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億中國人受睡眠困擾,醫院裏為何難尋睡眠科?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04-15 09:02
按現有的牀位,還需要至少200年才能將現有的睡眠呼吸暫停患者全部確診。
**撰文 |**韋曉寧
摘要:
1.隨着經濟社會發展,肥胖者和老年人越來越多,呼吸道結構狹窄加上肌肉鬆弛,都是“睡眠呼吸暫停”的高發因素,這種古老的睡眠疾病正在成為一種“現代病”。
2.在發達國家,睡眠被當作關乎國民健康的一項大事,睡眠研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納入了國家戰略。而在中國,睡眠學科至今“沒有户口”,與發達國家的差距,“不止二三十年”。
3.千億級睡眠市場,其產品卻往往良莠不齊,缺乏醫學和科學的論證。即使單看睡眠監測設備,製造企業也往往忽視了這些睡眠產品的醫學屬性,很少邀請醫學專業人員參與,導致“產生的數據可用性不強”。
韓芳至今記得,他的導師、我國著名呼吸病專家陳爾璋對他説:“你就去幹吧,將來等中國人有錢了,肥胖的多了,出現睡眠呼吸障礙的還會很多。”
那是在1992年10月,北京大學人民醫院一位新來的研究生韓芳接到建立睡眠實驗室的任務。
在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睡眠中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89年,1992年,那裏進口了一台昂貴而神秘的儀器,據説可以精確監測出人一整夜睡眠的狀況。可儀器構造複雜,待裝的幾十條不同顏色的線纏繞在一起,沒有人會使用它。
一台監測睡眠的機器,這在當時是個非常稀罕的物事。韓芳決定從這台無人能夠駕馭的閒置儀器入手。那個冬天,他是在實驗室裏度過的,如何把各種線接連到人體的不同部位上,測出人睡眠時腦電圖、呼吸運動、動態血氧飽和度等十餘項指標,韓芳弄了個一清二楚。
有人把睡眠多導監測儀弄明白了,也就意味着,中心以往只能夠靠病史採集、體格檢查等來判斷的睡眠疾病,現在終於可以依靠儀器準確、翔實地診斷。還意味着在診斷方面,中心開始跟上美國斯坦福大學睡眠研究所的步伐——後者從70年代開始,因開始應用儀器進行睡眠監測,帶動了全世界睡眠醫學興起。
後來,韓芳成為我國自主培養的第一個臨牀睡眠醫學博士。他在世紀之交留學、歸國,不斷開展先進的睡眠疾病研究,而後成為我國睡眠醫學領域的學科帶頭人,併成為進入世界睡眠學會的首位中國學者,任秘書長。

圖/北大人民醫院(訾蕊)提供,下同
30多年來,國內的睡眠診療中心由零星幾個發展到3000多個,在發作性睡病等方面有了領先世界水平的研究成果。但總體上,我國醫療系統對睡眠疾病的診斷能力仍然較弱。韓芳對“醫學界”表示,這與睡眠科在國內的“有實無名”不無關係:未被確立為獨立臨牀專科的事實,掣肘着睡眠科的發展。
****發病率比失眠還高的睡眠疾病,****診斷率僅1%
近30年的診療經驗,讓韓芳已能熟練地模仿人打鼾的聲音:音調忽高忽低的、尾音“帶勾”的,惟妙惟肖,讓人忍俊不禁。
而現實中,發出這種鼾聲的人可能正處於危險之中:患者會在睡夢中暫停呼吸,持續10秒以上,以至被驚醒,每夜發生數次。長此以往可造成全身多系統、多器官損害,包括引發和加重高血壓、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少數患者在夜間暫停了呼吸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此病學名“睡眠呼吸暫停”,在中國,到睡眠門診就診的此病患者佔所有睡眠門診患者的55%,比失眠還高。這是一種古老的慢性疾病,古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巴克利斯十分貪睡,睡眠時會發出可怕的鼾聲,頻繁出現呼吸停止,最終死於窒息。但直到40多年前,斯坦福大學開始應用多導生理記錄儀進行睡眠監測,睡眠呼吸暫停才正式得名,睡眠醫學從此發軔。
上世紀八十年代,國際睡眠研究熱的風潮“刮”到了中國,於是,便出現了本文開頭,導師對韓芳所講的那段話。
隨着經濟社會發展,肥胖者和老年人越來越多,前者呼吸道結構狹窄,後者肌肉鬆弛,都是“睡眠呼吸暫停”的高發因素,這種古老的睡眠疾病正在成為一種“現代病”。
如今,需要積極治療的睡眠呼吸暫停的人羣患病率達到4%-5%。它的症狀太過常見,夜裏打鼾、白天睏倦打盹,常見到人們普遍不覺得這是一種病,然而,這病的危害卻不容忽視,因患者記憶力及反應能力受損,睡眠呼吸暫停還將造成交通及生產事故等公共安全事件發生。
