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日記】與拉達克丈母孃同住二三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4-08 17:23
我太太生娃前後,丈母孃請了兩個半月假過來幫忙,從去年12月初待到了2月中旬。在她與我們同住期間,產生各種文化、習慣上的碰撞,如今回想起來頗為耐人尋味。
説起來,我以前在拉達克也算跟丈母孃同住過,但那時候她是主、我是客。我走南闖北多了,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都體驗過,向來是“客隨主便”,有什麼特別需求我都會自己想辦法解決,不到迫不得已絕不願勞煩別人。比方説我早上餓得早,但他們家早飯吃得晚,得要等所有人到齊後現做,那我就會自己弄點餅乾先墊墊肚子;偶爾他們家燒的菜不對胃口,那我就自己白飯淋點醬油,或者糌粑蘸點白糖……我這個人粗糙慣了,有啥吃啥,給哪兒睡哪兒,跟小強似的怎麼都能活得下去,本來適應能力就比較強。
我丈母孃可就不一樣了,她今年56歲,在拉達克生活了一輩子**,拉達克的生活方式就是她所知的唯一的生活方式**。結婚前她曾通過參加拉達克文化交流演出,去過印度甚至歐洲的一些其他城市,但結婚後她幾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拉達克。她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都屬於非常典型的拉達克阿媽,不過據我太太説,她媽媽是她們那代人裏面還算是比較進步的,是讀過書的人,因此才會在政府部門工作。她來到我們家中,我是主、她是客,對她而言在別人家裏住那麼長時間乃是一樁前所未有之事,更何況還是在一個南印度的中國人家裏。
在親臨實地之前,丈母孃對我們的生活很缺乏想象力——或者説太有想象力。在她的想象中,我跟我太太兩個人都不上班,那哪兒來的錢呢?於是就腦補了一番我們“窮困潦倒”的生活,幾次跟她女兒説:要是過不下去你就回拉達克吧!她之所以會這麼想,大概是因為她見過太多印度貧困的家庭,光是她親戚裏面有些就挺窮的。在印度貧窮是很普遍也很正常的現象,不少人每個月就靠着幾百塊錢收入過日子,掙扎在貧困線上。我太太跟她解釋過我的收入,然而這是一件超出她理解能力的事情,在她的認知中上班工作才是掙錢的唯一正途,其他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靠譜的。即便我太太告訴她的是實情,她也覺得這是女兒為了讓父母放心故意編瞎話騙他們。她即便在這裏住了兩個月多,親眼看到了我們有吃有喝,回到拉達克之後依然又擔心起了我們的生計來源——確實沒法兒指望一個從未用過移動支付、對智能手機的使用僅限於打語音視頻電話的老人家理解互聯網經濟這回事兒。。
基於她覺得我們在南印度這邊“窮困潦倒”,因此過來的時候就給我們帶了很多吃的。這裏先要講一個背景:由於一到冬天就不通公路與世隔絕,拉達克的居民每年都要為過冬準備和儲存食物,比如做一些泡菜,把土豆洋葱貯藏在地窖裏,還會曬制一些蔬菜乾。我太太確實有讓她帶一些南印度找不到的拉達克特產如酥油、奶渣、糌粑等,但她居然連番茄幹都想給我們帶過來(我以前都不知道番茄還能做成幹)——她覺得既然拉達克冬天沒有番茄,南印度這邊應該也是沒有的。我丈人和小舅子都被她的這個想法震驚了,後來總算勸下了她。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番茄幹長啥樣,給大家找了張圖,來源見水印。我太太一看到這圖就説,這不是阿媽的番茄幹嘛
丈母孃由於沒有自己出過門,不會一個人坐飛機,再加上疫情期間坐飛機有一堆表格要填,更是難上加難,因此是小舅子陪着她一起過來的。
