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姐姐,來不及與宿命和解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1-04-12 17:05

作者:克瑞斯
編輯:尹 磊
《我的姐姐》的結局,像一面鏡子,給每一個觀影的人,都留下了不同的鏡像。因“重男輕女”的設計捆綁在一起的姐弟,被戲劇化處理成極端的性別失衡後,兩人的關係是否要達成和解,成為了影片的討論議題。
開放式的電影結局,在最後一刻,給姐弟之間創造了和解的可能。影片戛然而止,更多的實際問題留給了現實中的“中國式姐姐”,他們有些依然被鎖在重男輕女的困境當中。
囚籠,從弟弟一出生就已經出現。電影中兩小時的憤怒和委屈,在現實的姐姐們身上,一生中如影隨形。“和解”有時候不是解開了一個死結,是給未來留下了更多複雜性。
義務
為了弟弟,王若楠在9歲才開始上小學,這成了她失去考大學機會的伏筆。
在她錯過的那兩年入學時間裏,父母給她安排了一個“更重要”的任務——照顧弟弟。
弟弟已經是第四個孩子,從父母決定非要有一個兒子那一刻起,這個家就有了一個明確的重心。
超生受到單位處分,舉家搬遷,離開江蘇,一家人到黑龍江鶴崗投奔親戚。得子的時候,更大的兩個女兒已經上學,王若楠6歲,處在從幼兒園到上小學的中間階段,她開始第一次承擔一個長輩的責任,被父母安排照顧弟弟。
一陪就是兩年,上小學的時間被父母有計劃的推遲了。她當時的年紀不理解上學意味着什麼,一個6歲孩子的思維裏,大姐二姐才是上學的,弟弟是需要照顧的,自己是負責照顧弟弟的,這就是年幼的王若楠最基本的邏輯。
弟弟每次哭,她就抱着哄,弟弟長得胖,四肢撲騰地特別有勁兒,那種嬰兒的蠻力,是她對弟弟最早的印象之一。
在9歲上小學那一年,問題開始出現。
晚入學兩年,讓她成了班級裏個頭最大的孩子,同學給她起外號,叫“傻大個兒”,她不知道什麼是歧視,也不理解自卑,她只是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
不一樣的地方還有她放學後的責任:給弟弟洗澡、做飯、洗衣服。“那時候我不愛回家,寧願在學校裏,因為一回去就得做好多事。” 家裏沒有洗衣機,弟弟的衣服,靠手搓洗。
大量的信息都在傳遞父母對弟弟的偏愛,弟弟有新衣服穿,她穿的是大姐二姐的舊衣服;和弟弟的爭吵,被指責的總是自己。仇視的情緒在她對弟弟的態度中出現,同時也出現在她和這個家庭的關係中,有兩年,她不和弟弟説話。
“我後來就想,上中學就好了。上一個寄宿學校,不回家。”沉默、逃避,成了王若楠的應對方式。
大姐成了離家最早的人,父母對弟弟的偏愛不單單是王若楠的感受,家裏的三個女兒,都有儘早離開家的念頭。“他們的想法估計跟我一樣,就覺得家裏只稀罕我弟,我們去哪都行。”
王若楠成了第三個離開家的人,上高中後,她住在學校,一個月回一次家。
“沒錢了我才會回去一次,回去找我爸媽要生活費,還有學費。”供四個孩子上學,家庭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每次回家要錢,父親的臉上愁雲密佈。
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父親開始了勸她輟學的試探。她在高中時已經快20歲了,這成了父親讓她輟學甚至嫁人的理由。
“我因為照顧弟弟導致晚入學,現在讓我輟學,然後早早嫁人。”一種“犧牲品”的宿命,在她從離開幼兒園那天,就已經被家人決定。
起跑線上的延遲,在王若楠隨後的十年,開始產生連鎖反應。

