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揚“自由主義”的美國,已深陷個人慾望爆炸的泥潭【大師計劃·範勇鵬01】_風聞
观视频工作室-观视频工作室官方账号-理性观世界,自信看中国!2021-04-16 15:12
“個人”與“大眾”的畸形聯姻
大家好,我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的範勇鵬。今天我跟大家聊一聊美國文化的問題,這幾年也許大家都注意到了,美國國家各個方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過去我們一度以為非常熟悉的那個美國,今天變得越來越陌生,那麼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想風起自青萍之末,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包括人口的結構,產業結構。七八十年代以來,美國的金融化全球化,還有國際秩序的演變,特別是美國自身政治制度方面,這些原因都在起作用。
但是今天我重點要和大家聊的是文化,美國的文化是怎麼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曾經很多人眼中的進步,如何一步步變成一種墮落?然後文化的多元主義,這是西方在七八十年代以來,非常自豪的一個方面。它埋下了什麼雷,最後就是文化的變化,怎麼樣波及到其他的領域?
我主要分三節來講,第一講主要是一個引子,是從個人主義的角度來解析美國文化的本質。第二講主要講講美國的文化多元主義和權利話語。第三講是與文化直接相關的政治衰敗。
好,我們先進入第一講,這一講我要跟大家交流的一個話題,就是“個人”與“大眾”的畸形聯姻。

談起西方現代文明,人們的第一印象就是對個人價值的推崇。個人是一個現代的發明,我們知道在古希臘,哲學家講人是城邦的動物,人的價值在於他的共同體的身份,這是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都是這樣的觀點。到了古羅馬時期,也是不存在個人的,因為公民的美德、榮譽和家族才是核心的政治價值。所以羅馬的政治生活是以家族為核心組織起來的,個人並不那麼重要。
古羅馬政治以家族為核心
比如著名的羅馬法學者拉·皮拉,他就認為羅馬國家的目的不是“人”,羅馬法也不是一種個人主義的法。還有馬爾蒂諾他認為羅馬政治中占主導地位的是一種集體意識。著名羅馬史家塞姆在《羅馬革命》這本書裏邊,就是以“顯貴家族”這樣一個概念作為他撰寫羅馬史的中心,原因就是因為“貴族家族主宰着羅馬共和國的歷史,所以羅馬的各個時代只能以這些家族的名字來命名”。
這個傳統在意大利這些地方,在南歐很多地方一直持續到現在初期,所以我們在看美國電影的時候,比如像意大利裔的電影裏邊,還能看到很多影子,包括像《教父》,《愛爾蘭人》等等。另外我在美國生活的時候也有切身的體會,比如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一個拉丁裔的家庭,我感覺跟中國人有點像,天天七大姑八大姨的,天天聚會,吵吵鬧鬧,非常熱鬧。另外他們移民,一個人移過來了,可能一個家庭就要過來了,來了一個家庭,可能他一個社區、一個村莊就會移過來,所以他有很強的這種家族的紐帶。
中世紀歐洲以封建制和宗教秩序為核心
後來到了中世紀,歐洲的封建制,它是以血緣和封建義務為紐帶,同樣是沒有個人的空間。比如我們看一看封君和封臣之間的這種權利和義務關係,雖然它是以個人間的契約關係為基礎,但是它制度的運行是高度家族化的,絕大多數的人口是作為農奴或者佃農,也不具有現代意義上的個人地位。另外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教會,當時的人們在教會體制下也是從屬於一個宗教秩序,也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個人。
那麼只有到了近代,“個人”這個概念才冒出來,與我們今天講的解放、啓蒙、自由、法治這些概念,一起構成了西方現代社會的核心價值觀。
“個人”這個概念的歷史始於中世紀末期的意大利,個人主義的倫理最早是在13世紀的威尼斯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國家中樹立起來的,到16世紀已經擴散到西歐諸國以及中東歐地區。此後歐洲價值觀的一個核心特徵,就是把個體性視為人類特有的條件,和人類幸福的一個主要成分。