我在南印度這邊租的房子並不大,只有80平米左右,兩室一廳兩衞。我跟我太太兩個人住綽綽有餘,四個人的話就有點擠了,尤其那時候第五個人也馬上要出來了。家裏多兩個人之後,一是行李鋪開後家裏東西會多很多,房間容易髒;二是要多花很多時間在做飯上。
這裏又要講一個背景:我們家裏的家務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我太太的唯一固定任務是洗碗。倒不是她不肯做家務,在拉達克的家務都是她做的,我最多就幫忙打水打柴,很少會下廚,因為她家的廚房用具我用得很不習慣,要啥沒啥。比方説切菜只有一把小水果刀,連像樣的菜刀菜板都沒有,也沒有炒鍋,需要刀工和爆炒的菜都做不了,我只偶爾會露上一手,做箇中式湯麪、上海冷麪之類。而我們現在家裏廚房用具都是我按照烹飪中餐的要求配置的,我用起來得心應手,而我太太就不是很習慣了,像我從國內背過來的智能電飯煲我太太甚至都不會用,再加上出門買菜的也都是我,所以做飯的事情基本上我一手包辦。久而久之我的廚藝精進,她原本就有限的幾個特色菜被我掌握破解後,甚至覺得我做得比她更好吃,就更加沒她什麼事兒了。而且嘛,丈母孃過來的主要任務是做“月嫂”,所以我一早就明確好了分工——她們照顧小孩兒,我來照顧大人。
家裏變成四個人之後,我每天花在做飯上的時間翻了一倍,平均要花三個小時。很多人可能會覺得多兩個人吃飯不就是添兩雙筷子的事情嗎?如果説本來就有五六個人的大家庭或許是如此,但從兩個人變成四個人可絕不是多燒點米飯就解決了。兩個人吃飯可以很隨意,但四個人的飯菜必須有計劃安排。尤其我們中國人做菜,講究各種葷素搭配,再加上人家怎麼説都是客人,我肯定得要款待周到,要知道印度這邊食材有限,印度菜做來做去都是長得差不多的糊糊,想翻花樣得要動很多腦筋。你要是讓我像印度人那樣燒一鍋糊糊一人一勺拌飯吃,首先我自己這關就過不了,這種接待規格的高標準嚴要求於是就成了一種負擔。我這個人是挺喜歡下廚的,但假如要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得花一個多小時做飯,那我也不大樂意。對我來説完美狀態是家裏有三個人——兩個人做多了吃不完,不得不吃剩菜;四個人又吃太快,不得不每頓花時間做;做三個人的飯菜既不會成為負擔,又能享受下廚的樂趣。
每頓要給四個人做飯倒也就罷了,真正麻煩的事情在於丈母孃跟我們吃不到一起。
忌口的平衡
“能吃到一起,才能過到一起”這句話真的是很有道理。我太太屬於印度人中的奇葩,除了對牛蛙、蛇、兔子之類有心理障礙外,基本上沒太多忌口,所以我們能過得到一塊兒,鴨脖雞爪這種東西我從來不碰,她倒是啃得歡。我丈母孃則是個非常虔誠的佛教徒,有段時間還是素食者,後來由於吃素把身體吃垮了,醫生要求她必須吃肉,這才開的葷。不過她逢年過節初一十五,依然是要吃素的。
吃素本來也沒什麼,但我丈母孃吃素的規格比較高,大蒜、洋葱、小葱之類的也不能有。韭菜、葱、蒜在佛教中屬於“葷菜”,大家看“葷”這個字是草字頭,過去正是用來指代這些氣味濃烈的蔬菜;雞鴨魚肉那叫“腥”,兩個字連起來才是“葷腥”。
可是印度的食材本來就少,在“葷”和“腥”都不讓用的情況下我按照中餐做法實在是很難翻出花樣來。印度菜對葱蒜的依賴程度也非常高,他們洋葱一買都是十斤二十斤,簡直是當做主食來吃的,所以老百姓才會對洋葱漲價那麼敏感。洋葱是印度菜很重要的底料,印度人體味兒濃郁跟洋葱吃得多有關係。
印度人不能用葱蒜的話,他們會加大量的香料、辣椒來增強口味。我還遠遠沒到可以印度人那種“萬物皆可瑪薩拉”的境界(詳見《被重新發明的印度文化(一)咖喱》一文),碰到丈母孃不能沾葷腥的日子,我會用番茄做底料來烹調蔬菜,比只用油鹽要美味得多;另外就是靠印度特有的奶豆腐Paneer來補充蛋白質,這玩意兒相當於固體牛奶。我還專門為她發明出了一款奶豆腐素抓飯(Pulao),跟新疆手抓飯做法差不多,用奶豆腐、番茄、土豆、胡蘿蔔、堅果、玉米來做,深得她的喜愛。