美國國立衞生研究院統計,美國每年有10萬起交通事故與睡眠障礙有關。而比起歐洲人種,黃種人大多下頜較為短小、後縮,睡眠呼吸障礙的發病率只會更高。韓芳的許多同事及其家人,在聽聞醫院裏有個睡眠中心後前來就診,有不少被確診,並正在接受長期治療。目前,業內普遍認為,睡眠障礙的危害被大大低估了。
韓芳是我國睡眠醫學學科帶頭人。從一開始運用儀器診斷,到調查此病的流行病學特徵,從神經系統方面研究其發生機制,再到應用家用無創呼吸機來達到良好治療效果,他的職業生涯路徑,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國睡眠醫學的發展路徑。

但回過頭來,他發現,我國睡眠疾病的診療,問題依舊出在診斷上——發病率最高的睡眠呼吸障礙,確診率僅為1%。
要準確診斷睡眠疾病,僅僅“望聞問切”是遠遠不夠的,需要病人至少到醫院來完整地睡上一覺,如此,牀位便成了問題。韓芳想到了遠程醫療,幾年前,他就開始與美國的研究機構合作,構建家庭遠程睡眠疾病診療系統,解決了許多睡眠疾病患者“看病難”的問題,還獲得了一項國家專利。
但,這仍是不夠,他想。遠程醫療尚在起步階段,全國3000個睡眠診療中心,5萬名從業人員,還是遠遠不足以承接全國6000萬睡眠呼吸障礙患者。他推算,按現有的牀位,每年我國能診斷30萬病人,那麼需要至少200年才能將現有的睡眠呼吸暫停患者全部確診。
“學科架構不明,受苦的是病人。”一般醫院並不會開設睡眠中心,患者們通常遍及神經科、耳鼻喉科、呼吸科,甚至被誤診為是精神分裂、抑鬱等,誤診率極高。
“按照現有的科室設置和診療效率,遠不能達到完全診斷的需求。”韓芳説。在他看來,我國開設臨牀睡眠專科,加快睡眠學科發展,應為勢在必行之事。
****沒有户口的“孩子”,有實無名的睡眠科
“我們的前輩,那些我國醫療行業的大家們,在沒有資金支持而且條件十分簡陋的情況下,結合臨牀亟待解決的實際問題進行研究,創造了無數的奇蹟,這也是我國醫療行業的傳統。”在介紹我國睡眠呼吸領域在國際臨牀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和潛力時,韓芳如此寫道。
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我國醫學界對睡眠醫學的熱情方興未艾。1994年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成立中國睡眠研究會後,中國醫師協會睡眠醫學專家委員會,以及各個地方的睡眠醫學專業委員會紛紛成立。這些學術社團成為一個個中心和紐帶,來自耳鼻喉、神經、心理科的學者得以定期相互交流,為睡眠方面的前沿課題、交叉課題提供集中突破的機會。
睡眠醫學是一個交叉學科,對於相關學科的學者來説,睡眠醫學的先進性、重要性已是共識。在這樣的研討氛圍下,儘管沒有專科設置,也很少有相關的政策指向與支持,我國睡眠醫學仍在臨牀、科研等方面有長足發展。多個領先的醫院各自發展出了不同特色。
可以説,在許多醫院裏,睡眠科儘管沒有專科之名,但已在盡專科之事。若細心則能發現,任何一家醫院都不會出現“睡眠科醫師”“睡眠技師”的職稱,在睡眠診療機構工作的醫生與技術員,全都來自呼吸科、心理科和耳鼻喉科等科室——沒有專科設置,意味着沒有人員編制,所有人都是“兼職”狀態,“披着其他科室的皮在做”。
“孩子已經生出來了,現在要的就是出生證,這是關鍵,否則大家都是’黑户’。”韓芳説,**新醫學學科的建設應包括教育、科研和臨牀三個方面,建設臨牀專科尤為重要。**沒有專科設置就等同於是“黑户”,意味着人才的培育未被鼓勵、缺乏規範,已在行事之人臨牀工作的開展、收入和晉升尚且會受到限制,學科要“揚名立萬”“人才濟濟”更是難上加難。
王晶玉是在北大人民醫院睡眠中心在讀的博士生,從碩士階段就開始跟隨韓芳學習。她向“醫學界”坦言,自己之所以會選擇將睡眠醫學作為研究方向,對其感興趣是重要原因之一。但在十年前她的本科校友韓芳回母校發表演講前,作為臨牀系醫學生,她確實對其鮮有耳聞。
“師傅帶徒弟。就看這學生悟性怎麼樣,有沒有熱情”,韓芳説。他指的不僅是自己多年來的帶教模式,恐怕也是我國睡眠人才現行的培養模式。睡眠醫學教育體系還未建立起來,相關培訓只能沿襲這樣的非標準模式,但言傳身教能觸及的學生畢竟有限,加上沒有專科的晉升機制,睡眠人才隊伍建設的情況並不樂觀。

“一個學科若沒有相關人才,一切學科的規劃將是妄想。”韓芳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
比如科研方面,雖然從2009年開始,我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的多個相關學部和科學處就將睡眠研究作為獨立研究方向列入,進而產生了一批國際上有影響的成果,但專家的數量畢竟少,總體睡眠醫學科研技術水平落後於歐美。在睡眠疾病診療領域,90%的醫療器械來自進口,與神經問題緊密相關的睡眠罕見病則幾乎無藥可用,“誰願意投入(研發)?”
