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山海情》發生在印度會怎麼樣?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4-16 07:49
謹以此文獻給逼着我看《山海情》的小夥伴
前段時間《山海情》這部劇很火,一下子好幾個朋友來向我推薦,有個小夥伴甚至還嘰嘰歪歪説要是我不去看就持續騷擾我。話説我都已經18年沒有看過國產電視劇了,最後一部看過的國產劇是2003年張紀中版的《射鵰英雄傳》,這些年很火的穿越劇、宮鬥劇一部都沒看過,總覺得太花時間。但一聽《山海情》是講扶貧的,頓時吸引到了我。我過去拍過不少扶貧項目的照片,實地走訪瞭解過西藏、新疆、大涼山、雲南、安徽等扶貧項目點,聽合作伙伴講過許多扶貧過程中的故事,因此對這部電視劇還是挺感興趣的。
由於版權原因,大多數國內視頻APP裏的電視劇在國外都看不了,沒想到的是《山海情》這部劇的方言版和普通話版居然在油管上都有,並且還帶英文字幕,於是我就拉着我太太一起看,讓她也接受一下紅色教育,給她看看咱們中國是怎麼實現全面脱貧的。我看劇的口味早就被HBO、Netflix給養刁了,但這部劇的製作水平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服化道相當到位,除了演員衣服太新太乾淨幾乎挑不出什麼毛病(這個問題還我太太指出來的,她比較熟悉農村生活),第一集就看得我眼淚花花。
更加沒想到的是我太太看得比我還起勁,因為《山海情》裏面表現的西海固那個地方,地貌跟拉達克有些相似,她看着特別親切,看到一半動不動就會冒出一句:這跟拉達克一樣啊!——那光不溜秋的土疙瘩山,跟拉達克一樣貧瘠;湧泉村開村民大會,跟她們Thiksay村的村民大會也一樣;而金灘村造房子用的泥磚,正是拉達克的傳統建材……看完種蘑菇那段,我太太甚至雄心勃勃摩拳擦掌要去拉達克種蘑菇。
那麼問題就來了:真的能在拉達克搞蘑菇產業嗎?假如把《山海情》這些故事搬到印度的話又會怎麼樣呢?我們國家的那些扶貧經驗印度學得了嗎?
首先我得説,拉達克並不是典型印度,拿來對比不合適。如果一定要對比中國的話,西海固這地方更像是印度西北部拉賈斯坦邦靠近沙漠的一些窮鄉僻壤——環境惡劣、水資源缺乏,老百姓窮困又保守——客觀來講西海固的自然條件比拉賈斯坦更糟糕。所以我們可以來假想一下如果《山海情》裏面的故事發生在印度諸如拉賈斯坦、比哈爾邦這樣一些窮地方的鄉村……
假如一定要在印度找個跟西海固“門當户對”的地方,非拉賈斯坦沙漠地區莫屬
李水花
《山海情》裏面李水花是個非常搶眼的角色。我太太第一眼看到李水花就説這演員長得很特別,跟其他中國人長得不一樣。作為一個多年不看國產電視劇也不關心娛樂圈的人,這部電視劇裏的演員我只知道一個姚晨。我一看演員表裏“熱依扎”這個名字,想當然地跟我太太説這演員是新疆的(後來知道是哈薩克族),她頓時又覺得親切了很多,因為新疆跟拉達克挨着。
電視劇第一集裏面的李水花就被自己的親爹自作主張嫁到苦水村當媳婦兒,水花逃走後他爹收了彩禮又交不出人,被苦水村的人堵在家裏揍。
李水花要是在印度的話,就不會存在這種事兒了,因為印度流行的是嫁妝制度,越窮的地方收嫁妝收得越狠,女兒屬於賠錢貨,嫁個女兒能把當爹的搞得傾家蕩產。不過呢,以水花這樣的姿色,假如故事發生在印度的話,可能會有如下情況——
1.“愛情聖戰”版本:印度李水花跟印度馬得福是青梅竹馬,但是水花家裏是印度教,德福家裏是伊斯蘭教,因此遭到了雙方家庭的強烈反對。兩人為愛抗爭(Love Jihad),上演印度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2.“榮譽謀殺”版本:印度李水花跟印度馬得福是青梅竹馬,李家的種姓要比馬家更高,兩人並不門當户對。印度水花與印度得福私奔結婚,印度水花他爹覺得有辱整個種姓社區,行使“榮譽謀殺”把女兒、女婿都殺了,恢復了社區的名譽。