奶豆腐素抓飯
如果只是一個月吃兩三天素,我覺得其實還挺好的,大家可以跟着一起換換口味。好死不死她在我們家的時候趕上藏曆新年(並非拉達克新年,拉達克新年是藏曆十月),在藏傳佛教中,新年的第一個月和釋迦牟尼成道的“神變月”的初一到十五(上弦月期間)是非常殊勝的,按照他們投機取巧的説法,那段時間的善業功德可以成萬倍、億倍增長(沒有具體確切數字,權作“恆河沙數”理解即可),平時磕一個頭、念一遍經,那段時候就能換算成十萬、十億倍。我在拉達克的時候,曾看過她大年初一到初三在自家佛堂連着磕了三天長頭,一天磕十幾個小時,就跟大昭寺門口從早到晚磕長頭的藏人一樣。
大家可能已經猜到了,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她都不沾葷腥,這個事兒把我搞崩潰了。這麼長時間,我們其他人肯定沒法跟着她吃,尤其我太太那時候還在哺乳期。因此呢,那些天得單獨給丈母孃做菜,另外我們吃的蔬菜裏面也都不能放大蒜、肉片。
我私底下跟我太太抱怨這個事兒,我自己也是佛教徒,但我對佛教徒是這樣理解的:一個真正的佛教徒不應該是周圍人眼中最奇怪的那個人,而應該是周圍人眼裏相處起來最舒服的那個人,一舉一動都設法去照顧身邊其他人的感受,那就是在做功德。我説釋迦牟尼在世的時候,化緣的時候別人給什麼他就吃什麼,才不會挑三揀四呢,戒律都是後來才有的。法無定法,凡是規定你一定要怎麼樣、一定不能怎麼樣,都是執着心,而不是真佛法。
我太太當時還護着自己親媽,跟我説,那你別做,我來做她的菜。才做了兩天,她自己也崩潰了,反過來跟我抱怨她媽這個樣子——“真的煩”!
吐槽歸吐槽,客觀來講我丈母孃其實也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並沒有強求什麼。她從未要求我給她另外做她的菜,假如實在沒有她可吃的菜,她會默默舀一點酸奶拌着飯吃。只是作為一個自我要求比較高的主人,我總不能看着客人吃得這麼寒酸吧,所以從某種意義上,這些麻煩事兒也算是我自找的,更像是我自己“執着心”。
印度沒有聚餐吃喝文化,因為在印度請人吃飯是一個麻煩事兒,你得照顧到所有客人不同的忌口。比方説今年除夕那天晚上,我心想反正我們這裏有五個人(四大一小),那就把我基友一家也叫過來大家一起張羅過個年吧,我基友的上海太太由於待在這裏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過春節了。我基友是印度教徒,他個人不吃牛羊肉,但吃雞和海鮮;拉達克人喜愛牛羊肉,對海鮮不感冒。我權衡了各種忌口,最後買了兩隻雞,雞胸切下來包餃子,雞大腿烤着吃,雞骨架燒湯,又蒸了三條魚(中國人過年必須有魚嘛),做了個家常豆腐,炒了個平菇菠菜……用有限的食材選擇搞了一桌年夜飯,我所掌握的一百種印度神牛的做法,一種也施展不出(詳見《論印度神牛的N種吃法》一文)。
年夜飯留影
【家務的矛盾】
不過有個事兒我也實話實説,我丈母孃在做家務這個事兒上沒啥積極性,有時候看我忙裏忙外不好意思,問我有啥能幫忙的,我假如剛開始做飯的話最多就讓她幫忙洗個菜,至於保持家中整潔的習慣跟咱們上海老阿姨相比那可差遠了。她最喜歡的事是坐着唸經,一念就是半天,這可不就把幹家務活的時間都耽誤了嘛。對她來講唸經才是頭等大事,是每天必做的功課,一天不吃飯可以,一天不念經不行。我從這個事兒裏面就看到了宗教的一個消極面——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被浪費在其中,消耗了大量原本可以創造社會價值的機會成本。
唸經是她的每日功課