再如,人才的缺失,將導致機構建設的標準無法實施。雖然數量急速增長,但並不是每個睡眠中心都能做到高質量的診療——全國目前已建立睡眠診療機構的3000多個醫院中,很多醫院其實並沒有高水平的睡眠醫學人才負責運營,難以為繼,造成其建設水準參差不齊的局面。
“我們有標準出來,但是沒法執行。沒人怎麼執行?”韓芳反問。
睡眠有沒有被當作關乎********國民健康的一項大事?
沒有專科建立,便很難有大批專門人才。所以,睡眠醫學要在臨牀上獨立成科,掣肘在哪裏?韓芳表示,這當中有多方面原因。比如睡眠疾病病因複雜、涉及多個學科,而建國70年來,我國在臨牀上新增的專科只有重症醫學科和疼痛科兩個。
《中國醫院院長》曾分析,這也和我國的醫學學科管理制度有關:建設一個醫學學科要有學科代碼和專科代碼,學科代碼歸教育部的學科專家組管,專科代碼歸國家衞健委管,兩個組織只要有一個沒通過,專科就不能建設。這個管理體制,曾讓許多新興的醫學學科建設“望而卻步”。
但歸結起來,“不重視”還是根本的癥結。與高血壓、糖尿病一樣,睡眠疾病往往是慢性病,其危害隱於日常生活中,在患者個體、社會以及有關部門層面,甚至在醫療界本身,都不受重視。高校教材對睡眠疾病內容一筆帶過,鮮有睡眠課程。
令韓芳印象深刻的是,北京大學醫學部曾開展睡眠疾病病理的課程,後被取消。“人為因素,認為睡眠可以往後排一排。”韓芳感慨,“學生就業的時候就不會有睡眠這個選擇,(睡眠醫學的發展)肯定就沒辦法了。”
而在美國、德國等發達國家,睡眠研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納入了國家戰略。德國在2005年將睡眠醫學設置為與呼吸、循環相平行的亞專科,隨後是美國。美國醫學教育委員會官方認可在醫學院校設立相關課程,由美國醫學專科委員會組織相關的考試和認證。
整體來看,一些歐美國家政府、社會對睡眠疾病的認知較為成熟,睡眠早已被當作關乎國民健康的一項大事。韓芳的印象中,在美國的醫療界,“幾乎任何一個稍具規模的醫院都設有睡眠中心或睡眠診所”。不僅如此,許多相關科室的醫生還主動去接受睡眠科為時一年的培訓,以更好地服務本科室的患者,足以説明其醫療界整體對睡眠問題的重視。
差了“不止二三十年”,談到我國睡眠醫學與美國等國家的差距,韓芳稱。相關部門加快論證步伐、為睡眠學科早日“上户口”,提高睡眠醫學的建設水平和影響力,在韓芳看來,這是我國睡眠醫學發展的當務之急。
至於專科建立後,人才的培訓體系建立、收入待遇等,韓芳表示“一點兒不擔心”。睡眠醫學屬於醫學前沿領域,我國病人多、病種豐富,診療、研究等方面都大有可為。“就像蓋房子,國家不需要管那麼多,只需要給個規劃,規劃有了,我們自己幹。”
理解睡眠,就是在理解生命
“就像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困了就要睡覺。關於睡眠功能的最早認識,來源於對正常人睡眠剝奪後產生的一系列不良後果的研究,如記憶力減退、注意力渙散、思維混亂、情緒障礙和發育遲滯”。
偶爾,在思考“人為什麼需要睡眠”時,韓芳得出了上述結論。
睡眠被公認是目前為止最後一個科學界尚未對其功能取得共識的基本生命活動,而韓芳認為,新興的睡眠醫學,為從睡眠疾病的角度認識睡眠的本質提供了機遇。
換句話説便是:理解睡眠疾病進而理解睡眠,就是在理解生命。從生物醫學角度是如此,從社會精神角度看或許同樣如此。
