個村子的人都跑了過來,自帶馬紮來蹭電視看。因為早期電視線路比價落後,電視放久了會發熱,姥姥放一段時間把電視關掉休息休息,但村裏的人也不捨得離開,轉而抽煙嘮嗑,等着電視再次開啓。

大概這樣
如今想來,一台不過9寸的電視享受上百雙眼睛的圍觀,是現今90寸大彩電也難以享受到的待遇。換算成人,怎麼也得是10年一遇的美少女級別,是吧?
老媽第一次跟我講述這段回憶時,我們一家正住在鎮上國企分配的一間小瓦房裏。因為家境略貧寒,沒錢安有線電視,家中那台19寸的北京牌電視只能靠我爸接的簡陋天線獲取信號。滿打滿算,能收看的頻道兩隻手就數的過來。

這種天線
由於天線過於簡陋,信號不好是常有的情況。每逢電視畫面又出現雪花,老媽就會對老爸喊:“老頭額,電視又沒信號了。”然後,我爸就會吭哧吭哧地踩着院裏的牆頭,爬上屋頂,去跟那根破天線搏鬥。手忙腳亂的樣子,到有點像繞着天線跳鋼管舞。如果我有卡爾維諾的文筆,今天可能會專門為我爸寫一篇《房頂的男爵》。

另外,因為家裏電視沒幾個頻道,兒時的我養成了跑去鄰居家蹭電視看的習慣。86版的西遊記,我幾乎都是靠着這種厚顏無恥才看完的。記得有一天,我如常蹦蹦跳跳地來到鄰居家,卻被告知:
“《西遊記》播完了!”
天知道我當時受到了多大的打擊。
關於看電視,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猶新。以前的電視頻道,尤其是市級的,到了半夜就沒節目了。就整一個七彩的效驗圖在那,配個BGM滴滴答不停放。每逢我爸媽不在家,晚上我都是開着電視壯膽,伴着效驗圖和BGM入眠。

有一次啊,我做了個噩夢。夢中有一個七彩的小丑,惡狠狠地朝我撲過來。睜眼,驟起,全身冷汗。等長大些再回想這檔事,那個七彩小丑的原型很可能就是七彩的效驗圖。
那麼我是從什麼時候不再看電視的呢?
想必大多數人都跟我一樣,那就是有了智能手機之後。
方寸的屏幕裏,藏着比電視豐富得多的大千世界。我可以網絡聊天,可以玩遊戲,哪怕是看視頻,也比電視上豐富的多,比如電視上永遠都不會播出的Tokyo hot。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智能手機的出現與普及,造成了我家客廳場景的如下變遷:
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爸媽看電視,我在玩手機。
一家兩口坐在沙發上,爸媽看電視,我在房間裏玩手機。
一家零口坐在沙發上,大家都在各自房間裏玩手機。
中國原生家庭矛盾的增長,以及中國家長子女間代溝的加深,也許與電視機家庭地位的衰微成正比關係。手機給我們營造出一種無遠弗屆的錯覺,卻也加速了以看電視為中心的家庭緩衝帶滅絕。
想到這裏時,我已經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酒店房間,打開了電視。
電視一開機,廣東新聞頻道帶着一串嘰裏呱啦地粵語蹦了出來。在北方生活的二十多年裏,我對於廣東電視頻道的認知僅限於廣東衞視。至於新聞台、公共台、體育台這些頻道,算是第一次瞧見的新鮮玩意兒。

廣東衞視,在我以往的印象中是個挺難看的頻道——沒有馬桶台、江蘇台那些花樣綜藝,也沒山東台、遼寧台、河南台那些民生節目和新聞故事欄目。唯一還算有些印象的,是播過幾次《黃飛鴻》電影,還有下午時分播出的各種超長購物廣告:“好消息!好消息!廠家直銷!廠家直銷!”
如果電視也會中病毒,廣東衞視可能已經病入膏肓。
但其他地方台不同,幾乎清一色的粵語重新為這片土地增添了些許神秘感和異域風情:這是個講聽不懂的鳥語的地方,住着講聽不懂的鳥語的人。
也只有在廣東打開電視,你才會發現許多耳熟能詳的廣告是有普通話兩個版本的。比如在這兒被稱為益力多的養樂多廣告,一句“你今日飲咗末?”的廣告語已經印在了老廣的DNA裏。

關於電視廣告還有一個發現,那就是如今廣東衞視大多數廣告都是藥物和保健品類,什麼白雲山牌壯骨藥,XX牌藥酒。原因之一想必離不開老廣們對養正健體壯陽的不懈追求,原因之二,應該是針對目標用户吧。畢竟現在的電視觀眾,基本都是中老年人了。
對於我一個北佬而言,看廣東地方台至少有兩個好處。其一,雖然沒有字幕,但主持人的粵語都相當標準,足以入選粵研社《新概念粵語》聽力教材。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其二,看看公共台的民生節目,有種翻進老廣家後花園的窺私感。
這羣滿嘴抽象話(對我等北佬而言)的人類,也會有鄰里糾紛一類的具體煩惱,而不是一門心思想着吃喝和搞錢。