我以前文章裏也提過這茬,有個讀者就反駁我説,你這是短視,唸經的功德是給來世修的!對不起,這話成立的前提是有輪迴轉世。在我不確定有沒有下輩子的情況下,先努力學習工作把這輩子過好不香嘛?你自己相信來世、要修來世我不管你,請你也別來管我們這些努力為現世更好的生活打拼的人們。我丈母孃對“來世”這張空頭支票的信仰是堅定不移的,她一輩子都在往裏面存錢,已經不可能醒得過來了,只好隨她這樣。
另外在印度社會的文化中,做家務是體力勞動,被視作很低賤的事情,哪兒比得上唸經這麼高貴。印度有錢人家裏為啥要僱七八個傭人?就是為了徹底避免“低賤骯髒”的勞動啊,連拉完屎洗屁股都有人代勞。我小舅子在這裏呆了兩三週之後,由於他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加上有考試就回去了。那時候我丈人糾結要不要過來,因為總歸得有人把丈母孃再接回去。小舅子跟他説,你一定要去看看,Molay(我的拉達克暱稱)在家裏什麼事情都做,你過去一趟能夠學到很多——在他們看來,男人什麼家務都做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最後幾周丈人來是來了,卻並沒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向無產階級學習的覺悟,完全是五指不沾陽春水,每天早晚練練“高貴”的瑜伽,白天就看看電視,等着吃現成飯。雖然他們並沒有幫着做家務的義務,但這種事情屬於“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爸媽是那種到哪兒都非常勤快的人,帶着我爸一起旅行他會給整個團裏的人做大餐。
我私下跟我太太説:假如我爸媽來的話,我爸肯定會把一切廚房工作都包了,我媽肯定會把一切清潔衞生工作都包了,我可以啥都不用做;你爸媽一來,我卻是家務工作量翻倍,你們不能因為我不用出門上班就壓榨我的勞動力啊!家裏就是我的辦公室,這些家務佔用的都是我的工作時間,你想想人家老公如果要每天上班的呢?我太太聽了就很生氣,説他們本來就是來度假的!我説我寧願給他們錢去別的地方度假,跑來我家裏度假算個啥名堂?
當然,我也知道這種想法未免計較,只因為那段時間實在被搞得太累,往往每天到了晚上八點之後才有自己的時間,所以就抱怨了幾句。
我太太這個人有個毛病,喜歡假借他人之口指控你。我伺候他們一家伺候了兩個月,尤其丈人這個啥都不幹的大菩薩來了之後確實有些不爽,我太太見我態度那麼消極就跟我説:我爸媽覺得你對他們不好。我心想人還真是得寸進尺,我這麼任勞任怨還得要怎麼對你們好啊?你們這是欺負人啊,憑啥因為我願意做事就全讓我做?全印度你都不可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女婿。不過我也是比較瞭解我太太的,後來又一想,以她爸媽的為人絕不至於説這種沒良心的話,多半是我太太自己編出來的。
於是我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就當着所有人的面,按着咱們中國人的社交辭令説了一通客套話,我説岳父岳母啊,你們這次大駕光臨寒舍,小婿對你們的照顧多有不周,每天都粗茶淡飯給你們吃得很簡陋,實在是不好意思。我也是沒辦法,一邊做家務,一邊還得工作,其實這個家就是我的辦公室,就是我上班的地方……這下就輪到他們一家人臉紅了,丈母孃立馬錶態説她在這兒的兩個半月過得非常開心,是她人生中最悠閒舒適的日子;丈人也表示已經把他們照顧得不能更好了,看到我們日子過得好他們也很開心云云。
岳父母表過態之後,我太太就不敢再瞎挑撥了。我的服務受到了他們一家的充分肯定,我們在這邊的生活飲食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一些生活觀念和方式。回到拉達克之後,他們對自己原來的生活方式進行了各種改進。
丈母孃在這邊的最大感慨是——原來生活可以過得這麼“容易”!
