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換三個總統,這國被“拉美魔咒”封印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1096213-2021-04-16 20:04
幾天前,南美國家秘魯舉行大選,這要是在其他國家,總統候選人一般也就兩三個,但秘魯特立獨行,各大黨派,一共推了18個總統候選人,結果第一輪投票下來,沒一個支持率超過百分之20。領先的兩人,一個是保守左翼卡斯蒂略,一個是右翼政客、日裔女性藤森惠子。
不出意外,他們二位會參加下一輪選舉,誰得票過半誰當選。長期以來,秘魯國內政治,都是腐敗、混亂的代名詞,新冠疫情,讓本不富裕的國家雪上加霜,經濟衰退超過百分之11,政壇也被攪得亂上加亂。用半島電視台的話形容,這是“史上最零散的選舉”。地處“被遺忘的大陸”,秘魯在國際上沒什麼存在感,一般我們對它的第一反應,除了羊駝,也就剩印加帝國遺址馬丘比丘了。
這個國家政壇亂成這樣,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本期《消化一下》,就帶大家瞧一瞧秘魯,這個“馬賽克國家”。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況秘魯的歷史,那就是多災多難。1531年,西班牙人登陸秘魯,用槍炮和天花消滅了印加帝國,設立總督轄區,把秘魯變成了殖民地。西班牙殖民者壟斷了秘魯的礦產,強徵原住民開採銀礦,只用了45年,1200萬印加人就只剩110萬,殖民者隨後又從非洲引進了黑人奴工。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拿破崙征服西班牙,軟禁了國王。權力真空,也讓拉美掀起獨立的浪潮。1810年,哥倫比亞獨立,1818年,智利獨立,1821年,秘魯也宣告獨立。
可是,獨立並沒有給秘魯帶來繁榮。1826年,玻利瓦爾離開秘魯,掌握軍隊的大地主考迪羅頻繁發動內戰,此後的40年,秘魯換了34個總統,6部憲法。在歐洲,工業革命推動人口暴漲,大量勞動力進城,糧食壓力激增,科學家發現氮和磷能促進植物生長,怎麼搞肥料呢?那會兒只有鳥糞石,這就便宜了拉美國家,當時的秘魯靠出口鳥糞發了財。挖鳥糞不需要技術和設備,只需要廉價的勞動力。但革命後秘魯,已經廢除了奴隸制,所以又從中國和日本輸入了勞工。
1879年,為了爭奪鳥糞產地,秘魯拉上玻利維亞和智利開戰,結果慘敗,“鳥糞繁榮”終結。經濟一崩潰,政治和社會跟着動盪,印第安人淪為隸農;大莊園主、種植園主和大房地產主把持了議會,全國只有3%的人有投票權,國家變成“貴族共和國”;城市工人大規模罷工、農民起義此起彼伏。1919年,前紐約人壽保險員工萊吉亞,利用民眾對寡頭的不滿當選秘魯總統,聯合軍隊發動政變,解散了國會。
但萊吉亞上台後,不但沒有反對寡頭,而且大肆引進美國資本,從美國大量借債,出口創匯的收入全部流入了房地產,本土製造業日益萎縮。秘魯人除了一個獨裁者,什麼也沒得到。民眾積蓄的不滿,促成了兩隻左翼力量,一個是代表拉美民族主義的阿普拉黨,另一個就是秘魯共產黨了。1924年,“美洲人民革命聯盟”成立,簡稱“阿普拉黨(APRA)”,他們反對美帝國主義,號召聯合全美洲被壓迫的人民。而另一批知識分子,則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尋求城市工人階級的支持。1928年,馬里亞特吉創建了秘魯社會黨,1930年改名為秘魯共產黨,加入共產國際。只可惜當時兩方勢力還不夠強大,推翻萊吉亞的任務,就只有軍方能完成。1929年大蕭條的到來,引發了資本主義世界地震。當時的青年軍官塞羅推翻了萊吉亞政府,軍政府正式登上歷史舞台。
前面説了大半的秘魯近代史,其實是為了讓大家知道一點,那就是秘魯社會高度雜糅。它的國民中,既有印加的土著,也有歐美的殖民者;既有非洲的黑奴,也有東亞的勞工;既有新興的城市無產階級,也有舊社會的軍閥考迪羅、大種植園主。不同族羣、不同社會階級追尋現代化的歷史進程,間接造成了當代秘魯的撕裂。
