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1-04-12 09:04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曉澄沒有料到,自己寫的短文《作為一個姐姐,我為什麼討厭這部電影?》會成為電影《我的姐姐》豆瓣影評的最高贊。迄今為止,它共收穫了近5800個贊,1200多條回應。
因害怕被朋友認出來,電影播出後,曉澄趕緊更換了豆瓣用户名。
對曉澄來説,電影裏的無數片段和台詞,都與她腦海裏的記憶碰撞、重複,令她忍不住回溯童年裏許多相似的情形,她覺得,“太窒息了,代入感太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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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影評《作為一個姐姐,我為什麼討厭這部電影?》
更令曉澄窒息的是,她的父親在老家看完電影后對曉澄吐露:“如果這個電影能早個十幾年(拍)出來就好了,説不定就會更早開放二胎,不用像之前還要寫申請、搞證明那麼麻煩。”
電影《我的姐姐》播出至今,爭議一浪攆一浪。
有人失望其結局回到了“親情規訓”,有人抗議“我們不該替片中的姐姐做選擇”,還有人質問“與弟弟斷絕聯繫,姐姐就快樂了嗎”。
“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老舍筆下《駱駝祥子》裏那個陳舊的年代已經逝去,但一些留在觀念裏的癥結難以徹底根除。今天,它們被搬到公共語境裏,被刻在影視作品裏,被批判、被反思。
社會學家費孝通説,中國家庭關係的內核在於互相虧欠。“重男輕女”是社會癥結,但各式各樣的親人關係,是更為複雜、深厚和多面的人之性情。

紀錄片《姐姐》中,姐姐不僅被要求讓着弟弟,而且必須對弟弟有求必應,哪怕弟弟玩的東西,她不感興趣,因為 " 你是個姐姐你陪弟弟玩一會兒 "
某種程度上,“姐弟”和“獨生子女”“多子女家庭”一樣,和“二胎”“三胎”一樣,都是一種獨特的時代產物,其箇中苦樂,除了放到社會背景裏去考究,有時候,也得放回家庭裏去看。
不管是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獨生子女,或許總有一天,他們會不約而同地發現——家庭,一直是個無理數,永遠是未解題。
1
“我是姐姐”
曉澄出生於1988年,湖北,一個將“生兒子”奉為信條的農村。
曉澄小時候曾聽大人説,鄰居家的媳婦生了個女兒,被婆婆掐死了,裝進袋子裏掛在家門口的桃樹上,“這樣辟邪”。

電視劇《安家》中的房似錦對徐姑姑吐露心聲,説自己是“老房家要扔在井裏沒死成的老四,房四井”
電影《我的姐姐》裏,為了生二胎,安然的父母給她開了“殘疾證明”。
而1994年,6歲的曉澄突發心肌炎,差點沒命,父母藉機向社區申請二胎資格。
次年夏天,曉澄大病初癒,家裏毫無徵兆地迎來了一個弟弟。
從未見過面的奶奶立馬決定住到曉澄家裏來,只見過一面的爺爺每週都長途跋涉來“看孫子”。而從小到大,曉澄只有拼命學習,在取得好成績的瞬間,才會得到家人的關注。
整個漫長的童年裏,曉澄無數次在心底咆哮:“我到底哪點不好?為什麼他們都不喜歡我?我到底做錯什麼了?”

電視劇《都挺好》中,趙美蘭教養孩子會計較收益跟成本。她沒指望明玉會贍養自己跟蘇大強,所以區別對待兒子和女兒
更讓曉澄困惑、無助的是,隨着弟弟一天天長大,她越來越覺得“姐姐”這個身份就像母親一樣,是天生的,黏在自己身上甩不掉,就是所謂的“長姐如母”。
由於父母工作忙,弟弟大部分時間都跟着曉澄。曉澄逐漸習慣為弟弟思前顧後,為他的驕縱、懶惰而生氣,“夏天我會擔心他太熱,雖然當時我的年紀也不大,但我已經習慣了任何東西都要先考慮到他,再考慮自己”。
9歲那年,曉澄和弟弟、堂姐堂妹幾個孩子在農村池塘邊玩,曉澄不小心掉水裏了。
曉澄不會游泳,撲騰好久,“差點被淹死”。後來被人拉起來,曉澄才發現“爺爺就在不遠處,一直看着我”。
從那以後,曉澄多年來不敢下水,也一直學不會游泳。
類似情形在《我的姐姐》裏出現過:姐姐安然夢到小時候學游泳溺水,卻發現父母不在身旁,最終是自己游過去拯救了自己。
葛楠在20歲時,才迎來一個踩在政策紅線上的弟弟。和電影裏一樣,當時的她竭力反對,“這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葛楠害怕自己的生命被打破,害怕自己與父母的感情被打破。

