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陳建斌的「第二回」_風聞
娱乐产业-娱乐产业官方账号-带你了解行业的“热点”“盲点”“痛点”2021-04-07 10:35

作者 / 耿凌波
作為導演,陳建斌迄今只拍過兩部電影,一部是2015年上映的《一個勺子》,另一部,便是正在公映的《第十一回》,將這兩部電影依次看下來,大多數人會有同一個觀感:導演似乎執着於底層人物與視角。
開始聽到這樣的評價,他不以為然:“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概念”,儘管已經執導了兩部電影,面對這個問題,最先被陳建斌調動起來的依舊是演員神經:“我選擇角色沒有類型偏好,打動我的只有人物本身。”
但在眾多人物當中,他自己也承認,“往往會被小人物的故事打動”。在經歷了不同媒體的多番追問,陳建斌也開始重新思考這個問題,看片會上再次聊起來,他有了一些新的感觸,“也許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一個勺子》劇照
“我覺得可能真的跟我的出身有關係”。陳建斌的家鄉是位於大西北的新疆,他從小在農村長大,6歲才進入市區,回到父母身邊。儘管在北京打拼了20多年,拍了電影、做了導演,但他心底最認同的,還是小時候在農村的那種生活。
“我一直覺得,我就是從我們村裏出來的一個人。”這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陳建斌對底層人物的鐘情,換句話説,對底層人物的鐘情,或許正是陳建斌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認同。這樣的説法並非沒有根據,陳建斌兩部導演作品,有着充分的作者表達,便始終圍繞“自我”這一主題在探討。
《一個勺子》敍事簡單,對“自我”的討論更加直給。電影中,陳建斌飾演的拉條子,想把跟着自己的勺子(俚語中的傻子)甩掉,這個過程中,卻又被別人看成是“勺子”。

“人很多時候會懷疑自己,尤其當別人質疑你的時候,你不知道該不該把一些東西丟掉,以及真的丟掉了,那你還是不是你自己。”在這個故事裏,勺子和拉條子其實是一個人,影片最後,拉條子帶上勺子的帽子,兩個角色重疊成了一個人。
而在《第十一回》中,雖然出現了更多對照關係,故事看起來更復雜,但這種對自我的探究,以及一體兩面的呈現形式並沒有變。
胡昆汀與馬福禮,便是陳建斌心中兩個“自己”,“他們分別代表了我對生活和藝術的認識,他們身上既有我喜歡的東西,也有我不喜歡的東西,但正是這些我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東西,構成了我自己。”具體來説,馬福禮身上那種自我懷疑,“對探究世界的好奇但自己的能力又達不到,那種感受是我的”,陳建斌承認。

而當自我認知的基座出現裂隙之後,拉條子一次又一次坐上李大哥的副駕,尋求幫助,馬福禮則在白律師和屁哥的兩種言論中搖擺。“就像我讀書一樣”,陳建斌在遇到類似的情況時,選擇向書中值得信任的人取經。
從這個角度來看,兩部電影都是一場自我探索之旅,甚至可以説是在講述同一件事兒。
兩個人物遭遇自我懷疑之後,所作出的反應也一致,就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冒着被所有人看成是“勺子”的風險,拉條子立場不怎麼堅定,但卻沒有放棄幫着勺子尋找家人;而馬福禮面對着自己面前的兩種聲音和多方阻撓,也在搖擺中求一個水落石出。
這和戲外陳建斌執着的勁頭兒很像。對戲認真,幾乎已經成為了陳建斌作為演員的標籤,老搭檔朱媛媛在《魯豫有約》上就曾吐槽他,對戲過於較真,總希望多拍幾條找到最好狀態。甚至因為這個“較真”的名聲,被不少合作對象抱怨“難搞”。