她所謂“容易”是啥呢?家裏有自來水、有淨水器,想要怎麼用怎麼喝都可以,而拉達克缺水,冬天那半年都沒自來水;她習慣喝熱水熱茶,我們有微波爐,她從來沒用過這麼方便的東西,我們後來想幫她買一台,但亞馬遜上的微波爐不配送拉達克地區;更神奇的是智能豆漿機、智能電飯煲,前一天晚上設定好了,第二天就有現成的早飯;掃地機器人居然還能自己打掃房間……這些對中國家庭很平常的東西,在他們看來卻像科幻片似的。我太太也瞎嘚瑟,他們從來沒見過激光智能電視,我太太跟他們説這是“未來電視”……
我丈人還沒過來的時候,丈母孃就跟他遠程彙報我們的生活,説我們吃得太好了——怎麼個好法呢?每天居然都有兩種不同的肉食,這在拉達克屬於宴請賓客的規格,天天都這麼吃簡直不可想象。而且許多印度家庭把吃肉當做一件很鄭重的事情,哪天如果燒肉的話,別的菜就不燒了,大家專注吃肉。在中餐裏面,肉很多時候只是吊個鮮味的配角,並不真正為了吃肉。而在她看來,我蔬菜裏面炒個肉片也算是肉菜。
中國的飲食文化至少領先世界一千年,很容易就能對其他民族形成降維打擊,別的不説,就拿雞蛋來講,他們在我這裏的時候,吃到的茶葉蛋、荷包蛋、醪糟蛋、蛋花湯、各種蒸蛋、炒蛋都是聞所未聞的(印度人沒見過荷包蛋),他們一直以為雞蛋要麼就白煮,要麼就做蛋餅(Omelet),完全想不到簡單的雞蛋能做出這麼多花樣來。我早上做的豆漿、雜糧粥在她看來又健康又簡單又好吃,她回到拉達克後也模仿我的配方做着吃。
再比如我用西葫蘆做茄盒(因為這裏沒有中國的粗茄子),把他們看得一愣一愣——肉餡和蔬菜居然還可以這樣搭配操作?炒肉餡、蒸肉餡對他們來説都屬於開腦洞的新事物。就連我們十分家常的炒土豆絲,在他們眼裏都是一種開掛的存在——神馬!怎麼這麼快就炒熟了?怎麼吃起來還是脆脆的?這肯定機器切的吧?人怎麼可能切出這麼細!印度人不會用中式菜刀自然也就想象不出中餐裏的“刀工”。我的刀工在中國應該也就是個平均水平,然而在印度人眼裏那就是開掛級別的水準;這就好像印度四五個人騎一輛摩托車,對他們來説是日常,對我們來説也屬於開掛。
我家常備這樣一罐雜糧,用掉一點就會添新,配方配比永遠在變化。這些雜糧只是底料,煮粥時會另外再添綠豆、鷹嘴豆、紅棗、小麥、燕麥等。丈母孃回去後也如法炮製
西葫蘆版本的茄盒
很多讀者看到這裏應該跟我想的是一樣的:他們這還只是在南印度的一箇中國人家裏,要是帶他們到真正的中國轉一圈,文化衝擊該有多劇烈啊!
飲食的交流
丈母孃在我這裏學到的可不只是雜糧粥,我教會她的最有價值的技能是做鍋貼,如果她能將這個技能發揚光大,足以讓她獨步拉達克,成為拉達克萬人敬仰的“鍋貼女神”。
去過西藏的人應該都知道,藏人有一種小吃叫做momo,其實就是咱們的蒸餃,這名字估計也是從漢語“饃饃”來的。這種蒸餃傳到了拉達克之後,就成為了拉達克飲食文化中重要組成部分。在拉達克人家裏,一般逢年過節搞家宴才會做momo來吃,算是一種高檔家宴食物。
我在拉達克的時候,發現丈人會把冷掉的隔夜momo放在平底鍋裏煎一下,跟咱們油煎餛飩差不多。這個操作本來也沒啥,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把這種做法稱為“鍋貼”,讀音跟我們的“鍋貼”一模一樣。我也不知道“鍋貼”這個詞是怎麼傳到拉達克的,但他們顯然誤解了鍋貼的做法。於是我在家裏就給他們演示了真正的鍋貼要怎麼做,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鍋貼是“生煎”出來的,不用先蒸熟。我還傳授了他們做肉皮凍的方法——搞不到肉皮用雞腳也行。你們今後去拉達克如果吃到“鍋貼”的話,可以遙想一下,當年有位中國女婿在南印度傳授了他拉達克丈母孃鍋貼的正確做法,從此以後拉達克才有了真正的鍋貼。
我從丈母孃這裏則學到了正宗的克什米爾羊肉做法,她走後我做給我太太吃,她連呼——這就是媽媽的味道啊!光憑這道羊肉秘方,我覺得我也有資本回國開一家印度餐廳,成為“克什米爾羊肉男神”。
要把鍋貼的底烤好,如何調配澱粉水以及火候都得控制好
丈母孃的羊肉是一絕
我丈人來這邊也領略了一樣技能——清蒸魚。
拉達克人跟藏人一樣不吃河海鮮,一方面因為魚蝦個頭小,吃起來殺生數量太多,他們覺得罪孽深重;另一方面則也是因為不會做魚。
