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帶一本《毛選》穿越回民國,你就能發動羣眾鬧革命了嗎?太天真了!_風聞
一领淡鹅黄-独立撰稿人-清源妙道,显化无边。2021-04-08 13:51
我們總説,解放前的老百姓吃夠了反動派的苦,我黨登高一呼,羣眾就奮起響應,跟着我黨幹革命。這樣其實是把發動羣眾的過程大大簡化了,實際上根本沒有那麼容易。
以建國初期甘肅土改中遇到的問題為例,工作組在初期非常細緻的宣傳之後,仍然遭到了農民們的冷遇,反應極其消極。幹部找上門宣傳政策,發動他們起來反抗地主壓迫和剝削,人家連話都不搭,或者乾脆就懟回來了。
山丹龍山區三鄉有個叫趙維均的長工,一年到頭穿不上一件暖和的衣服,吃不上一頓飽飯,賺一點工錢地也會被地主扣光,三個孩子飢寒交迫。按説這樣的人,應該會積極參加土改吧?並沒有!土改工作組去發動老趙參加土改,頭一次找見他,二話沒説就走了。第二天,老趙正在地主家磨房幹活,我們的同志看着他説:“大冬天的,你穿的這麼單薄,這麼破舊的衣服不冷嗎?”
老趙:“不冷。”
我們的同志説不下去,就去幫他推磨,但人家老趙一看你來,自己抬腿就出去了。同志倒是厚道,幫他推了半小時磨,老趙回來一個謝字兒不説,把磨收好,就出去挖土豆。我們的同志跟上去,一邊幫他挖,一邊問:“地主待你怎樣?”
老趙:“地主待我很好”。
同志接着問:“你為啥這樣窮?”
老趙:“我命裏該窮”。
我看到這裏,隔着屏幕都氣樂了。你説,這還怎麼往下繼續發動?
還有的幹部,從早到晚不睡覺,連着給老百姓講了好幾天,以為工作做通了,結果一到鬥地主的現場,人家還是一言不發,坐在後排抽煙,根本就當什麼都沒聽見。稍微積極一點的羣眾,為了應付差事,只挑些不鹹不淡的事出來説,根本談不到追究根源,更挖不到地主的頭上去。
那麼,老百姓不願意訴苦,是因為他們不苦嗎?不是的,解放前,我國農民的生活用煉獄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還是以甘肅為例,皋蘭縣五墩鄉,地主只佔總户數的7%,但他們佔有了60%的土地;臨夏縣堡子鄉,地主只佔總户數的2%,土地佔有量66.8%;抱罕鄉就更離譜了,地主只佔總户數的1%,土地佔有量達到了87%!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還只是土地分配上的不平等,要是説到地主對農民的殘酷剝削,那就更離譜了。自來佃農給地主交租,分“活租”“死租”兩種。“活租”一般是三七、二八分賬,按每年的收成,地主佔大頭。要是“死租”就更慘了,不管年成好壞有沒有災情,甚至顆粒無收,佃農一樣都要交租。今年交不起,明年分期補交。兩年都交不起,直接加利息,地主拿着租約,帶着打手,到佃農家親自打糧食,到手之後全部拿走!佃農有沒有飯吃,孩子會不會餓死,一概不管。
以此產生的、農民欠地主的高額欠款,以及農民為了還債而不得不借下的高利貸,讓很多窮苦農民一輩子都還不清,逼得無數人家破人亡。比如甘谷縣東南區鞏家石灘村,欠着地租和高利貸的農民佔全村人口的85%以上。有些春天借一斗糧,秋收要還一斗五,還有些借一斗要還兩鬥;高利貸有各種明目,“黑驢打滾”是債主放債,本生息,息折本,越滾越多;“黑到明”是第一天借第二天還,利息50%;“金雞上架”是一天時間,利息100%……還有的地主,債户還債之後不銷賬、抽地不退約,使得農户子子孫孫都要還賬,越還越多。
農民還不起賬,只能被迫賣身給地主打工,忍受各種盤剝不説,還沒有人身自由,甚至被毒打喪命。農民呂振清,因借小麥二斗豌豆一斗,無力償還,自己和兩個兒子都只好當了僱工。民勤縣一個僱工,病休三天要剋扣工資糧食一斗,用壞了鋤頭要扣二斗。張掖縣農民梁六,因為打了一下耕牛,被毒打不説,還寫字據賠了三鬥麥子。另一個老僱工,餓極偷吃了一個饅頭,被工頭活活打死。
此外地主勾結官府欺壓百姓、霸佔民田的事件層出不窮——臨夏縣地主馬步青,強行圈地600餘畝,剷平了三個村,逼得300餘户農民無家可歸;海原縣地主傅天寶、田瑞軒先後霸佔民田3000餘畝,勒索銀子3200多兩,白洋600塊;武都縣47個惡霸地主,用挖眼割舌浸豬籠等方式殘殺農民164人,毒打農民8792人,致殘96人,霸佔婦女53人。
有個農民閆世清,路過莊頭摘了兩個桃子,被地主發覺,綁在樹上用火燒沒燒死,半夜竟被活埋。海原縣地主馮漢蔚,因為一個放羊娃娃給他端飯打了碗,居然一腳踢死了這孩子。馬連灘地主馬敬孝,家門口吊打農民的樹下磨出了一條溝。定西縣地主李富成,姦污婦女100多人。平涼縣地主張勤學、曹躍亭,逼賣寡婦18人,賺取白洋1000餘元。臨夏縣莫泥溝一個鄉,被強姦的婦女多達700多人!地主馬子英,強姦17歲丫鬟未成,把人家吊起來毒打,上腦箍、挑斷筋還不算,還把人賣到了河南!