紀錄片《姐姐》中,姐姐小小年紀就知道媽媽不喜歡自己,卻不明白為什麼
“我當然自私,我希望我能過得舒服一點,希望我爸媽壓力能小一點,不要六七十歲還得操心養孩子。”葛楠的媽媽在生了二胎後身體狀況大幅下降,記憶力衰退得像得了老年痴呆,骨質增生折磨得她每晚睡不着覺,每天都叫疼。
葛楠將自己代入了電影裏的姐姐——在父母雙亡、弟弟尚未自立的極端情況下,“實話説,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大家都在罵編劇讓姐姐最終還是捨不得弟弟,但換做我,我就捨得嗎?”**她清楚地知道,如果放棄弟弟,她將來一定會後悔,但如果放棄自己的前途,將來一定會怨恨弟弟。

《我的姐姐》劇照
想了很久,葛楠只能祈禱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根本是薛定諤的逆境,無解”。
2
“我的姐姐”
今年春節,我收到17歲農村男孩許多多發來的拜年短信。我順便寒暄問他的近況,他低落且歉疚地説:“我真沒用,沒考上高中,辜負了我姐和我媽。”
許多多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家裏只剩下母親與長他兩歲的姐姐。他的姐姐曾經為了照顧父親,報讀了護工技校,父親去世後,念護工的初衷沒有了,姐姐索性輟學,幫媽媽經營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蛋糕店。

《我的姐姐》劇照
實話説,姐姐的手藝不比大城市連鎖店差,她也在這門手藝裏找到了技巧與樂趣,越來越嫺熟,小烘焙家的名聲傳遍了村子。
弟弟許多多沉默寡言,會在母親與姐姐對着父親遺像大哭時,一個人偷偷躲到柴房背後抹淚;會為了幫家裏分擔負擔,每週末清晨四點起牀炸餅。
他會對陌生人發誓“我一定要回報姐姐和媽媽”,也會在深夜寫日記“莫欺少年窮”。

《我的姐姐》劇照
放在一種“時代背景”下看,這無疑是一個女性為了家庭裏的男性成員的某種犧牲。但他們一家三口感受到的幸福程度,真的大相徑庭?
許多多的姐姐不這麼認為——她把堅強的母親,視為自己的榜樣;輟學去供弟弟讀書,是她在父親去世後自己的決定。
除此之外,迄今為止,母親的手機屏保是姐姐的大頭像;姐姐的微信步數里,置頂的是永遠不會再變化的父親。

《我的姐姐》劇照
弟弟和媽媽,都是這個19歲女孩的精神支柱,一個也不能少。
**永遠不能在逆境中,將個例當作普遍去揣度人性與制度,**電影如此,現實亦如此。
同樣,一些被掩蓋的真相,也會在極端境況中露出馬腳。
作為弟弟,小昌從小是家裏比較受寵的那一個。他記得小時候,每年新衣服都是買給自己的;與姐姐鬧彆扭,爸媽永遠先指責姐姐;輔導班永遠都是自己去上,姐姐在家裏幫忙做事;父母離婚時,他是被爭奪撫養權的那一個。
後來,姐姐考上大學,小昌早早離開了學校,“當個混混”。足有七八年時間,姐弟兩沒有見面。
姐姐大學畢業那年,兩人再次重逢,雖然數年未見,但姐姐主動拿錢給他去買手機、去給女孩打胎,還湊錢給他買房子。

《我的姐姐》劇照
直到姐姐結婚那天,在婚禮上,小昌連自己也未能預料地忽然崩潰大哭。他怎麼也描述不出那種悲痛的複雜性。
姐姐小梔回憶,她的女兒出生後放在孃家養了兩年。那兩年內,弟弟小昌充當了女兒的爸媽,不僅每天半夜抱着小梔的女兒哄,一到週末,還陪小梔的女兒到遊樂園玩。
有幾次小梔的女兒發燒,小昌在白天上了十小時班後,半夜帶着女兒去婦幼保健院住院。
“我知道這些都是很細瑣、平常的小事,但能做到這些,幾乎就是父母了。”弟弟做的一切甚至讓小梔的老公嫉妒,“因為很多時候他還沒我弟做得好”。
小梔的女兒從小沒叫過小昌一聲“舅舅”,而是自豪地説:“我有兩個爸爸。”
弟弟結婚那天,小梔的女兒猝不及防跑出來,對着新郎新娘喊:“爸爸媽媽。”
念及童年時光,小梔忽然心情五味雜陳。
3
未盡的人生
《我的姐姐》裏有句台詞:“親人就像債,不是我欠他,就是他欠我。”
姐姐、弟弟和父母,到底誰是誰的債,曉澄説不上來。但她認為:“作為姐姐,確實應該要在某些時候負起責任來,但也請不要因此而去綁架所有那些無法負起責任的姐姐們。”
為了擺脱被弟弟捆綁的生活,她努力學習,考出家鄉來到北京。
弟弟卻因從小被溺愛,學習定力差,沒考上大學,後來父母託關係給他找了份工作,全家人又湊全款給他買了房。