3.“索奩焚妻”版本:印度水花他爹通過給嫁妝把印度水花嫁到了條件更好的苦水村。印度男人在家裏不幹活,婆家也嫌她家嫁妝給的不夠多,對水花各種不滿意,讓水花幹活挖水窖,婆婆故意把水窖弄塌方,把她活埋了。然後給兒子再討一個老婆,又能收一遍嫁妝。(參見《【解讀】印度的嫁妝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沒有那麼寶萊塢的現實版本:印度水花嫁給了苦水村的印度永富,印度永富因工緻殘,水花帶着女兒乞討為生。這種孤兒寡母乞討的情況我在印度現實中的街頭見過無數次。
《山海情》裏的李水花既柔弱又堅強,讓人又心疼又敬佩,後來的逆襲充分表現出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社會主義精神。但大家可別忘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句話可是教員的原創,並且在整個社會層面大力倡導,才有了今天中國婦女們的地位。印度只有甘地沒有教員,甘地是舊秩序的維護者,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婦女的地位還是很低下。一個女人生在印度,被視為一種詛咒。
山海情裏最感人的一幕
水花如果在印度的話多半是這樣的
印度婦女地位低下的一大原因是因為嫁妝,而嫁妝的屢禁不止跟整個社會的觀念密不可分。我鄰居家夫婦出身印度農村,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工作,他們育有一女,今年四歲。女主人最近看到我們生了個兒子十分羨慕,特別想要生第二胎,可又不敢生,怕再生一個女兒。她説假如能夠保證生兒子的話,就願意再生一個,但女兒實在是生不起。她告訴我們,他們夫婦從女兒一生下來就要開始存嫁妝錢,要給她存夠1000萬盧比(當下匯率約90萬人民幣),才能保證她將來嫁個好人家。為了存這筆錢,他們得從日常開支裏面摳下來。比如原本打算買500盧比的肉吃,現在就買350盧比,省下150盧比存入“嫁妝基金”。
我一聽就説:且不説你現在存下的100盧比,過20年後可能只有現在十分之一的購買力;就算你有1000萬盧比,拿這個錢在教育方面投資自己的女兒不好嘛?她受過更好的教育將來就能有更多自主的人生選擇,何必去看婆家的臉色?用來投資婚姻,將女兒一生的幸福寄託在另一個家庭身上,這也太荒唐了!然而她卻説這是沒辦法的,因為所有人都這樣……
這種所謂的“沒辦法”,根本原因在於印度社會認為女人只有在家庭中才具有價值,讀再多書、找再好的工作,比不上嫁一個好人家。
由此大家也可以想象,《山海情》中的組織海吉女工去福建打工這種事情在印度也無從開展,印度越落後的地方越不會允許婦女外出工作,這點你就算只是來印度旅行都能體會到——在北印度除了一些政府部門,你幾乎看不到女人在外面工作。而且印度跨邦如跨國,語言不通的問題比中國的方言障礙要大得多。婦女在印度社會里是丈夫的依附,丈夫外出打工時作為家屬一起跟着去打點零工可以,但集體外出打工這種事兒就別想了——已婚婦女要在家裏洗衣做飯帶娃,未婚婦女則經不住閒言碎語的攻擊。
印度政府其實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現在印度一些地方新開的產業園區會通過補貼政策鼓勵企業僱傭女工。但這種僱傭本身屬於照顧性質的,要招工也都是招本地,根本輪不到外地女工來搶飯碗。由於產業發展的落後,印度到現在都無法提供足夠的正式工作崗位吸納農村的剩餘勞動力。大量的男性農民工乾的都是臨時工,“用工荒”的情況還遠未出現。
白校長