我丈人是個對各種事物都保持開放心態的人,食物上沒有忌口。他説他小時候跟小夥伴曾經抓過河裏的魚,自己殺了煮,卻發現腥得無從下嚥,最後只能扔掉。想想也是,從殺魚到****燒魚這件事如果完全靠自己摸索,恐怕要試錯無數次才能成功,任何一步沒做對都可能導致失敗。
生活在南印度這邊的一大福利是海鮮,這裏的海鮮都是純野生海捕,跟中國的海鮮相比便宜得跟不要錢似的,比方説單隻一斤的花蟹只要20塊錢,吃到就是賺到。缺點是隨機供應,不接受預訂,逮到啥賣啥,你不知道會買到什麼樣的魚,我每次都懷着買彩票的心情前往魚攤。魚攤上永遠是一堆各色雜魚,有些怪魚連一些饕餮老吃貨都沒見過,我一般專挑新鮮的海魚回來清蒸。但做清蒸的話你絕不能讓印度人給你殺魚,他們殺完那個魚就破相了,咱們中餐講究賣相。
在這一點上,中印又是截然相反的。印度人信奉“君子遠庖廚”,他們可以吃肉,但最好不要自己處理肉,也不要讓他們看見這動物長啥樣。我有次買了魚回家自己殺好,整條掛在廚房水池上面瀝水,丈母孃不小心進廚房看到後嚇得掉頭就跑。
丈母孃倒是可以吃魚肉,但吃的時候得把魚頭摘掉,否則她會坐立不安。而至於螃蟹、蝦子,她連看都不能看,真正意義上的“不忍直視”。這就讓我明白了,對於“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來説,螃蟹無疑是一種看起來非常恐怖的東西。我太太過去並沒有吃過螃蟹,我是在南印度這裏教會她吃的,現在吃上癮了,而且嘴巴也吃刁了,不足8兩的海蟹她還嫌小,我們每次吃的時候都得迴避丈母孃。
我丈人第一次看到我們吃螃蟹,非常驚訝地説這不是Scorpion(蠍子)嘛!這種認知也挺典型的,在很多拉達克人眼裏,螃蟹、蝦、蠍子、蜘蛛這些節肢動物都屬於一類,顯然不應該出現在人類食譜上。他們在拉達克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東西,因此更是會無所適從。有次我給我太太買的來伊份小吃裏面有包脆蝦,她帶回拉達克打開的時候把在座所有人都嚇尿了——這就好像拆個包裝拆出一具屍體。不過拉達克人在飲食上沒有絕對的宗教禁忌,不吃河海鮮更多是心理障礙,能夠克服心理障礙的話還是挺願意嘗試的。
我太太開包裝之前,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裏面會是整隻的蝦
1斤4兩的花蟹,30塊人民幣。雖然不是活的,但還是很新鮮
我丈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跟着我們吃過一次螃蟹,覺得還挺好吃的。不過他最愛的是清蒸魚的味道,從此念念不忘。
他回到拉達克之後,有一次突然打視頻過來,要我教他怎麼做清蒸魚。結果我一看那魚,還沒殺過,視頻裏光線黑不溜秋也看不清是啥魚(據他説是Trout鱒魚,那倒是高級了),一問之下他已經買回來在家放了四天了,丈母孃完全不要碰這個東西,不會也不肯給他做,他只好來求助我——他住在我家這麼好的機會卻不跟我學,這下後悔了吧!
照理説放了那麼多天的魚已經不適合做清蒸了,但這個道理我跟他講不清楚。好在拉達克的冬天魚本身也放不壞,都已經凍住了。我説你這個魚先得處理一下,首先得要刮魚鱗,然後,再然後……鑑於這麼複雜的步驟跟他説了也記不住,我直接從油管上找了中式殺魚的視頻給他看。過了會兒他拿了條開腸破肚清理好的無頭魚給我看,搞得我哭笑不得——反正留着魚頭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吃,那麼恐怖的東西索性拿掉好了。
接下去要上鍋蒸,我一問之下,卻發現他家裏葱姜都沒有,只好折中,讓他蒸魚的時候放點洋葱,淋熱油的時候炸一點大蒜。拉達克的海拔高,蒸的時間也得翻倍。我問他家裏有沒有醬油,他居然找出了我前年留在他們家的一瓶生抽,我教他把生抽最後倒在魚邊上。整個過程,丈人一直問我要不要加瑪薩拉(Masala),我説清蒸魚只要醬油就可以,連鹽都不用放,他對此將信將疑。雖然我無法想象他那條魚最後的味道,但據丈人自己説還是很好吃的……我只能説,他滿意就好!