其餘地主或者串通官員,或者自己買官為禍,私設倉庫,欺行霸市,強迫農民服勞役,剋扣賑災物資,私收軍糧等等行徑,罄竹難書,黃世仁楊白勞和喜兒的悲劇每天都在上演!
當時甘肅農村流行的歌謠,把農民的悲慘生活描述得淋漓盡致:“藉着吃,打着吃,跟着鐮子過個年”,“ 由得腸子住不上間房子,由得肚子穿不上一條褲子”,“ 炕上沒有鋪的,身上沒有蓋的,圈裏沒有養的,鍋裏沒有下的 ”,“ 農民頭上兩把刀,租子重,利息高 ”……斷炊捱餓是常有的事,有兩尺土布,要先給男人做衣服,女人穿的都是舊衣服改的,大家都是單褲子過冬,孩子們甚至一年四季沒有褲子穿,早上太陽一出來,就要出去取暖。
地主剝削加上連年災害,到了1946年,僅皋蘭縣13萬3500人口中,災民高達10萬3100多人。同年春天,蘭州乞丐多達8000人。很多地方的人民都被迫以樹皮草根充飢,有的農民全家餓死,賣兒賣女更是屢見不鮮。
可是你説,地主罪惡滔天,老百姓受盡苦楚,為什麼就不願意控訴,不願意站起來批判他們,翻身做主人呢?
是老百姓目光短淺、思想不夠進步嗎?也許吧,但這不是他們的問題啊——兩千年來,中國社會就是在這樣的階級枷鎖下過來的。我們的老百姓,早就在吃人的舊社會中鍛煉出了一套樸素的實用主義邏輯,能讓知識分子和小青年熱血沸騰的理想主義信念對他們來説純粹是狗屁,他們只會依靠自己的經驗和邏輯來判斷問題。所以羣眾對初來乍到的我黨保持着觀望、甚至懷疑態度,這沒什麼奇怪的。
有些人覺得自己過得並不苦,祖祖輩輩都這樣,到自己這裏挨餓受凍也是常態;有些人覺得,和地主都是鄉里鄉親,抹不開面子,要麼就是覺得,主子奴才衣食父母的地位是不可改變的,離開人身依附關係就活不下去;有些人是想着,今天訴苦鬥倒了地主,明天地主回來,我還得被報復;或者就算是翻身,也是幹部們翻身,我們小老百姓還是翻不了身,不過是像過去一樣換個皇帝換個軍閥,誰知道哪天又變了;還有的人因為遭遇過果黨/日偽軍的暴行,或者聽信了之前果党進行的欺騙性宣傳,所以根本不信任我黨,覺得説什麼都是騙他的。
兩千年來,中國農民都是處於“被主宰”“被分配”的地位,忽然有人拿出一套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給他們看,告訴他們,從今往後天變了,你們可以自己分田,自己當家做主,不用再怕地主,並且可以清算地主,大家都擁有一樣的權利,你猜老百姓會馬上熱淚盈眶的表示相信嗎?那才有鬼呢!