《山海情》裏面的一心為學生的白校長要是在印度的話,那可得要忙壞了。
有一説一,印度鄉村地區的教育硬件真不比中國類似的地方差。我在印度專往窮鄉僻壤的地方跑,哪怕再窮的地方,校舍造得都不含糊。在一些特別偏遠的地方,學校很可能是當地最好的建築,校車可能是當地最好的車,校服可能是當地最光鮮的衣服。印度的義務教育比我們國家要徹底,連學雜費、校服、午飯這些也都不要錢,以杜絕任何以經濟為理由的輟學,公立大學也很便宜。至於教育質量,不敢説保你出人頭地,基礎掃盲總是能夠保證的。
政府把義務教育辦到這個地步,照道理沒理由不讓小孩兒讀書吧?可是即便如此,印度15歲到24歲年齡段的識字率依然只有91.7%(2018年數據),根據數據反推,那就是有8.3%該上學的孩子沒去上學。如果考慮到地區差異性的話,貧困地區孩子的失學率顯然會是數倍。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教育政策雖好,可架不住印度的人口眾多啊!**截止2018年的數據,印度有14%的村莊是沒有學校的,有21%的村莊學校可以教到8年級;11%的村莊可以教到10年級,只有6.57%村莊的學校可以教到12年級,全國公立學校教師缺口多達一百萬名,所以印度只有55%的學童是在公立學校讀書的。
盧克文的文章裏説到過孟買貧民窟小學要1400人民幣一年,貧民窟外面是3500一年,反映的就是這種教育資源不足的問題。不過我也得跟大家説一下,孟買的人均收入和消費都遠超印度其他地區,並不能代表印度廣大農村地區的普遍情況。孟買在印度的經濟地位大致相當於90年代的香港,達拉維貧民窟就相當於香港當年的九龍城寨。由於孟買的外來人口實在太多,造成了當地教育資源的嚴重擠兑。假如説政府的公立學校是按照1000萬常住人口準備的,結果當地實際上有3000萬人,供需失衡自然會坐地起價。
所以,印度白校長也會面臨缺老師的問題,他不得不一個人教不同科目不同班級。
除此之外,印度兒童失學的原因比中國複雜得多——中國的孩子失學,大部分是因為“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農村人家裏窮,需要稍微大孩子為家裏提供勞動力,還有就是重男輕女問題;印度的貧困和重男輕女本身就比中國要嚴重得多,中國有的問題印度都有。雪上加霜的是,印度還存在非常普遍的童工、童婚、宗教和種姓歧視問題。
截止2018年和2020年的數據,印度有5600萬兒童失學,3300萬名18歲以下的兒童從事採礦、建築、服裝、捲煙等工作;而10至19歲年齡段的已婚兒童約有1726萬,是該年齡段人口的7%,其中四分之三是女孩。2020年的疫情更是讓許多印度家庭返貧,使得童婚率進一步上升。
印度學校還有個問題,很多地方都對賤民、部落民、穆斯林等邊緣羣體的學童存在歧視,這種歧視造成的不友善環境,最後就會導致這些學童厭惡上學、逃學,以致於最終輟學。關於這事兒2014年有份人權觀察報告名為《“They Say We’re Dirty” -Denying an Education to India’s Marginalized》(“他們説我們髒”:印度邊緣羣體被剝奪教育),裏面有非常詳細的記述:比方説要求賤民學生跟其他孩子分開坐,以及各種有針對性的侮辱性言論……而且不光其他學生歧視這些邊緣羣體,甚至連老師都會帶頭歧視;至於對女生的歧視則會變本加厲,有些地方女生輟學率高達64%,主要都是來自於這些邊緣羣體。女生輟學後為了不成為家庭的負擔,通常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去小作坊做童工,二是嫁人。
假如印度白校長跟《山海情》中一樣正直,恐怕免不了要到處跟人撕逼——要説服學生不要歧視邊緣羣體,要去黑工廠裏把學生抓回來上學,還要到學生婚禮上大吵大鬧——這娃還沒滿16歲呢!不能結婚啊!