很多中國人可能沒有意識到過,吃整條的清蒸魚這一技能,其實是跟筷子的使用技巧相綁定的。大家可以想象下,用刀叉要怎麼吃中式清蒸魚?那麼嫩的魚肉根本叉不起來,魚刺也剔不乾淨。我岳父母使用筷子的熟練度還遠遠沒到能夠夾魚的水平,所以我們家裏吃魚的話,每次我都把魚背上沒有刺的肉夾給他們,給他們淋上醬油。然後他們會小心翼翼用手檢查魚肉裏面有沒有刺,確定沒刺了再把魚肉跟米飯捏在一起吃。我只敢買海魚,要是讓他們挑戰多刺的淡水魚估計得讓救護車在邊上待命。
對印度人來説,他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油炸瑪薩拉魚(Fry Masala Fish)。我太太生孩子住院那幾天,丈母孃在醫院陪護,我每天給他們送三頓飯。醫院下面有賣炸魚的路邊夜排檔,我知道丈母孃嫌棄路邊攤食物,有一次買了帶上去本來是給我自己吃的,沒想到丈母孃嚐了之後覺得非常好吃,問我怎麼做的——這就很尷尬了,如果告訴她這是樓下路邊買的,估計她剛吃下去的都能吐出來。我只好騙她説,這是我買了預製的瑪薩拉炸魚調料粉包做的,她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後來又吃了兩次、三次……我太太和小舅子也對這種“欺瞞”心照不宣。
路邊攤炸魚,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反正也就偶爾吃一次
習慣的力量
南印度對我丈母孃來説完全是一個陌生國家,相當於一個西藏人跑到了海南島。這裏的一些熱帶水果和蔬菜她從來沒吃過,比如新鮮椰汁椰肉、番石榴。印度的甜玉米在全世界非常出名,我在俄羅斯都見過,可她身為印度人卻從來沒吃過,一吃之下被驚豔到了,臨走的時候帶了好多根回拉達克。然而由於在拉達克生活了一輩子,拉達克生活的巨大慣性即便到了氣候完全不同的南印度也無法改變。
拉達克四季如冬,南印度四季如夏。丈母孃在這邊的時候,當地氣温大概是二十多度,比拉達克最熱的時候還熱。我每天都背心短褲,但她卻調整不過來,始終穿着針織背心和羊毛襪,就連喝水也必須是熱水……她這種拉達克生活的慣性也延續到了帶娃這件事上。
一方面,我丈母孃是個毫無疑問的帶娃好手,畢竟她自己就有三個孩子;但另一方面,她的帶娃經驗都是拉達克這種高寒地區的經驗,跑來南印度有些水土不服。
我兒子跟我一樣身體很熱,容易出汗。可我丈母孃吧,完全無視他出汗的事實,生怕他在二十多度的室温下着涼,按照拉達克的習慣把他包得嚴嚴實實,還一直給他戴着帽子——“有一種冷叫做你外婆覺得你冷”。結果娃被她這樣一捂,腦袋上和後脖頸都捂出了痱子,她看了還説這是正常的……於是我就更加堅定了不能讓老人帶娃的想法。
來自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人生活在一起,本身就很容易產生各種矛盾和問題,而最重要的化解技巧莫過於相互理解。雖然跟丈母孃同住會發生很多哭笑不得的事情,但我明白這其實都是因為成長環境、眼界、認知、習慣等的差異造成的,從未想過要去責怪、苛求、改變她。
**平心而論我丈母孃是個品行上無可挑剔的人,**我從未見過哪個她這般年紀的人還能如此單純,甚至用“天真無邪”來形容她都不為過——如同一塊璞玉,幾乎沒有受到過任何世俗的污染。
我丈母孃能夠聽懂一些日常英語,平時上班接觸的文件也都是英文的,能讀卻不會講,也就是我們講的啞巴英語,所以我跟她之間無法進行有效溝通。但是吧,她不同於那些聒噪的中年婦女,平時就很沉默寡言,除了唸經很少開口説話。但她不説話,並非是因為不善言辭,家裏人都説她非常能説會道,她之所以選擇沉默是為了避免造口業——她覺得一旦開口與街坊鄰居八卦聊天,就難免會在背後議論別人的是非——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或許不少,但能夠像她這樣身體力行的卻是鳳毛麟角。