廣東特色:地下富一層
尤其是當你想象一羣老廣正跟你收看同一檔節目時,會萌生一種生活在廣東,而非僅僅打工於此的實感。
粵語帶來的奇妙體驗還表現在看球賽上。當晚,廣東體育台正在播出皇馬對陣埃瓦爾的西甲比賽。
因為解説講話聽不懂,再加上我和女友幾年都沒看過球了,壓根就分不出這些豆大小人都是誰。再後來,我倆乾脆自欺欺人地把解説當作白噪音——
畫面:本澤馬拿球,直衝對方禁區。
旁白:BZZZZZZ
畫面:庫爾圖瓦飛身撲救
旁白:BZZZZZZ
有趣的是,疫情期間,西甲聯賽杜絕觀眾入場,但為了營造現場氣氛,球場上又會根據賽況播放相應的觀眾音效。屏幕外自欺欺人的我倆,跟屏幕中自欺欺人的賽場形成了一種奇妙的互文關係。
人類還真是擅長自我欺騙的生物。

遙想當年那台北京牌電視只能收到十個頻道,現在一個手機APP的信息量,就能頂得上幾百台電視。
如此看來,電視台像一個耄耄之年的老人,蹬着二八自行車吃力地追趕這個坐上高鐵飛馳的時代。
但我很快發現,這似乎是我的一廂情願。毋寧説,現在的電視和網絡更像兩個平行世界。
拿電視劇來説,現在各地方台播出的電視劇,在豆瓣上壓根搜不到條目。這當中又以長盛不衰的抗日劇居多。比如喋血XX、XX飛虎,來來回回那麼幾個關鍵詞。
天氣預報一結束,各地方台的局部抗戰就打響了。山東地方台的鬼子碉堡剛被炸,廣東公共台的鬼子又扛着三八大蓋站起來了;吉林地方台的漢奸得意地説太君我有個計劃,雲南地方台的漢奸已經哭喊皇軍快跑八路來了。日本鬼子無窮盡,殺完一茬又一茬。你在996上班,太君在007送死,這世道都挺不容易。
綜藝方面,電視也表現出了不同於網綜日新月異的操守。
當我轉到江蘇衞視,一個熟悉的光頭調了出來:“讓我們來看第一條短片。”聞光頭識節目,還是那個《非誠勿擾》。現在它還多了個姊妹節目《新相親大會》,特色是嘉賓的爸媽親戚也會在舞台上實時點評互動。

我一直覺得,看相親節目是種特別解壓的事。因為可以毫無包袱地代入以及點評在場上的嘉賓,還不會對他人造成影響。
嘴臭的,可以痛罵某嘉賓,把口水留在屏幕上,維護互聯網清潔。
自戀的,可以破格代入類似自己理想模樣的嘉賓,享受場內的恭維,少像貼小廣告一樣漫天發自拍。
我的姥姥姥爺就是相親節目資深愛好者,長期在《非誠勿擾》、《百裏挑一》等各大相親節目間反覆橫跳。
姥爺屬於噴子型,一旦看到做作的嘉賓就青筋凸起,痛罵“草tm,這逼樣,我看着就煩”,隨即怒而換台。
姥姥屬於震驚型,代入感極強。每逢她心儀的嘉賓遺憾離場,都不免長吁短嘆:“嘖嘖嘖,艾瑪,可惜了(liao)了,多好一小夥(小閨寧兒)。”等到她去跟鄰居嘮嗑,這段十之八九又會重提一遍。
羅素説,須知參差百態乃是幸福之源。照我看,瞭解家長們看相親節目的不同表現,跟他們交換意見,不失為一種促進家庭和睦的免費項目。
前兩年,家裝界開始流行一種新的裝修方式——客廳無電視。商家們美其名曰沒有了電視,客廳可以發揮更多用場。但我覺得良心大大滴壞。
安部公房在《繩》裏寫道:
“繩與棍是人類最久遠的兩種工具。棍可以讓邪惡之物遠離,繩可以將良善之物拉近,兩者皆為人類最早設想出的朋友。有繩與棍之處,便有人。”
自80年代電視機開始在中國家庭普及開始,這個家電就不只承擔單純的信息獲取和娛樂功能,還是連接家庭成員們的一條繩。家電家電,重在家庭。
它不像互聯網足以連接全人類,但至少能讓一家三口聚在一起,以精神鏈接到同一個結點。以一個牢固結點構成的組織,才稱得上是家庭。這結點中不光有血脈,還有共同認知、共同記憶。一起看電視,顯然是促成以上共同的一大推手。
比如當年一起看過《炊事班的故事》、《家有兒女》、《武林外傳》的我家,再怎麼不合也能坐一塊看個情景喜劇,哈哈一通。

《我愛我家》裏,賈家六口人一塊看電視

《家有兒女》裏,劉梅教育劉星看電視不許逼逼
**看電視,不光只是看電視,還包括跟家人一起看電視這個行為。**這麼一個簡單的理兒,我卻直到搬進了沒有電視的出租屋裏才感受到。再一回神,我已是獨居於幾平米單間內的臭社畜。
不得不感謝這趟失敗的旅行,讓在2021年重新愛上了看電視。
適逢爸媽買的新房裝修,我準備給他們買個大電視。大到我回去跟他們看電視,屏幕反光能映全我們一家三口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