印度白校長會是這樣的
童工
童婚
對口援助
《山海情》這個片名裏,山是寧夏,海是福建。其實原名叫《閩寧鎮》,油管上的英文名也叫“Minning Town”——閩是福建,寧是寧夏,閩寧鎮這個地名本身就體現出了我們國家對口扶貧的政策。
我早年第一次去西藏的時候,就發現西藏的很多縣城都是內地省市對口援建的,具體是哪個省市援建看縣城裏的路名就知道了。對口援建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其實得有個前提條件——中央政府統籌,全國一盤棋。還有一個條件不是必要的,但如果具備的話可以事半功倍,那就是對口的兩地在經濟上具有互補性。
我們中國在地理上有條著名的“胡煥庸線”,跟400毫米等雨線大致重合,90%以上的中國人生活在這條線東邊,所以中國東西部的發展極不對稱,由於地理環境的巨大差異,不同地區的經濟具有互補性,並且經濟不發達地區的人口相對富裕地區是少數。在這一背景下,東部的城市才能騰出手對口援助西部。
但印度除了北部山區和西部沙漠,人口密度相對還挺平均的,地理環境的差異也不太大,都受到季風影響,無非是南部種椰子香蕉水稻,北部種甘蔗棉花小麥、山區種茶和蘋果,都是以農業為主,大家發展水平不會差得特別大。雖然現在印度古吉拉特、泰米爾納德等幾個邦的一些經濟產業發展得還算不錯,可也遠遠沒到能騰出手去幫別人的地步。就拿大家耳熟能詳的印度“硅谷”班加羅爾來説吧,整體建設水平還不如咱們的三四線城市。
北部人少的地方是山區,西部人少的地方是沙漠,其他地方人口密度都差不太多
一個大範圍的地區經濟具有互補性是非常重要的,可以產生比較優勢,提升地區貿易的活力。從這點來看,中國不但國家內部具有互補性,跟東南亞周邊國家也可以合作得很好;但印度就不是了,南亞那一堆國家如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斯里蘭卡過去都是英國殖民地,而且氣候、文化、環境相類似,競爭性大於互補性。你要是分別去這幾個國家拍了照片回來給別人看,都是滿滿的印度既視感。
《山海情》裏面援幫扶閩寧鎮的對口省市是福建莆田,我跟太太解釋説,福建相當於印度的喀拉拉邦,這種操作就好比喀拉拉邦的人跑去援助拉賈斯坦,在印度是沒法兒搞的。
為啥沒法兒搞呢?——喀拉拉不願意幫,拉賈斯坦也不願意要啊!中國是全國一盤棋,地方都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大家有個共同的最高綱領;但印度每個邦都有自己的地方政黨,這些政黨都是當地人選出來的,有着針對當地的施政綱領。要是喀拉拉的當地政黨拿着當地的財政錢去支援八竿子打不着的拉賈斯坦,那還不被當地的選民給罵死?分分鐘讓你下台。
而另一方面,就算喀拉拉邦人民都是活雷鋒,要拿自己的錢去支援拉賈斯坦,你這樣讓拉賈斯坦當地政黨情何以堪?——你這是明着來搶班奪權砸場子啊!事實上印度地方政黨為了擴大勢力,各個政黨都心懷鬼胎,黨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本身就非常普遍。以喀拉拉邦為例,那裏是印共(馬)執政的,身為共產主義政黨時刻都得提防着一些印度民族主義極右黨派的迫害,去別的邦搞援助立馬會被認定是要進行政治輸出。
因此對口援助在印度這種地方高度自治的聯邦制國家並不具備可行性,能把自己的地盤管好就不錯了。
種蘑菇
《山海情》裏面種蘑菇的情節,我太太看了之後蠢蠢欲動,打算要回拉達克帶領着父老鄉親種蘑菇。
我有個朋友,過去在青海支教,他説在青海當地給農牧民創收的一個產業就是種蘑菇,他跟我到拉達克的時候也曾琢磨着可以在拉達克種蘑菇。我以前在安徽拍扶貧項目的時候,去看過香菇大棚,知道種蘑菇這個事情沒那麼簡單,裏面還是有挺多技術的。真要在拉達克種蘑菇,恐怕有很多障礙需要克服。
首先吧,印度不會有《山海情》裏面凌一農教授這樣的人。凌教授最大的特點除了無私之外,還在於他完全沒有教授的架子,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農民,我們的國民男神袁隆平也是這樣一位知識分子。
大家想想印度那些莘莘學子,寒窗苦讀考上大學最後當上教授圖個啥?不就是為了可以不用幹體力活嘛?堂堂教授去搞大糞堆料那根本是不可想象之事!
