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辜負一頭好牛,“花糕也似好肥肉”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4-14 19:41
武松進了酒店,要三碗酒來,又要牛肉牛筋吃。
三阮兄弟請吳用吃飯,明明可以吃魚,卻還要跟店家問要牛肉吃,店家也湊趣,説新宰了牛,“花糕也似好肥肉”。
自然也有緣由:《金瓶梅》裏,就只吃豬羊,不吃牛肉。因為宋朝時,禁止私宰耕牛,大城市裏公開吃牛肉,不太像話。所以武松與三阮吃牛肉,都在荒村野店,天高皇帝遠,大快朵頤。
牛肉確實有功效。
李牧守邊塞,殺牛酬勞將士。魏尚守雲中,五日殺一次牛,讓將士們吃。
張遼大概像:我們山西人,對牛肉那是很懂的!
於是張遼在合肥要八百人突襲孫權十萬軍,就“椎牛以享士卒”。士兵們吃了牛肉,士氣高昂,嚇得孫權屁滾尿流。
想象張遼吩咐,“給士兵們一人一碗雞湯”,感覺就沒吃牛肉這麼兇猛了。
葡萄牙有種吃法,據説是跟阿拉伯人學的,大概先前沒炊具,所以法子很原始:一快石頭,燒得滾燙,端上來;一方牛肉,厚墩墩的,也沒餵過料。直接切了塊,往石板上一擱,煙與水氣並起,吱吱有聲。兩面都燙過了,肉汁鎖住,脂肪焦黑,這時候在幾種醬汁裏頭選着兑吃。這法子很天然,但主要考驗牛肉本身:
牛肉若有腥臊氣,這一燙就得顯形,再好的醬汁也糊弄不過去。但牛肉質地過硬,則表面醬汁焦脆、撕開牛肉紋理,你就能品到鮮濃可口的牛肉汁了。
大概吃牛肉的愛好,分兩個極端。
一是吃肉汁:若煎,則先極高温煎兩邊到焦黑,鎖住肉汁,是所謂過火,然後再吃。若烤,就是意大利所謂T骨大牛排的吃法:外頭烤得焦黑,烏沉沉一大坨。
切開一塊,便看見牛肉層次了:外黑,是烤焦脆了的;內紅,中間略有泛白,是已經烤熱但還沒流失的肥牛肉脂肪。第一口,覺得外面的黑肉焦脆但略鹹,裏頭的紅肉汁鮮但略淡;嚼了幾下,牛肉是越嚼越有勁,鹹味和牛肉汁兑在一起,味道妙不可言。意大利和法國人都講究紅酒配紅肉,説到底,不是貪一口酒喝:單寧重的酒與濃厚的肉汁搭配,越吃越美。一口酒一口肉,酸爽鮮濃,一個飽嗝上來,滿嘴都是熱乎乎的牛肉味。
另一個極端,是壓根談不到肉汁了。
巴黎共和國廣場附近有一家館子叫“Melt”,據説是個比利時人和一個德克薩斯人合開的,裏頭做法很是奇怪:吹噓自家牛排是花十小時烤的,最長可以烤十五小時。廣東老火湯燉十五個小時我是信的,肉烤上十五小時還能吃麼?——我去吃了,還真行:火候把握得好,肉是正正經經被烤得酥爛,不用刀,用叉子一撕就開,真正入口即化。脂肪厚的金槍魚刺身與烤到透的牛肉,生熟兩個極端,但入口即化的這點黯然銷魂感,那是差不多的。老闆説起來很得意:
“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烤不好吃的!——不好吃,那主要是烤的方法不對!”
當然,生吃的也有。意大利人吃Carpaccio,是牛肉切薄片,蘸橄欖油、檸檬汁、帕馬森乾酪和胡椒鹽。大概他們也知道大塊生牛肉,人吃不下去;切細薄,搭配酸爽的調味料,倒是道好小菜。
生醃牛肉,歐洲人也吃,但終究不如非洲的比爾通有名。
哪位問了:歐洲人不吃燉牛肉嗎?吃。法國人就有勃艮第紅酒燉牛肉。但大體而言,歐洲人不覺得燉牛肉是首選:
一來慢。《好兵帥克》裏有個搞笑的細節:一戰時奧匈士兵搜刮老鄉的牛肉,燉了三天沒燉爛,有人試圖吃,把牙給崩了。
二來沒味。17世紀,荷蘭人過年時吃一種“多味肉糜”,説來就是牛肉為主,用水和鹽加點兒菜一起燉悶,然後大家歡天喜地,當珍饈美味吃。蘇格蘭人也有類似吃法:捲心菜,牛肉,啤酒,擱一起咕嘟咕嘟,煮出來一鍋不知道是紙屑還是肉的東西,就着烈酒喝。
這就得説到我們中國人的智慧了。
比如歐洲人不太會吃牛腩,中國人卻別有心得:美妙處在於外裹肉,內藏筋,紋路規則。牛肉筋腱內外參差,有油水卻不油膩,膏腴豐肥,人人皆愛。人分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層。這樣好的肉,怎麼讓它從百鍊鋼變成繞指柔呢?
答:燉。
像老廣東館子裏的紅燒牛腩面,入口即化,絲絲縷縷,真是黯然銷魂。牛腩搭配紅白蘿蔔,無論清湯還是紅燒,都極盡完美。
我問過廣東館子的師傅:怎麼我在家燉牛腩,就燉不到這麼好吃?是不是用蜂蜜或洋葱等等軟化牛肉的醃一下比較好?
師傅用廣東普通話磕磕絆絆告訴我:牛肉要先飛水,放涼;再加陳皮八角等料慢燉,再放涼,再燉。要花功夫,不能太早放鹽。
肉要大塊,太小了就散了。別的一概不用,就是花時間;湯頭用牛骨才鮮,別的調味,中國人都會的。
最後一句話總結:
“主要是花時間,肉要大,鍋要大——你們在家做不好的,還是到我店裏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