萊吉亞倒台後,秘魯政壇分成了四股勢力,分別是原來的寡頭集團,軍隊,阿普拉黨,以及秘魯共產黨。這四股勢力追求現代化的嘗試,共同構成了秘魯的20世紀;而當下秘魯政壇的混亂,也是這些力量之間對抗的遺產。
我們先看阿普拉黨,1931年,流亡海外的阿亞認為機會來了,回到秘魯準備選總統。操縱國家的寡頭集團經過權衡,認為比起軍隊,左派威脅更大,於是炮製醜聞,使左派落選,輸給了軍人塞羅,黨首阿亞遭到囚禁。黨內激進分子試圖武裝奪權,被軍政府鎮壓後,轉入地下活動。此後,為了換取合法席位,阿普拉黨立場逐漸發生變化,對保守集團妥協。到了1956年大選,阿普拉黨為了解禁,與寡頭集團公開結成政治聯盟,最終使代表寡頭集團利益的普拉多當選。1962年,代表進步派的貝朗德當選總統,阿普拉黨又和前軍閥結成聯盟,控制了國會,利用對政府內閣的不信任權和撥款權,阻礙民選政府的進步改革。曾經代表美洲被壓迫人民利益的阿普拉黨,在和當權者一次次妥協中逐漸墮落,變成了一個保守的右翼民族主義政黨。
阿普拉黨成了寡頭和既得利益的維護者後,民選政府軟弱無力,改革受挫,現代化的大任就落到了軍政府肩上。1968年,進步軍官貝拉斯科發動政變,接管政權,親自操刀,把以美國國際石油公司為代表的17家外企,外加3100個礦山收歸國有。他還派遣軍隊佔領種植園展開土改,沒收全國72%的耕地給農民,成立合作社,打擊種植園寡頭。但軍政府的改革依然沒有惠及農户,只有三成農民分到了土地,政府關係户成了合作社的社長,主要作物咖啡的定價權,依然被外國壟斷資本掌握。1975年,貝拉斯科被自己的陸軍部長推翻,人亡政息,改革戛然而止。
我們再來看秘魯共產黨,和阿普拉黨類似,萊吉亞統治結束後,秘魯共產黨認為革命時機已經到來,在各地舉辦罷工和示威,開始武裝革命,但最終以失敗告終,被迫轉入地下活動。但比起阿普拉黨,秘魯共產黨的命運更坎坷。1929年,秘魯共產黨成立秘魯總工會,阿普拉黨則成立了秘魯工人聯合會,兩個工會都覺得自己才能代表無產階級,內鬥了三十年,分散了中下層階級的革命力量。60年代,國際共運分裂,秘魯共產黨也分裂成了親蘇聯派、親中國派、親古巴派和親阿爾巴尼亞派,喪失了革命的主導權。但也有人堅持鬥爭路線,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光輝道路”。
“光輝道路”的創始人古斯曼,是個哲學博士,在大學任教期間加入共產黨。1965年開始,秘魯共產黨還先後三次派古斯曼訪問中國。1970年,古斯曼自己建立了組織,名字就叫“光輝道路”。“光輝道路”走農村路線,學習當地土著的語言,和印第安農民打交道,在秘魯最窮困的安第斯山區中逐漸發展壯大。1980年,古斯曼宣佈成軍,打響“推翻資本主義秘魯的戰爭”。極盛時期,游擊隊活躍於全國三分之二以上的地區,全國25個省中,10個省全境宣佈緊急狀態,7個省宣佈戒嚴。不過啊,古斯曼的手段受到了很大的爭議,游擊隊經常偷襲、爆炸、暗殺官員,還無差別地襲擊公共場所,造成大量平民死亡;更甚的是,為了籌集“革命資金”,游擊隊還和南美毒梟合作,種植古柯。儘管如此,在古斯曼的領導下,“光輝道路”日益壯大。1992年9月8號,“光輝道路”甚至切斷了首都利馬的供電,讓大半個城區陷入黑暗。不過,就在古斯曼認為即將奪取全國勝利的時候,當年9月12號,美國中央情報局聯合秘魯情報部門,逮捕了古斯曼。頭兒被抓了,“光輝道路”也就徹底腐化,淪為政治販毒集團,退守山區小據點,偶爾搞個爆炸案刷一刷存在感。到了21世紀,技術進步下,秘魯軍方進口了不少廉價無人機,綁上兩顆手榴彈,搞自殺式攻擊,“光輝道路”逐漸被消滅。
為了實現現代化,秘魯左派的嘗試都失敗了,那右派呢?你別説,真有,而且還是個東亞人,這個人的名字叫“藤森”。
80年代末,秘魯軍政府已經還政於民,阿普拉黨再次執政,總統加西亞搞“經濟民粹”,瘋狂給居民加工資,導致了惡性通貨膨脹,1990年通脹率百分之7481,物價漲了74倍。百姓窮困潦倒,絕望的農民加入游擊隊。這時候,有個東亞做題家站了出來,作為政壇素人蔘選總統,“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説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還真給他選上了。這位老哥,全名阿爾韋託·藤森,是個日本裔二代,從小就是個做題的料子,讀書考了農業工程師,後來去美國學數學,回國後成了校長。
