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遺書，沒寫完他的難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我們不該用這種方式認識他的名字：

金德強。

一位51歲的河北卡車司機，被罰款2000元，溝通無果後他到附近購買農藥，回到檢查站辦公室走廊裏喝下。

當晚11點50分左右，因搶救無效去世。

自殺前，他寫下一封遺書。

有句話特別讓人心痛：“我不是不值2000元錢，我是為了廣大卡車司機説句話。”

身為旁觀者，你當然可以説這樣的做法不值當、不理智。

但是對於一條逝去的生命。

我們不得不傾聽他最後的話。

01

51歲，上有老母親，下有3個小孩，正值壯年。

2000塊只是壓垮金德強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天，他從承德出發，路過唐山一處超限站時。

因為“北斗定位裝置掉線”，他被相關工作人員扣車並罰款2000元。

△ 《中國新聞週刊》

先給大家普及一下：

北斗衞星定位記錄儀，是貨車上必須安裝的設備。

其中最大的作用，是監督司機是否疲勞駕駛（按照規定應該每連續開車4個小時休息20分鐘）。

其次，根據相關規定：

如果北斗定位裝置出現故障不能保持在線，先責令改正，拒不改正的，罰款800元；如果是惡意人為干擾或屏蔽北斗定位裝置的，罰款2000到5000元。

被罰款2000塊，當然不至於去自殺。

但是2000塊背後日積月累的壓力，外人或許難以想象。

在金德強的遺書裏，他説自己跑運輸10年、心臟壞了也堅持工作。

他寫下了對老母親的愧疚和對子女的囑託。

Sir絕對相信，他是一個努力生活，想要讓家人生活得更好的人。

可是誰都很難保證，這樣的信念不會被日復一日的風霜侵蝕。

02

金德強的難，也是全國1800萬貨車司機的難。

有多難？

Sir曾經寫過一部紀錄片，央視的《顛簸貨運路》。

跟車拍攝，記錄了一羣人在公路上的“遊牧人生”。

“在路上”的感覺很好？

這存在於很多人的想象中。

跑長途的貨車司機，第一道關是行路難。

老楊，11年老司機。

黔西南，每次開，每次怕。

這裏有無數高山深谷、陡坡岔路……路況相當複雜，突發狀況説來就來。

拍攝過程中，記者還坐車上，老楊突然剎不住了，剎車因為一路高温，失靈。

前面轉彎有個避險車道，老楊慢慢把車停住，再回頭看輪胎……

一灑水，燙得冒煙。

路途艱險，風餐露宿。

片中全是這樣的場面——

荒原戈壁上，一週也洗不了一次澡的女人，匆忙地用雪搓個臉。

天還沒亮，匆忙早起，蹲在路邊刷牙、洗臉、方便，趕緊上車攥緊方向盤。

為了省錢，不願住酒店、下館子，半個月吃住全在車上。

常年出門在外的他們，第二道關是離別苦。

丈夫在外跑運輸時，卡嫂要做他的後盾，照顧老人孩子，承擔家務，還得每天在電話裏給丈夫聊客户，談生意。

男人當牲口用，女人當男人用。

男人乾的活你也要幹

女人乾的活你也要幹

聚少離多。

有時為了趕交貨時間，甚至“過家門而不入”。

貨車路過老家的高速邊，讓老婆把孩子帶到休息站，就這麼親暱半小時。

還有的，帶上家人出發。

跟車的**卡嫂，**做丈夫的副手，煮菜做飯，聯繫工作，甚至有時要充當小工，幹着卸車、搬運的繁重活。

更難的，是帶上孩子出門跑運輸的女司機。

十多年前，四丫頭因為前夫欠債，幫着一起還債，後來又離了婚。

她獨立謀生，開卡車拉煤，幹得不比男人差。

幹啥啥不行，但開車還挺厲害的

              

就是苦了孩子。

跟着她，一路上奔波顛簸，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可以在一起玩。

可是一個人討生活，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

還有的關，紀錄片沒拍出來。

但真要數，可能有九九八十一道。

苦、累、掙得少，這些都還不算什麼，司機們最怕的一個字：

罰。

如果説是違規、超載等原因，做錯了，那該罰。

但問題是，這罰的標準也太活潑了。

山東電視台《民生直通車》講過一個太有代表性的例子——

2019年，山東省周師傅拉了一車石頭，還未過磅，車輛直接被扣。

罰款30000元。

根據有關礦產資源的法律，周師傅涉嫌收購無合法採礦權的礦石品。

△ 山東電視台《民生直通車》

因為不服，他將交警和執法局告上了法庭。

時隔一個月，他被法院告知“延期開庭”，巧合的是，當天他就收到執法局的催繳電話。

這一次，罰金降了。

一萬塊錢左右，交錢拿車。

並被告知：“別人都交了，就差你了。”

周師傅表示短時間內籌款困難。

對方也很“體量”地給了新的價碼：3000塊，交錢走人。

前提是，周師傅要先去法院撤訴。

當記者提問前後罰金的變化依據是什麼，執法局工作人員給出回覆：

“自由裁量權。”