丈母孃不説話是一方面,説起話來卻是“很敢説”。比方説我跟我太太結婚後,她問她女兒,Molay這麼壯,他會不會壓在你身上很重啊?前兩年沒懷孕,她也很關心。我太太每次都被問得不好意思,她媽卻一點都不覺得有何不妥。因為她心中對牀笫之事不抱任何邪念,覺得這就跟吃飯睡覺一樣都是很尋常的事情,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談論。正如同孩童會毫不避諱地追問自己究竟是怎麼來的,歸根結底我們是後天被灌輸了一些觀念之後才有羞恥心的。
我丈母孃在這邊呆了兩個半月,除了醫院幾乎哪兒都沒去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着我太太一起坐月子。這一方面跟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有關,既然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滿足,沒有出門的必要;另一方面她是修佛之人,本身也不喜喧囂。直到她臨走前,才帶她去當地最大的超市和商城逛了逛,採購東西帶回拉達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大型購物商場,好奇得跟個孩子似的,坐在人家商場裏展示用的沙發、餐桌前拗好造型讓我給她拍照。
別人都短袖,就丈母孃穿個絨線背心
她從沒逛過這種商場,各種開眼界
南印度這邊多蚊蟲,我丈母孃是個見不得殺生的人,她女兒打起蚊子來卻是心狠手辣,拿着電蚊拍一通噼裏啪啦,丈母孃在邊上看得心驚肉跳,跟她女兒談果報:你現在這樣打蚊子,下輩子你也會變成蚊子這樣被人打。我太太不聽,她沒辦法,説那你一邊打蚊子一邊千萬要記得唸經。
大家可能會覺得我丈母孃這樣未免迂腐可笑,可能有人還會想,一邊吃肉一邊説不殺生簡直就是虛偽。關於一點,我引用一段話,或許能幫助各位理解:
我也曾吃素。但我認為吃素吃葷真是小事,無關大體。我曾作《護生畫集》,勸人戒殺。但我的護生之旨是護心,不殺螞蟻非為愛惜螞蟻之命,乃為愛護自己的心,使勿養成殘忍。頑童無端一腳踏死羣蟻,此心放大起來,就可以坐了飛機拿炸彈來轟炸市區。故殘忍心不可不戒。
——豐子愷《佛無靈》
不殺蚊子也非為愛惜蚊子之命,而是為了護心護念——教人打殺完蚊子之後唸經懺悔,聽着有些荒謬,但畢竟是在儘量抑制自己的殺心和殘忍心,莫讓這種殺心殘忍心反噬。我丈母孃未必意識到了這一層,但對佛法的虔信、對戒律的遵守,已經使她養成愛護眾生的習慣,並確確實實使她成為一個無比仁慈良善之人,對任何人與動物,都絕不會起半點傷害的念頭。
在我丈母孃的一些行為上,我既看到了宗教信仰的積極意義,也看到了古老傳統與當代社會的不相適應。個人以為,對於宗教傳統,既不該徹底否定,也不必大力鼓吹,彼此尊重就好。
我丈母孃是個幸運的人,從小到大在與世隔絕的拉達克過着風平浪靜與世無爭的生活,從未經歷過生活和社會的毒打,加上長年累月修行佛法,所以才能成為一個如此恬淡淳樸善良之人。如今年輕一代的拉達克人,變得越來越世俗化,光鮮亮麗的互聯網文化對他們的吸引力要遠勝於昏暗積塵的佛堂。我丈母孃這樣的人,恐怕已成時代的絕唱,今後恐怕很難再有。能夠和她成為一家人,是我的幸運。
最後我還是得感慨一下,迄今為止我所遇到的最為魔幻和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於我丈母孃這樣一位拉達克阿媽居然成為了我兒子的外婆。看到一個小號的我被她愛不釋手地又抱又親,真的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説她回到拉達克之後,簡直想死這個外孫了,用她的原話來形容是“想到骨頭裏”的那種想,估計她自己也料不到會居然和一箇中國人的孩子產生如此之深的羈絆。
有時想想命運這個東西,實在是很神奇,萬里姻緣一線牽。隨着我兒子的誕生,於是這個世界上就出現了這樣一個人——流着一半漢族的血統和另一半拉達克的血統——他的存在就像一條紐帶,把我和拉達克這片傳奇的土地永遠不可分割地聯結在了一起。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