“超3億人存在睡眠障礙”,中國睡眠研究會報告的一個數據多次登上社交平台熱搜。睡眠障礙成為公共健康問題,關於睡眠的討論也成為公共議題,討論大多圍繞“人們為什麼睡不着”展開。內卷、996、婚戀和生育焦慮、疫情生活的封閉與壓抑……失眠儼然和抑鬱一樣成了時代症候,被當作現代人精神困境的確證。
雖然嚴格從疾病角度來説,慢性失眠的發病率可能不及睡眠呼吸障礙,但失眠問題的泛濫,其與社會精神狀況的緊密聯繫,確實引起了大眾對睡眠疾病的進一步關注。
一邊是越來越受關注的現代人睡眠問題,一邊是還未有實名的睡眠醫學科,二者之間的鴻溝給了睡眠產品市場發展的空間。《2019年中國睡眠指數報告》的調查中,62%的90後消費者購買過褪黑素、助眠枕頭、睡眠儀等“網紅”助眠產品。改善睡眠的需求,已催生了超過2000億元規模的市場,到2030年,其量級將達到萬億元。
但與之相對的是,調查中過半消費者認為助眠產品沒有效果。有媒體報道,睡眠行業中的產品魚龍混雜,雖然種類和數量繁多,但不少產品都是“渾水摸魚”,助眠效果甚微。缺乏醫學和科學的論證,我國睡眠產品市場雖然廣闊,但基本還處於無序發展的狀態。
對於睡眠產業的開發,韓芳認為有巨大潛力。但除了“to C”的助眠產品市場混亂,他關注到,“to B”的產品同樣不成熟:相比傳統的睡眠多導監測儀,市面上出現了很多手環式、指環式、指甲式可穿戴睡眠監測設備,“大量產品差異化很小,產生的數據可用性不強”。
韓芳認為,其癥結還是在於設備製造企業忽視了這些睡眠產品的醫學屬性,很少邀請醫學專業人員參與。他提醒,應把醫工結合的時間點提前到睡眠產品設計階段,讓產品研發跟着臨牀需求走,才能出現更多更有生命力的創新睡眠產品。
“既然市場需求在‘倒逼’,睡眠醫學學科體系建設更不能等。”韓芳説,2018年,由北京大學、中日友好醫院主導,聯合全國30多家醫院開展的每週1次的遠程睡眠疾病病例討論和技術講座開始了,目標是“實現睡眠醫學教育方式由知識普及到技能培訓的轉變”。近年,作為學科帶頭人,韓芳在國內指導建立了多個跨學科睡眠醫學中心。
“先自己做,可能只有先把它發展起來,才更能引起國家層面的關注。”韓芳表示。
近年,《健康中國行動》等國策中,睡眠健康作為重要內容,開始被頻繁提及。各方推動下,睡眠醫學在畢業後教育體系建設方面已有所進展。
2018年,我國呼吸與危重症醫學(PCCM)專科醫師培訓體系完成了睡眠呼吸專修、單修體系的建設,制定了相關的基地認證和醫師及技師考核等標準。2019年,國家專科醫師規範化培訓學科目錄中,“睡眠醫學”已作為內科學之下的獨立學科列入,北京大學將率先實施,2021年開始招生,但在全國範圍內尚未實施,培訓細則正在制定中。
而在科研領域,2009年睡眠研究被列入獨立研究方向後,我國已有一支穩定的臨牀和基礎科研隊伍。他相信待教育和專科體系完善後,這個隊伍的規模會逐步擴增。

“如果專培體系能順利實施,那將會是一個順暢的人才培養通道。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睡眠醫學能夠在臨牀專科建設領域同樣得到國家主管機構的認可,開始搭建‘睡眠醫學學科’的最後一個版塊。”韓芳説。
不過他注意到,在已開展專培試點的上海市和四川省,都還未納入睡眠醫學專培的內容。“道阻且長”,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