在中國式姐姐的現實案例中,其荒唐性,不比影視作品來的含蓄。
很多傳統觀念的家庭,對兒子的執着,是通過最直接的生育來試錯。這種概率背後是女兒一生的損耗,而在他們的養育過程中,隨之而來的還有舉家的“超生遊擊”,以及經濟上的負債累累。
貧窮,延伸出來的是姐姐讀大學的權利喪失。
選擇
梓欣在初中畢業後,主動結束了讀書的生涯,在她弟弟的回憶中,梓欣那時候至少是有機會去唸一個專職學校的。一是她沒有爭取,二是父母沒有堅持。
“我覺得她做了一個犧牲自己的選擇,她知道家裏條件不好,把機會讓給了我。”在河北曲陽縣的一個村子裏,有很多孩子唸完初中就不再念書,女孩佔了多數。
曲陽是雕刻之鄉,走出校園,到石雕廠當學徒,成了一部分15歲的孩子的人生走向。一個老練的石雕工成了梓欣的師傅,跟兩個同齡人一起當學徒,用一年的時間去切割一塊塊漢白玉。
每天她穿上一套迷彩服,戴着口罩,用切割機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操作,整個過程,粉塵四濺。每次回家,她摘掉口罩,抖下衣服上的粉塵,然後洗臉、洗頭。從一個裹在迷彩服裏的石雕工,變回一個15歲的少女。

“她其實挺愛乾淨的,但那時候也沒聽她有太多抱怨。”梓欣比弟弟大三歲,小時候他們牽着手放學回家,像一對同齡人,爭搶一個冰棍。但走進廠子的梓欣,在弟弟眼裏成了一個成年人,這種印象的轉變,彷彿在一夜之間。
梓欣23歲結婚,找人給説的媒,五萬的彩禮,一部分給弟弟交了學費,一部分給家裏還了債。“我其實覺得她結婚,也是為了家。當時我上大學,學費不夠,家裏還有債,五萬的彩禮,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弟弟印象中的梓欣,在他們班裏是一個出眾的女孩。12歲之前,梓欣在山西晉中長大,在城裏生活,普通話標準,穿得也和村子裏不一樣,更洋氣,愛唱歌,唱的也好。“他們班裏有個男的追她,還託我給我姐送情書。”弟弟偷看了那封信,裏面一句青澀的情話讓他記到現在,“我愛上了你”。
直到結婚那一年,村子裏都有人在追求梓欣,她冷冰冰回了一句,“現在説這些幹什麼?”
梓欣從來沒有對自己的選擇做過解釋,她只是後來跟弟弟説,如果自己當時以唱歌的特長生身份,也可以考上高中。嘀咕了一句,沒有多説。在她弟弟眼裏,梓欣在各個方面都比自己更像一個大學生。
“我爸媽都是普通農民,但都是講理的人,如果孩子提出什麼明確要求,他們是願意支持的,但儘管這樣,我姐幾乎沒有要求家裏為她做什麼。”
相比之下,弟弟是在父母以及姐姐的支持中成長的,在筆記本電腦在大學宿舍裏還沒有普及的時候,弟弟買了電腦;在大學畢業後,他去了北京,家人墊了首付,他在燕郊買了房。
一家人風平浪靜,一杆天秤在無限地往弟弟身上加碼。但彷彿沒有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
在弟弟的視角里,梓欣在每一個人生選擇的階段,都向後退了一步,留出來的那一步,給了自己。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該給自己爭取更多。”在梓欣成長的村子裏,犧牲自己是一種被默許的正確。“村子裏那種重男輕女的觀念,她是懂的。”
“我覺得她如果為自己的價值爭取更多,她會特別痛苦,這種個人的觀念在我們那裏太弱小了,你沒辦法在農村的那種大環境中選擇對抗。”
村子裏傳統的性別觀念,在梓欣的身上有不容置疑的烙印,自卑都是慎重的,在梓欣心裏,實現個人價值,是30多年沒敢發芽的種子。
另一種人生
高考,像一塊壓在王若楠胸口的石頭。壓力的來源不是成績,而是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念大學的權利。
“要是不讀書,我就得留在家裏,跟我爸媽,還有我弟在一起。”離開家是她長久的計劃,上大學,是離開家最好的理由。
“我去求我媽,想讓她幫我,她一直還挺心疼我的。”母親去大姐二姐家借錢,兩個大女兒剛結婚,都有自己的家庭,但在錢的問題上,做不了主。“感覺我姐夫挺不樂意的。”母親也沒勉強,她怕大姐二姐因為借錢的事,在家裏受氣。
為了王若楠上大學的錢,父母開始從商量變成了無休止的爭吵。王若楠跑到家附近的一個土坡上,一個人哭,哭很久,太陽明晃晃的,曬在臉上,她心裏想:“我這輩子,就這麼完了吧。”
“我也不是覺得爸媽不愛我,就是覺得他們偏心。家裏確實沒錢,他們也挺可憐的。”父母一邊爭吵,一邊四處借錢。看到父親為錢發愁,唉聲嘆氣,王若楠慢慢將問題歸因到自己身上,他開始覺得,也許真的是自己不對。
父親像突然想通了一樣,説,“你放心去讀吧,我就是賣血、賣腎,也供你讀書。”王若楠一陣愧疚,“怎麼能讓我爸去賣血。”
矛盾最終的化解,來自於王若楠的讓步,“那我就不上大學了,讀書,就讓我弟弟讀吧,他學習好,將來讀個博士啥的,我們家也算是光宗耀祖。”

