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安寧:一個癌症病人之死(一)_風聞
姬安宁观察-2021-04-12 15:41
2016年8月下旬,妻子在鋼廠醫院因為子宮內膜增生做了手術後,外甥孔貝貝來病房看望。他説:“大舅,我二叔晚些天也要回來做手術。”我問:“他在當地不能做嗎?”外甥説:“他整天太忙,這不剛好是召開G20會議嘛,外地人讓回來,利用這段時間,他的小兒子回家結婚,他也在本地做一個膽結石手術。”我説:“那也好,膽結石是一個小手術,這個醫院就能做。”
外甥的二叔,叫孔寶劍,47歲,本地農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過去什麼苦都吃過,賣過煤球,開過三輪,五年前到了杭州,不經意間成了一個小廠的老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之前見過他幾次,最後一次是在孔貝貝女兒的滿月酒上,中等個子,圓臉,喜歡笑,很隨和的一個人。
大約一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外甥孔貝貝的電話:“大舅,我二叔今天上午在三院做手術,打開之後,醫生説有問題,不像膽結石,又給縫上了。”我問:“那是什麼病?”外甥説:“醫生説,疙裏疙瘩的,有點像賴病。”我問:“那個地方是什麼賴病?”外甥説:“説不清楚,我把陳大夫的手機號發給你,你懂醫,你跟他聊聊,家裏人都快急死了。”
十分鐘後,我撥通了那個號碼:“陳大夫,我是孔貝貝的大舅,他二叔是不是壺腹癌?因為在那個地方好像應該是這種病。”陳大夫説:“不是壺腹癌,而是膽管癌,當然這只是我的初步懷疑,還不是最終診斷,確診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隨即,我把陳大夫的話告訴了孔貝貝,他問:“這個病怎麼樣?”我説:“五年生存率不足40%。”他説:“怎麼會這樣?”我問:“他平時有什麼症狀?”他説:“膽囊炎,膽結石,已經有兩三年了,就是那個地方疼,也不是太嚴重,不想吃飯。”我問:“他身上發黃嗎?”他説:“也不覺得黃呀!”我問:“他體重減輕了嗎?”他説:“不胖不瘦,還是那樣。”
兩天後,孔貝貝打來電話,又做了一個增強CT,就是那個病。陳大夫説,這個病做手術,本地的醫院都不行,為什麼?因為風險太大,局部血管太多,弄不好下不了手術枱。陳大夫有一個同學在301醫院,前年來給一位市領導的老婆做了個類似的手術,他的同學主刀,陳大夫打下手。陳大夫還説了,如果我二叔有這種打算,他可以給我們聯繫一下,就在本地醫院做這個手術。
孔寶劍此刻就躺在三院的病房裏,他覺得奇怪,一個小小的膽結石手術,妻子張敏英一個人在就可以了,不料沒有幾天,兩個兒子和女兒都來了,哥哥弟弟都來了,姐姐妹妹都來了,侄子侄女都來了,外甥外甥女都來了,又看到大夫那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他暗自問自己,我不會那麼倒黴吧?兩個兒子一個年初結婚,一個剛剛結婚,女兒明年結婚,可以稱得上是喜事連連,難道説我的身體現在就不行了?要知道,我還不到50歲呢!
妻子張敏英的侄子張桐正在首都醫科大學讀研究生,張敏英給他打電話説了情況,張桐説:“那你最好來301醫院,在本地也不少花錢。”
一週後,孔寶劍在妻子和兩個兒子的帶領下坐火車到了北京。到了301醫院門診,又做了一遍詳細的檢查,確定是佔位性病變,要求馬上做手術。但此時卻發現,沒有牀位。因為301醫院技術好,設備精良,國家領導人也在這裏看病,而中國人又太多,所以無論是門診還是病房,都早晚被擠得水泄不通。
張敏英的侄子張桐此時發揮了作用,他通過他們學院一個系主任,聯繫了301醫院的一個主任醫師,在旅社等了三星期,終於聯繫了一個牀位。
孔寶劍終於做了手術,迷瞪了兩天,他才徹底清醒。孔貝貝和他這個二叔從小聊得來,感情極深,雖然沒有到場,但每天和北京保持着電話聯繫。
有一天,孔貝貝又給我打電話,“大舅,我二叔這病還是有點曲折呀!”我説:“怎麼回事?”孔貝貝説:“二叔的小兒子叫正林,他今天跟我通話,那個主刀的章主任,始終沒説什麼,但今天他問王副主任,王副主任説,你爸這是膽囊癌中期,這個癌症怎麼樣?”
我是一個鄉村醫生,雖然説幹了二、三十年,但是經歷的都是小毛病,更何況現在也不幹了,於是趕緊查了一下百度,“膽囊癌五年生存率只有不到5%。”孔貝貝説:“什麼意思?”我説:“這種病從發病到第五年結束,95%的人會死掉的,只有5%的人能活下來。”孔貝貝説:“怎麼會這樣?我希望出現奇蹟,大舅,你説,癌症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為什麼那麼多人都得了癌症?”
我説:“癌症是人體基因突變造成的,理論上説,人體每天都在發生基因突變,但癌症這個疾病,DNA必須連續三次突變以上,也就是説,一個基因突變了,它把性狀遺傳了下去,第二代又發生了突變,第三代基因又發生了突變,這才可能形成癌症,從這種意義上説,得癌症也並不是太容易。因為在一個基因序列上,連續發生三次以上的突變,這個概率不高。”
“那我二叔這病,是不是他接觸有害氣體造成的?他那個傢俱廠,應該有污染。”孔貝貝問。
“美國科學家剛剛發表了一個報告,癌症是這樣發生的,三分之二的癌症是隨機發生的,只有三分之一的癌症受外界影響而發生。這就解釋了那些運動達人,時不時得癌症的原因,這簡直就是跟上帝擲骰子,跟鍛鍊不鍛鍊無關。至於你二叔這個病,我也説不清楚。”我説。
“那我二爺當年死於肝癌,跟這個有關嗎?”孔貝貝説。
“你二叔小時候過繼給了你二爺,你二爺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這個不存在遺傳。”我説。
在301醫院住了一個月,孔寶劍終於回到了老家。他總是問妻子張敏英,“你們揹着我幹啥?到底我得的是什麼病?是不是賴病?”張敏英説:“你這就是膽結石,外加膽囊炎,不過醫生説了,你這個病比較複雜,本地的醫生做不了,北京的醫生手段高,這不是徹底切除了嗎?你淨放心了,過了年,我們還要去杭州呢,那個廠離開你不行!”
孔寶劍所在的村子叫孔家莊,有一千多口人。孔寶劍村裏的朋友很多,回到家裏,許多人都來看他,打牌,聊天,孔寶劍滿臉微笑,應付着大家。一到沒人的時候,他就問妻子:“我是不是得了絕症?你要跟我説實話!”張敏英説:“不是,就是膽結石和膽囊炎。”接着孔寶劍就不言語了,他表情凝重,心想,我如果那麼倒黴,應該沒有多長時間了,不過,剛剛做了手術,也許能好。父親那年肝癌沒做手術,很快就死了,焦裕祿當年是用鋼筆頂着肝區止疼,父親是用小木棍頂着肝區止疼,最後還是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