《我的姐姐》主角安然努力考研,想要遠離現在的生活
一次,弟弟對曉澄抱怨:“真羨慕姐姐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曉澄苦笑,心想:“可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一個人跑出來。”
曉澄今年33歲,已經沒有了結婚生子的打算。
她的男友也沒有,原因與她類似。男友也有一個“廢材”弟弟,啃老、賭博,渾噩度日。
用曉澄的豆瓣影評下一位網友的評論來形容——不確定自己是否具備“繁衍、教育後代所必備的足夠的‘情感力’”。
當他們開始反思、開始對自己的人生做出獨立的規劃與決定,那個逝去的時代,就已經在一代人身上刻下了堅固的烙印。

《歡樂頌》劇照
前幾天,聽一位女性朋友談起,其父母從未後悔將她生下來,甚至對她比對弟弟好,但依然會固執地認為:一個家裏,兒子一定得有一個。
“女兒是錦上添花,兒子是剛需。”
作為女兒的吳淼捫心自問,她從未被父母虧待過,相比起“姐姐要讓着弟弟”,家人説得更多是“男孩要讓着女孩”。
“他們會覺得女孩是珍貴的,但依然會優先男孩子”,這兩者是並行不悖的。弟弟出生前,家裏老人家總會忍不住感嘆“家裏要是有個男孩就好了”。
第一個弟弟出生的時候,吳淼已經10歲了,第二個弟弟是比她小12歲的表弟,從小在吳淼家裏長大,與親弟弟的感情差不多。
因為年齡相差比較大,相比起勞碌繁忙的父母,吳淼常覺得自己更像弟弟們的媽媽。
弟弟在學校闖禍了,被班主任批評的是她;回到家,媽媽數落的是她,“應該教育弟弟”,這時,吳淼會忍不住對父母抱怨:“是你生的小孩,又不是我生的。”

《我的姐姐》劇照
“長姐如母”是怎麼來的呢?它好像的確是天生的。
吳淼念中學時,家裏經濟條件很差。買不起像樣的衣服,吳淼在學校裏被同學嘲笑。有段時間家裏甚至裝不起門窗,一家人就住在毛坯房裏。
於是,吳淼總是下意識地想在弟弟身上彌補自己受過的委屈。
比如,儘量省下零花錢給弟弟買零食、玩具,也會鼓勵他分享給同學。“不想讓他認為家很窮,不想讓他因為金錢被嘲笑,不要受我小時候受過的苦。”
花了大量時間陪伴弟弟,也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常年不着家,她希望弟弟能成長為一個顧家、有擔當的男性。
現在,吳淼已經工作五六年了,兩個弟弟還在讀高中。她還是會日常監督他們學習,關照他們的衣食起居。
因為花了大把時間和金錢在弟弟身上,身邊不少朋友覺得吳淼被弟弟捆綁了,甚至有些“扶弟魔”,但“其實不是,很多時候也是他們來哄我。感情是雙向的,不僅在血緣,更在這17年的相處裏。假設我是妹妹,他們是哥哥,我也會得到照顧。”
親情是真實的,某種觀念性的偏袒也是真實的。這有時讓吳淼覺得委屈和困惑。
比如,時年二十七歲了,父母不僅催婚,還揚言要把家裏房產都留給弟弟,原因是“女孩子嘛,遲早都要嫁出去的,是別人的”。

《我的姐姐》劇照
吳淼氣不過,和父母吵起來。
這時候還在唸高中的弟弟跳出來幫吳淼説好話,有一次説,“姐姐找不到男朋友就找不到嘛,這房子我不要,以後我掙大錢,養姐姐”。
這種時候,吳淼終究還是感受到寬慰和温暖。
(注: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