20歲那年,她來到離家3000公里的城市,開啓新的生活。“我是獨生女。”在新的城市裏,遇到新的人,她總這樣介紹自己。
在同事抱怨工作辛苦的時候,她沒有什麼感覺,她覺得開心,自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命運。與家人的聯繫變得更少,但怨恨也在逐漸消弭。既不親,也不恨,更多是麻木。
如今已經過了三十歲的王若楠,家庭温暖的缺失像幽靈一樣,時不時在她的生活中光顧,她有時候會在夢裏哭着醒過來,幻想着如果沒有父母的偏愛,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她甚至會想那個像“小魔王”一樣的弟弟。學習累不累,生活順不順,錢夠不夠花……年齡在催化王若楠的成熟,放下怨念,理解、包容。
弟弟最終沒有讓家人失望,真的考上了博士,全家人都像押中了寶一樣,某種方面,就連王若楠自己都覺得高三放棄大學,似乎是一個對的選擇,這才讓更多的資源,傾向了弟弟。
她在潛移默化地説服自己,犧牲似乎變得合理。
降服
更多的合理性,出現在河北曲陽縣的梓欣身上。母親的去世,讓她開始在弟弟面前,自覺地承擔起一個母親的角色。
母親在病危的時候,梓欣沒有和在北京工作的弟弟透露過半句,“她就覺得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她不想讓我承擔那種壓力。”直到母親在人生的最後一程,梓欣給弟弟打了電話,讓他趕緊回家。
“我當時回到家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姐。”

梓欣操辦了母親的一切身後事,所有喪禮的精力、物力、財力。除了偷偷難過,她得在弟弟面前,起到一個“定心丸”的作用。直到我們和梓欣的弟弟溝通到最後,他對姐姐的很多理解,才恍然大悟一般,讓他意識到姐姐當時所做的一切,以及那背後給弟弟所帶來的的意義。
“如果我是獨生子,沒有我姐,我想那段時間,天就要塌下來了。”
梓欣替母親行使的責任,也包括給弟弟找老婆。找人説媒,給弟弟安排相親。讓弟弟結婚,對梓欣來説,是一種照顧的讓渡,在她的觀念裏,在照顧弟弟這方面,母親把責任交給了自己,而給弟弟找個媳婦,是另尋接班人。
弟弟抗拒相親,他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和意願。姐姐的責任感變得一廂情願,甚至成為“愛的暴政”。
“我希望你結婚,但是你結完婚之後,跟我的關係就沒有那麼親了。”這是梓欣和弟弟在相親問題上,最緩和的一次交流。
在梓欣的成長環境中,重男輕女的觀念已經滲透到了她的身上,而且不自覺地接受了一切。
“最悲哀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在犧牲什麼,她也沒有能力反抗。”母親走後,梓欣對快三十歲的弟弟,就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
弟弟後來在老家買了房,房本上寫的名字是梓欣,他説這房子自己並不住,他心裏真正的主人,是自己的姐姐。
姐弟從沒有走心的交流,弟弟的情感反饋細雨無聲,他不希望和姐姐談論什麼姐弟情誼,對於一對三十多歲的姐弟來説,走心,帶來的更多是尷尬。
“到了他們的後代的時候,他們的女兒也許會擺脱這種觀念吧。”對於梓欣可能的另一種人生,他弟弟覺得,也許只能發生在她的下一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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