自由裁量權，完全領導説了算

法律有規定，只要在那個範圍內説就行

△ 山東電視台《民生直通車》

為了減輕負擔，國家也出台了實在的惠民政策。

保障“菜籃子”，從2009年12月，交通運輸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聯合頒佈了鮮活農產品的高速路**“路色通道”**。

對於合法裝載鮮活農產品的車輛免收車輛通行費。

《通知》明確列明瞭可享受免費政策的《鮮活農產品品種目錄》，包括新鮮蔬菜、新鮮水果、鮮活水產品和新鮮的肉蛋奶等大類中的128個具體品種或類別，這些品種基本滿足了羣眾的日常生活需要。

《交通運輸部答紅星新聞，這些車輛可享鮮活農產品運輸“綠色通道”政策》

這些對司機本來是利好的，但是他們要享受到，卻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上個月月底，陝西司機黃師傅滿載一車白菜，走“綠色通道”。

卻被告知，交過路費1162元。

工作人員給出理由：“你這菜看着就不新鮮。”

今年二月，廣東的王師傅運送17噸蘋果，被告知不能走“綠色通道”，補交過路費3000餘元。

因為車廂裏除了17噸蘋果，還有一塊篷布（用於過車遮蓋貨物，僅40斤），屬於混裝，必須補繳過路費。

司機質問收費員：篷布不是每輛車都帶的嗎？

收費員：請您下次收好。

原本好的優惠政策。

在層層傳遞，五花八門的解釋之後，變成了一場司機和管理人員間的鬥智鬥勇。

遊戲規則，遠比“如何區分乾濕垃圾”燒腦。

拉貨的這條路。

不確定因素、不可抗力實在太多。

他們心頭的重擔，一點不比車上的貨物輕。

03

2019年1月9日，一輛貨車駛入河北邢台臨西縣。

有人放炮，有人敬香。

有人哭得撕心裂肺。

萬分吵雜的環境中，貨車車頭靜靜地掛着一幅黑帳。

上寫，“輝哥輝嫂回家了”。

貨車司機倪萬輝，本是中國1800萬貨車司機中普通的一員。

他用手機，紀錄了他一站又一站旅途，簡述着貨車上的“遊牧人生”，讓他在快手平台小有名氣。

倪萬輝最後一條視頻。

他開上了青藏高原，為防止高原反應，兩口子在車上吸氧，對着鏡頭打招呼。

沒想到的是。

因為天氣寒冷，兩口子用柴油取暖通風不當，夫妻二人因缺氧身亡，殞命異鄉，留下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悲痛的同時，困惑的聲音也如約而至——

“為什麼會這麼辛苦？”

“怎麼拖家帶口的？”

“怎麼會這麼疏忽？”

不理解，不共情。

因為我們從未正視貨車司機這個隱形的龐大羣體。

每當他們出現在我們視野中，往往都是事故之後的警鐘長鳴。 

憤怒，多於理解。

紀錄片《顛簸貨運路》，才清晰展現了他們的面孔。

他們對自己人有一個稱呼，“卡友”。

出門不比家裏，危險四伏。

卡車司機們會相互抱團，彼此照應，多個朋友多條路。

手藝好的，平時給大家煮個紅燒肉燉蘿蔔，不收錢；

路上互相剮蹭了，象徵性給幾百，再約“下次一起喝點”；

女人勢單力薄，找個男司機一起搭夥；

父親帶着兒子，一路罵，罵完了又體貼。嘴裏説着，不想他成才，起碼成個人……

在路上，有親情，有愛情，有老鄉情，有同胞情，有人類各種情。

在網上，他們團結一致。

分享工作消息、路況信息，相互鼓勵聲援。

前面的“輝哥輝嫂回家”，也是由卡友們自發組織，相互接力，將輝哥原來的車從青藏高原開回老家。

就因為吃着同一份苦，受着同一份累。

就彼此互道好友。

Sir一時間，想不到第二種工作。

一聲聲“卡友”的背後，是對苦難感同身受後的，互相取暖。

**而越是自發團結，**越能説明。

外界給到的障礙太多，給到的幫助太少太少。

我們看到了鋌而走險的慘劇。

卻看不到那更龐大的，忍氣吞聲的沉默。

司機苦，司機累。

司機的貢獻卻不常被記得。

公路運輸是國民經濟動脈，承擔着中國70%以上物流，平均每天在途貨運量8400餘萬噸，平均每噸貨物運輸180公里，服務4.3億個家庭。

4.3億家庭。

是足不出户就可以愉快地網購、拆包裹，刷着物流APP查看“你的包裹到了哪裏”的你和我。

但是這一切的背後。

是貨車司機離家千里的奔波。

我們創造了全世界性價比最高、服務最好的物流網絡，卻忘記了那成本的低廉，是從何處而來。

但是被壓垮的金德強。

讓我們後知後覺。

哦。

原來包裹裏也有哭聲。

我們一直沒聽到。

在上次寫《顛簸貨運路》的文章，許多人在留言裏説，自己父親也是開貨車的，有人還親身經歷過那種跟隨貨物顛簸的滋味。

一條條留言，看得人鼻酸。

Sir想在這裏重新放出來。

請記住金德強。

記住每一個辛勞的卡車司機。

最後的最後。

希望所有為生活奔波的人，一路平安。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破壞之王阿姨、小津安4郎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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