所以能怎麼辦呢?難道就不發動羣眾、不走羣眾路線了嗎?當然不會,那就不是中國共產黨了。
要宣傳黨的政策,需要“説理”,還需要“算賬”,只有把輸贏帳給老百姓算明白,從經濟上、政治上、情理和道義上都把問題講清楚,他們才能認識到翻身的好處,從而積極參與進來。
話説得容易,怎麼做呢?在北京市政府改造妓女的時候有個很好的例子,帶女學員們看戲。帶妓女看的是《日出》,看妓女”小東西“是如何被賣到妓院,被惡霸毆打,最終被迫上吊自殺,女學員們受了觸動,明白這是不公平的事,所以淚流滿面,打開了話匣子。那麼給農民們看什麼呢?看秧歌舞、快板書、黑板報、自編自導的歌曲、村劇團編寫的翻身戲。
《白毛女》《大報仇》《窮人翻身》《血債血還》《窮人苦》《控訴》……都是以真人真事編寫出來的鄉村戲劇。在編寫的《窮人樂》過程中,劇團“召集了許多受過剝削最深的人開會,從中找出典型人物李逢祥,就從他的敍述中,不但劇社同志被感動了,連許多參加會的人都哭了”。楊家庵村劇團在創作《窮人翻身》時為塑造一個典型的地主形象,經過了廣泛而長期的素材蒐集工作:“賣兒女是阜平高街的事,大斗收租見羣眾劇社編的王瑞堂的事,傻小子娶媳婦是唐縣舊二區的事,地主打死羊倌是中迷城的事,取租過風無故收地是楊家庵與張各莊的事。”
這些文藝形式嵌入了鄉村的日常生活現實,讓農民們感同身受,給他們演示了翻身之後帶來的好處,脱離了傳統戲劇的因果宿命論,提供了一種打亂了千百年來農民日常生活與歷史連續性的爆破力量。演出結束後,大家在一起嘮嗑,用故事形式説起毛主席、共產黨、八路軍和抗日聯軍的歷史和功績,拉近距離,以分享和引導取代了單方面的灌輸、發動或控制,建立一種溝通而非對抗的教化關係。
從閒聊當中找到突破口,直達農民心中情感經驗的接受層面,發掘大家心中對地主的刻骨仇恨,告訴農民,通過他們自發的抗爭,就可以掙脱祖祖輩輩深陷的命運,他們可以走上一條新路,得到更好的結局。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參加到鬥爭大會中,他們將地主家的院子團團包圍,用新學到的歌曲來聲討地主,敲鑼打鼓,吹着喇叭喊着口號,用一種強烈的儀式感宣告自己的勝利。
天,可以變!
人,可以做自己的主!
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剝削階級,是可以被共產黨消滅掉的!
“看戲”“嘮嗑”只是開始,發動起了農民的主觀能動性,讓他們參與到“翻身”中來,還要把農民翻身後能夠得到的好處落到實處。以黑龍江地區土改為例,根據不同的階級成分和土地等級,按人頭不論男女老少,進行平均分配。滿足了貧僱農的土地要求,保護了中農的土地,一般富農、小地主和貧僱農同樣分配土地,大中地主也能夠留有土地維持基本生活。在此基礎上,各地進行挖財寶、分浮財的鬥爭,並使用分到的生產資料,開展大生產運動。
到1948年3月,僅據松江、黑龍江、嫩江、合江四省統計,共平分土地5000多萬畝、牛馬4.8萬匹、挖出金子1.95萬多兩、銀子4.73萬多斤。同時,我黨運用經濟鬥爭與武裝鬥爭相結合的方法,發動農民掌握武裝,組織農民翻身隊,防匪除奸。各地還普遍建立了代表僱農、貧農和中農利益的農會組織,培養了大批農村幹部,有效的鞏固了土改的鬥爭成果,給農民吃上了定心丸。
有了經濟基礎和精神翻身的雙重保證,才能夠激發出農村廣大羣眾、特別是佔大多數的貧僱農的活力,讓他們明白自己真正掌了權,成了農村的主人,由此認識到我黨才是廣大農民利益的代表,因而團結在黨的周圍,壯大黨組織,並聽從我黨的指揮,在此後的各項戰役中踴躍參軍入伍,支援前線,也就為三大戰役的決定性勝利提供了最可靠的保障。
“發動羣眾“説起來容易,做起來千頭萬緒。今天説到的只是土改中遇到困難的冰山一角,真正研究起來,可以寫滿好幾本書。只要想想今天扶貧工作中出現的方方面面的問題,不難理解以當初的人口素質、生產力水平和社會環境,我們的同志曾經經歷過多麼大的挫折,又克服過怎樣巨大的困難。
問題千千萬,解決的辦法也各有不同,但有一點宗旨是不變的——“發動羣眾”的根本目的不是“如何利用羣眾”,而是如何讓羣眾認識到,只有行動起來,才能從根本上改善和保證他們自己的利益。當老百姓徹底明白“黨是在為誰做主”“解放軍是在為誰打仗”“打了仗勝利果實歸誰”,他們就會自發的起來承擔責任和義務,全心全意支持黨的工作了。
我們共產黨人區別於其他政黨的又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羣眾取得最密切的聯繫。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脱離羣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
——毛澤東
(全文完)
參考資料
①《建國初期甘肅土地改革中農民不願“訴苦”的矛盾心態研究》張國仁
②《解放前甘肅地主階級的罪行》許憲章
③《鬥爭與勞動——土改敍事中的翻心難題》路楊
④《解放戰爭時期黨領導的黑龍江土地改革》曲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