藤森上台之後,首先穩定經濟,通過休克療法搞新自由主義改革,聯合軍方“自我革命”,把議會揚了,終止憲法,改組司法機構,把前總統嚇得躥上鄰居家屋頂逃命。沒了議會,藤森大權獨攬,在經濟上搞自由化,嚴控貨幣發行,不到一年就緩解了通脹。在他任期內,秘魯經濟增長最高超過了百分之15。與此同時,藤森對“光輝道路”軟硬兼施,逮捕古斯曼,頒佈“悔悟法”,對退出“光輝道路”的人酌情減刑,迅速平定了政局。
任何政策都有成本,藤森大權獨攬,招來既得利益團體的反撲。1997年,秘魯憲法法院想要阻止藤森連任,結果藤森控制的議會,直接解僱了憲法法院成員。這個舉動,動搖了藤森的合法性。1998年到1999年,秘魯經濟兩年負增長,消耗了藤森的政治資本。2000年大選,反對黨質疑舞弊,要求推遲選舉,藤森不準,反對派怒而棄選。2000年9月,藤森的愛將蒙特西諾斯,被爆出行賄換票,還搞黑金交易,鬧出了震驚政壇的“蒙氏醜聞”,這把火也燒到了藤森身上。雖然藤森“揮淚斬馬謖”,親自指揮抓捕,但秘魯國內反對聲勢已經失控。藤森還想續一下,説“只要軍隊還支持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軍隊很快表態支持重新大選,徹底放棄了他。迫於壓力,藤森只得宣佈重新大選,自己則在訪問文萊後跑路到了東京,流亡還不忘辭職,通過傳真機遠程交了辭職信。
秘魯政治發展史,就是一部各個利益集團改革的失敗史。軍隊改革失敗了,阿普拉黨啥都不會,把經濟搞垮了,秘魯共產黨分裂了,“光輝道路”自己腐化了,東亞做題家藤森“改革未半而中道跑路”了。各方失敗後,留下的殘餘物,燴了一鍋,成就瞭如今撕裂的秘魯。這次選舉,拿了百分之7選票的“一起為了秘魯”黨,就是秘魯共產黨分裂後,幾個小黨結成的政治聯盟;老牌反對黨“人民行動黨”,當年就是為了取代保守化的阿普拉黨而成立的。現在,支持度第二高的藤森惠子,則是藤森他女兒,簡直就是朴槿惠第二。可是,和這幫蟲豸混在一起,怎麼能搞得好政治呢?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藤森失敗後的秘魯政壇,只剩下一羣無恥的政客和疲憊的羣眾。在對付藤森的時候,各黨都嚐到了腐敗指控的甜頭。藤森跑路後,繼任的總統托萊多、加西亞、烏馬拉,全都因為涉嫌受賄被調查,前總統加西亞乾脆在被捕前自殺。2017年年底,時任總統庫琴斯基宣佈特赦藤森,兩天後就引發了全國抗議,自己又被國會指控腐敗,頂不住壓力辭職了,副總統比斯卡拉繼任,力推反腐,解散了國會,又觸動了國會政客的利益;2020年11月,國會又以貪腐為由,罷免了前總統比斯卡拉,挑選自己人——國會主席梅里諾繼任總統,這老哥當了五天,就頂不住民眾抗議,辭職了。八天換了三任總統,真是活久見。而隔三岔五檢舉總統腐敗的議員們,自己也並不清白,傳統的政黨早就變成了投機組織。秘魯媒體《面具》報道過,秘魯130名國會議員裏,有68名因為腐敗犯罪被調查;貪,全都可以貪,2018年7月,秘魯爆發大規模抗議,司法部長被解僱,最高法院院長辭職,起因就是秘魯最高法院的五名大法官受賄給人減刑的錄音被爆出。似乎在秘魯,政客就應該撈一波錢就跑,不貪污的才是異類。
經過一個世紀的動盪與掙扎,時至今日,秘魯依然是一個落後的邊緣國家。一百年前,秘魯靠出口礦物和農作物換取收入,到今天還在這麼幹,礦產出口占總出口六成,既沒能完成產業升級,也不掌握定價權。國內最大的幾個企業全都是礦業公司,而且都被外資把持,人民什麼也得不到,在盛產黃金的卡哈馬卡,貧困率居然是首都利馬的四倍。整個國家依然被少數寡頭控制,將近一半的農村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超過50萬户家庭沒有電,700萬居民沒有乾淨的飲用水。經過各個政治勢力現代化嘗試的失敗後,如今的秘魯普通人,已經厭倦了政治。今年選舉,沒有任何政黨在國會的席位超過百分之15;得票率最高的總統候選人,也才拿到了264萬張選票,得票率不過百分之19;有294萬選民,乾脆不投了,或者在選票上什麼也不寫。大選誰都沒選出來,國家的未來又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