這種執着又或許與戲外陳建斌信念感的來源有關係。《第十一回》最後,重回“剎車殺人”現場,明知李建設和自己的妻子趙鳳霞在車下偷情,馬福禮依然高喊着:“剎車踩好了,放心吧!”他可能説不清信念到底是什麼,但本能卻給出了答案。
而堅守着這種由心而生髮的東西,讓他最終“獲得幸福”,電影在《甜蜜蜜》的歌聲中收尾。這是陳建斌作為導演,給予作品中人物的歸宿。正如他相信,“老天會眷顧那些努力的人”,並將“天道酬勤”四個字作為信條。
持有這樣信條的陳建斌,或許正應了他在表演中一直追求的“赤誠”的狀態。
有一個細節,十分動人。在《喬家大院》劇組,因為陳建斌總愛現場改戲,大家都孤立他,一起聚餐也不叫他,整個劇組的人都知道,但陳建斌自己卻一點感覺沒有,還從對方角度出發考慮,覺得大家是體諒他作為男主角,時間緊、任務重,所以才不叫他一起聚餐。
以下為陳建斌看片現場採訪實錄:

關於立意:燈光大亮,
觀眾的“第十一回”才剛剛開始
Q:怎麼想到和話劇結合來表現這個電影?
陳建斌:我本人20歲考上中戲,從本科、研究生、留校,在中戲待了12年,期間自己也演過話劇,可以説話劇舞台伴隨着我的青春,後來認識生活、認識世界的方式,也都是戲劇教給我的。我對劇場、特別是劇場後台裏,那些忽明忽暗、特別曖昧的氣氛以及人物關係,特別着迷。所以説,其實和話劇相關的這部分,就是我自己身上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在(我執導的)第二部電影當中,我願意這部分開始,把我跟青春有關的秘密拿出來跟大家分享。
Q:文本與最終呈現出來的剪輯順序調整多嗎?
陳建斌:我覺得還是挺多的,之前執筆編劇在首映禮上看完成片,他會覺得好像在看一個新電影。因為在我們二度創作的過程中,有很多變化,甚至會有頭天晚上討論出來的方案現場去拍的時候都再改變的情況,一直到後期剪輯的時候還在調整。電影原來的名字叫《如是你聞》,意思是“你是這樣聽説的”,不是想拍一個佛教的故事片,單純因為我覺得這四個字特別有美感。

但在片子剪到7、8個月,快要定稿的時候,我突然就想到了,很久以來的一個夢想,就是古典文學裏的章回體,它有一種不怕劇透的自信,特別有意思的,我就很想把這個章回體放進去,當時就把史航老師找來,我們倆用了三個小時,把現在大家看到的這個回目列出來,放進去了。我個人特別喜歡這個形式,一是它特別中國、特別傳統、特別三言二拍;二是它可以幫助觀眾很好得理解這個故事。
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當我把這個故事分成十回之後,我有一個念頭,我覺得這個電影應該叫《第十一回》。因為我覺得前十回就好像是一個預告片、是一個序幕,而真正的電影是從結尾,“第十一回”字幕出現,燈光大亮,觀眾走出電影院時,那個屬於他自己的“第十一回”才剛剛開始。這個念頭一下就迷住了我,所以我把前面所有的剪輯方案、名字完全改了,起了這麼一個既不商業也不藝術的名字,但是我個人覺得很迷人。
Q:最初的劇本是一個怎樣的創作?
陳建斌:我最開始拿到這個故事,應該是在2018年年初。當時我和編劇雷志龍還有監製阮老師,最開始很想把它寫成一個只有十次的劇場排練,但這個排練不斷地被打斷,各種各樣的原因,我覺得這個很厲害,就在一個排練廳裏排練十次,都被打斷了。
但是很不幸,我們能力不行,因為這很難,我們根本就寫不出來,它實際上就相當於十個獨幕劇,就是在單一的環境裏、單一的人物,我們弄了大概半個月,進行不下去,所以才被迫把生活裏的這部分戲再拿回來,讓劇場部分成為它的參照系,。
但也提供了一個特別好的點,就是讓生活和劇場,互為戲劇、互為鏡子。生活裏的人照鏡子就跟我們平時在劇場裏看戲劇一樣,他是想在這個戲劇的鏡子裏照見我自己,看到我自己的生活、認識我自己。我覺得找到這個對應關係之後,這個電影的很多形式也相應的就解決了,
Q:在視聽方面你現場的工作方式是怎樣的?
陳建斌:我們攝影師本身是非常好的一個攝影師,開拍之前,我們就做過很多溝通,比如我是怎麼看待這部電影,怎麼看待這個電影裏的生活和戲劇,怎麼看待生活場景和劇場場景……
我個人是希望,(電影中)生活的部分從真實開始,劇場的部分相對虛幻一些。我個人是覺得生活的部分從真實開始,因為我們都會覺得生活的真實的;劇場的部分,我們覺得就跟電影一樣,是假的、是虛幻的。所以這個裏頭你會看到生活的部分的名字都是真實的,馬福禮、金財鈴、金多多,但到那個劇場裏都是戲仿的,這個一開始就告訴觀眾這一部分東西是假的,但它其實是一個講故事的方式。