所以我們看西方思想史,比如像英國的霍布斯,他就是以個人為出發點來搭他的國家理論。洛克這些所謂的叫契約論者,他也是繼承了以個人為前提的這樣一種“自然狀態”的純理論擬製。另外像德國的古典哲學家康德,他也是建立了以個人為目的的哲學。
正如阿倫特所説,現代政治的特徵就是私人利益變成公共事務。
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歐克肖特也講過,他説“幾乎所有近代關於道德行為的著作,都以假設選擇和追求他自己的活動方向的個人來開頭。”
近代興起的“個人”——新興資產階級
這個“個人”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個人”,實際上在當時語境下是有特指的,就是新興的資產階級,那麼個人所需要的一切價值也都是和資本的和財產有關的價值。
比如像我們很熟悉的人權概念,其實在早期它並不像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所有人共享的一種普遍的權利,比如英國的洛克,他最早提出了“不可剝奪的人權”, Unalienable rights,包括“生命、自由和財產”。到美國革命的時候,《獨立宣言》的作者傑斐遜,他就不方便講得那麼直白,所以就把它改成了“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
沿着這個線索的演變,我們可以發現“幸福”與“財產權”之間的某種等價關係。
關於洛克的自由主義其實還有一段軼事,洛克他的觀點其實跟他的個人經歷是有一定關係的,因為他的財產曾經被充公,所以後來他在理論裏邊就堅決地反對國家干預,高喊“不經本人同意,最高權力不能從任何人手裏拿走任何財產”等等這樣的觀點。
好,那麼基於個人主義的這樣一種人性論,以及基於財產權利的社會制度,它最根本的動能是什麼?就是個人的慾望。
個人主義的發展——人的慾望解放
所以黑格爾對啓蒙主義的批判講得非常清楚,現代社會追求的,就是慾望的滿足。所以黑格爾説“權力和財富是自我的兩個最高的努力目的”。英國的歐克肖特也指出,現代理性主義政治的慾望本質,他把現代政治稱之為一種“所感知到的需要的政治”。英國思想家拉斯基也曾經説,現代心理學的本質就是把人的慾望給看成一種自然。
那麼站在我們今天的角度來看,人的解放、人的正當的慾望的滿足,當然是值得認可的,也是歷史的一個進步。特別是放在歐洲歷史背景下,這絕對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因為歐洲歷史,特別是中世紀和我們中國歷史不太一樣,它存在着封建特權和教權,對人的價值的嚴重的壓抑和制約。所以人的解放,人的正當慾望的滿足,是我們今天講的現代性的重要內涵。
但是在這,我們也要注意到兩個問題,第一,就是這裏的“人”指的是誰?實際上回到當時的語境,包括在今天的資產階級政治話語的語境下,它指的實際上就是新興的市民階層,或者今天的資產階級,它指的是一種特權,而不是一種普遍的權利。
第二點就是,慾望它滿足以何為度?如果我們是以個人為出發點,那麼慾望的滿足當然是最優先的,越多越好,對吧?如果我們是以羣體為出發點,那麼個人的自由它就是處於一種有限的狀態。所以比如我們看今天美國,美國人在新冠疫情裏邊戴不戴口罩,有的人就説我有自由,所以我不願意戴口罩。那麼怎麼判斷這種觀點,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問題了。
那麼美國它是個人主義社會的一個集大成者,這一點在美國憲法裏邊有非常生動的反映。比如美國《憲法》的序言部分,它就是一個商業契約的標準範本,裏邊就提出了美國是為了追求哪些目標,建立了這樣一個國家。不同於歷史上的原生國家。美國實際上就是一個由一羣個人,他們所發起的一個共同投資創業項目的一個結果。這方面大家可以參考我最近出版的一本書,叫《從公司到國家》。
其實我們做一個思想遊戲,如果我們嚴格按照歐克肖特關於法治的標準或者定義,那麼美國憲法所建立的國家甚至都稱不上是一個法治國家,因為按照歐克肖特的標準,只有一種“根據純粹的規則的聯合”,而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目標的聯合”,才稱得上是一種法治。
那麼按照這個嚴格的標準來看,美國的憲法顯然它是為了追求一系列的目標,特別是作為資產階級的個人的目標,為了滿足他們的需要。另外美國的憲法正文就相應地提供了滿足個人需要的最有效的工具——代議制的憲政制度。
這樣一種制度,它是源自近代歐洲,它是最有利於將商業和資本精英的利益給轉化成政治權力的一種制度,到今天依然如此。