因為我的故事要講的內容,其實恰恰跟這個是相反的,我要講的是生活裏,我們每個人在某一天,都會畫上妝、戴上口罩,彼此之間演起戲來,我覺得這種生活裏的表演,是真正了不起的、偉大的戲劇。而在劇場裏,當我們開始進行藝術創作的時候,是需要把我們平時在生活裏化的這些妝,我們堆積出來的這種表情全部都拿走,露出赤裸裸的我們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有可能藝術家能夠通過創作找到生活裏的人不能發現的真相,甚至是當事人都不知道的真相。
因此,從視覺上來説,他應該是從生活的這部分原生態(生髮)的到劇場裏戲劇性的東西,但漸漸的劇場裏變得特別寫實,而生活裏開始變得模糊的戲劇。

關於表演:我會跟竇靖童説,
除了我的話,不用聽任何人
Q:在這部電影中,如何指導演員表演?
陳建斌:我覺得“選擇”特別重要,就是要選擇什麼樣的演員來飾演你戲中的角色。如果你的選擇是準確的,基本上就成功了80%;但如果你的選擇出現了問題,那在後邊的現場裏,其實都是在彌補這個錯誤。選對演員不是説只選對一個,而是要選對一組演對手戲的演員,選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比如大鵬和春夏這一組,之前也有別人試過春夏這個角色,但想要和大鵬起那種特別曖昧的東西,就不是特別得和諧。春夏和大鵬,他們兩個在一起才有那種化學反應,這組人物關係才對。
Q:會做一些示範性的表演嗎?
陳建斌:不能説沒有,但很少。因為時間的原因,有時候我會做個示範,但是大多數情況下我都不會。因為戲裏選的演員都是非常好的演員,他們本身就是特別有能力的演員,實際上不需要一個導演在旁邊推他。我在現場最最重要的一點,是要保護他們,給他創造一個特別好的氣氛和環境,讓他有創造的衝勁。
而且演員的情況也不一樣,像周迅她演了很多戲,大家也都覺得她的戲非常好;像竇靖童她是從來沒有演過戲,這是第一次演電影;像牛犇老師,那是咱們中國電影的活化石……所以説,導演也不能用同一個方法去對付所有演員,必須要針對演員本身,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你和演員就都舒服了,他才能把自己最寶貴、最隱秘的東西拿出來貢獻給你。
Q:怎麼保證竇靖童的表演水準不掉隊?
陳建斌:特別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周迅飾演她的媽媽,而且竇靖童也是周迅推薦的,她們兩個關係本來就很好,在一起搭檔也很默契。導演需要做的,就是把她們生活中的這種關係帶入到電影裏來,這個過程是需要保護的。因為有些老演員他有一套保護自己的方法,但是像竇靖童,對她來説,片場的一切都是新的,你需要特別精心地去保護她,讓她感覺和周迅、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她自己平常在家裏一樣安全,如果她能獲得這種感覺,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東西了,而那個恰恰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Q:具體是採取什麼樣的方式進行保護的?
陳建斌:我會跟竇靖童説,你到了現場之後,除了我的話之外,不用聽任何人的話,所有其他任何一個人。當然了,我也有一個規定,會告訴劇組裏所有的人,包括副導演、執行導演以及任何一個部門的人,都不能跟竇靖童説戲,只有我才可以。然後我也會告訴竇靖童,要放鬆,不要有雜念。能夠做到這兩點,她就能把平時生活裏的那股勁兒提煉和呈現出來,我覺得這個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