個人主義的政治對應——代議制
所以歐克肖特就非常清醒地看到,他説這種統治樣式,他指的就是代議制。他説“在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早期,英國等地的議會制政府中達到了高峯。曾經是共同體的東西,被認為是個人的聯合,這是倫理學中確立的個體主義,在政治哲學上的對應物。”這句話非常重要。在倫理學上所確立的這種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它需要在政治制度上、政治哲學上產生一個對應物來實現它,那麼就是代議制政府。所以大家就非常容易理解為什麼自由民主這套東西,它對普通人的誘惑力和欺騙性非常強,因為它在設計上就是為了順應和放縱慾望,當然它的結果到底是有利於誰的慾望呢?卻不是我們普通人那麼容易看透的。
那麼經過不斷地演進,現代的自由民主制度或者政治多元主義,它就成了一個可以依據法治和程序的原則進行公開公平競爭的,允許多元利益在裏邊進行博弈,以獲取國家權力的這樣一種遊戲。這個遊戲表面上看起來是透明的、開放的,但實際上只有非常成功的“個人”,掌握經濟權力的資產階級,他才有贏的可能。
而且這套遊戲規則,因為它特別強調程序,所以它不必講究實質性的公平正義,甚至在理論上,比如像自由主義這些理論,它乾脆就把正義給解釋成程序正義,那麼只要你符合程序,你不能因為這個結果而抱怨,你只能怪你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實際上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大多數人都只能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失敗者,除了資本家和其他的精英階級,多數人在進入現代社會的時候,其實我們是沒有選擇的能力的,我們也沒有享受自由的能力的。對於我們這些人,那麼資產階級思想家給他們起了很多的名字,我在演講裏面也講過,比如勒龐把他們稱之為叫“烏合之眾”。英國的哲學家密爾和美國的建國者們管他們叫“多數的暴政”。歐克肖特給他們貼上了很多標籤,包括像“不成功的個人”、“反個人”、“大眾人”等等這種標籤。
所以大家看一看國內的自由主義學者,通常講起大眾、講起民主,也都特別喜歡貼上這種“烏合之眾”這樣的標籤,其實背後是有這樣一個邏輯在內的。
“大眾人”成為政治失敗者
那麼在這種文化之下,貧困和失敗它就變成了一種罪惡。比如在1660年之後的英國,貧窮和失敗就已經被視作一種不體面。洛克他就公然聲稱貧窮是一種錯誤,而不是一種不幸。洛克還説教育是富人才支付得起的一種奢侈品,你窮人就不要去奢望去接受教育了。另外當時英國的一個社會改革家叫哈特利布,他説身體強壯的遊民,不去工作,不是社會的犧牲品,而是自己造成的一個社會負擔。
當然資產階級思想家裏邊也有一些柔軟而偉大的心靈,對這種觀點提出質疑。
比如我非常喜歡的法國文豪雨果,他在《悲慘世界》裏面就寫到了一句話,這個非常有意思,他説“妻子、孩子、僕人、弱者、窮人和無知者犯錯誤,是丈夫、父親、主人、強者、富人和有學問人造成的。”他還講“社會不辦義務教育是有罪的,是社會製造了黑暗,它應對此負責,人的心靈充滿黑暗就會犯罪,真正有罪的並非是犯罪的人,而是造成他心靈黑暗的人。”
那麼雨果這樣的觀點,他對我前面講到的這種自由主義的觀點是一種對沖,當然也不能把它推到另一個極端。
這些被資產階級哲學家們貶為“大眾人”的下層勞動人民,他們雖然很容易受到誤導,很容易被這種自由主義的話語所忽悠,但是畢竟他一旦感受到社會的殘酷摩擦,他就會意識到資產階級創造的制度和文化對他們是不利的。
所以對這些人而言,他們慢慢就會意識到,所謂的道德不是自由、人性、財產權,而是什麼?而是公共的善。他們需要的往往不是自由而是平等,是需要保護,需要政府,需要對結果的干預。這種道德觀就是歐洲產生馬克思主義的基礎。反過來資產階級他也對自己的利益非常敏感,所以他就對這些勞動者、無產者所追求的這些政治原則,就逐漸把它給扣上一些污名化的標籤,包括像“極權主義”“威權政體”或者“民粹主義”這些帽子,這些帽子後來成了對付一切反資本主義思想和制度的武器。雖然今天已經臭名昭着,可是在我們今天中國知識分子裏邊仍然不乏擁躉。
“個人”與“大眾”的聯姻
但是我剛才講到這種成功的“個人”,也就是資產階級,和不成功的“大眾人”,也就是普通的勞動者。他們的政治價值按道理來講是兩種水火不容的政治價值,但是卻發生了一次非常奇怪的聯姻。就是進入20世紀之後,特別是二戰之後,歐洲進入了一個“福利國家”時代,美國也搞了從20世紀初的“進步主義”到六七十年代的“積極行動”,“偉大社會”等等一系列的進步政策。積極行動,英語叫affirmative action,過去經常被翻譯成平權運動或者平權法案,我覺得是不夠準確的。我通常把它翻譯為積極行動,它主要指的是對歷史上受損害的羣體,施加一些積極性的優惠措施,所以它恰恰採取的手段不是平權,而是用不平的手段來實現平,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這種運動後來導致了非常多的問題,下次我可以專門開一個主題給大家專門展開講這個問題。
這些進步性的措施,那麼它們保障了各種弱勢羣體的權利,也推進了社會各個領域的平等進步。甚至在美國當時出現了大規模的“賦權”運動,英語叫Entitlements,什麼叫賦權呢?很多事情原來不被看作是某種天賦的權利,但是現在都被看成一種天然權利了。
權利這個詞,利益的利,權利變成了一個充滿正義感的神聖教條。誰敢批評權利,你差不多就等於是瀆神了。各種羣體都會喊着權利話語來追求自己的特殊利益。
中國這些年也有這個傾向,後面我會提到,看起來這是一場巨大的社會進步,這些進步幾乎成了今天我們國內一些比較崇尚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和西方價值觀的人,最喜歡的,甚至是唯一的用來支撐他們信念的證據了。因為西方這些年也不太給力,也沒有給他們提供什麼新的證據。
所以在我有時候批評西方和美國的時候,經常會有一些學者跳出來跟我辯論,他們其實最常用的一個論據,就是美國這樣一個時期,比如説你為什麼沒有看到這些歷史上的進步?那麼實際上這些進步並不是像他們想象得那麼理想化,因為事實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第一,歐美國家當時能夠這樣做,首先是因為它乘殖民主義和工業化之利能夠對全世界進行剝削,西方從中國、印度以及其他的殖民地、半殖民地,直接剝削或者通過非法貿易而獲得的鉅額資本,在它工業化的過程裏邊,起到的作用長期被知識界所掩蓋。直到近年來,隨着西方話語的霧霾,初步消散,才逐漸為大眾所熟知。比如像美洲黃金對西班牙的崛起的影響,從印度掠奪的財富對英國的工業化的作用,鴉片貿易的利潤對美國現代化起的作用,才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才開始對“啓蒙-自由貿易-工業化”這樣一套陳腐敍事模式構成一定的挑戰。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剝削來的利潤,它可以對內進行分贓,消除掉一部分的矛盾。
其次是由於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經濟復甦,帶來了人類歷史上一個罕見的快速增長和經濟平等的時期,這個也有利於西方社會內部的和諧。最後,是由於工人運動在西方內部構成的壓力,和蘇聯共產主義的外部競爭的壓力,迫使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改革。那麼這些進步的政策它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陷阱,不管是歐洲式的這種福利國家,還是美國式的這種進步主義或者積極行動,它具體都體現為包含一些社會主義性質的公共政策。
但是我們要高度注意一點,歐洲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價值觀,也就是作為一種“大眾人”的價值觀,它有個基本前提就是它是集體本位的,它所提倡的都是一些集體主義的進步措施,包括普選權、男女平等,民族平等,還有自治、社會福利等等這些東西。
“個人”與“大眾”的畸形聯姻
這套東西看起來很好,但是只有在一種集體意識下才能保持它適當的度。而個體慾望,是讓社會主義政策和價值發生惡性病變的最好的催化劑。西方把這套東西給拿過去,直接嫁接在一個以個體主義、個體本位為基礎的社會制度之上,就產生了無節制的慾望政治和權利政治。所謂的“文化多元主義”,所謂的“權利爆炸”,都是這樣一個聯姻的產物。可想而知這樣一個以個人慾望為基礎的社會,加上以滿足慾望為目的的半吊子社會主義公共政策,帶來的是什麼結果?很顯然共同體不見了,所有的社會羣體都變成了利益集團,所有的個人都變成了慾壑難填的永不滿足的消費機器,最終必然會導致社會的分裂和國家財政的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