印度人的分工意識特別強,教授就必須是腦力工作者,專門搞研究搞理論搞教學,掄鋤頭幹體力活那是萬萬不可的,尤其糞肥這東西更是隻有賤民才能碰的,簡直看一眼都會污染。印度雖然是個農業大國,也搞過兩次綠色革命(Green Revolution),但農業技術到現在仍然很落後,我覺得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印度的讀書人不願意去搞農業研究。一個社會的職業尊卑觀念會直接影響到其產業發展方向和水平,印度人的觀念裏覺得最牛逼的職業有兩個——醫生和工程師,所以印度的醫療很發達,印度理工學院(IIT)也是國際上數一數二的高等學府。要是哪個印度人辛辛苦苦讀了碩博,最後一頭栽在地裏搞農業,整天跟大糞化肥打交道,能把整個村兒的臉給丟光。
這是我以前在扶貧項目點上拍的種香菇培訓
何況把蘑菇種出來還只是第一步,《山海情》裏面金灘村村民就碰到了滯銷問題,這一分銷問題在印度只會更嚴重。
我在印度這邊就發現,印度的農副產品基本上以本地銷售為主,農場主、副食品小作坊自己有分銷網絡。為啥我會研究這個呢?因為吃綠葉菜對咱們中國人民是一種剛需,但我們這邊市場上的綠葉菜供應非常不穩定,時有時無。情況好的時候,一個星期會連着供應好幾次;不好的時候幾個星期也供應不上一次,不是旱死就是澇死,包括當地小作坊的豆腐也是這種情況。
於是我就留心觀察了一下印度的農副產品供應模式,發現印度的很多供應商都是直接對接經銷商,比方説每週一蔬菜供應商會拉着一車新鮮的菜,挨家挨户卸貨。這樣的好處是菜價便宜,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缺點是供應不穩定,一週最多供應一次,賣完或者爛完就沒了。而且像綠葉菜、豆腐這種比較小眾的東西,一旦斷供也沒有替代供應商。當然,印度人吃不着這些東西也無所謂,他們只要保證洋葱番茄不斷供就行。
我家這邊的綠葉菜都是隨緣供應
我們中國現在的農產品交易採用的是集散中心模式,供應商和經銷商統一當地批發市場裏去交易,但這一模式是建立在物流和倉儲基礎之上的。江浙的蔬菜運到上海只需要一兩個小時,就算山東、河南的蔬菜運過來也只需要大半天。印度之所以會以本地銷售為主,最主要原因還是物流網絡和倉儲的落後。印度的公路建設水平大約相當於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難以承運那些需要高時效性的食物,再加上天氣炎熱,要是像中國這樣的跨省市運輸,路上的損耗將會相當嚴重。而且印度能夠進行冷鏈運輸的貨車非常少,就算有也是小型廂式貨車,主要用來運送奶製品。印度的電力供應又貴又不穩定,因此也很少有冷庫。像綠葉菜、豆腐之類不耐貯藏的食品,都是寧缺毋濫,生產多了賣不掉就只能餵雞餵羊。只有一些大超市裏有冷凍肉賣,菜場裏的肉攤基本上現殺現賣,內陸城市通常很難找到海鮮,就連首都德里也不例外。
印度市場上有賣雙孢菇和平菇,所以這裏是有蘑菇種植產業的,200g的包裝售價四五塊人民幣左右,跟國內差不多。但這裏的牛肉也就13塊錢一斤,售價決定了蘑菇在印度消費市場上屬於高端農副食品,很多家庭負擔不起,本地銷售的模式也限制了其種植規模,假如靠種蘑菇扶貧的話,扶個一兩家大概可以,要是整個村兒都這樣搞,大家得一起吃土。
那麼如果印度不種蘑菇難道不能搞其他扶貧產業嗎?
目前印度的政府扶貧主要還停留在“輸血式扶貧”的模式,產業扶貧這類“造血式扶貧”主要是一些NGO組織在做,覆蓋面十分有限。我以前合作的那家NGO,在印度只有三個邦有他們的項目,一方面印度各地的語言、文化、政治環境都不同,很難進行跨地區的推廣合作;另一方面是因為居高不下的不良貸款率。
《山海情》裏面的種蘑菇是一種很典型的產業扶貧模式——由政府或機構提供無息貸款和免費的技術培訓,幫助農民邁出第一步,實現可持續發展。聽着很容易是不?但大家有沒有想過,要是這些農民拿了貸款卻還不上怎麼辦?
中國銀行業的不良貸款率一般都在2%上下,而印度的不良貸款率卻常年在10%上下——也就是説有10%的貸款收不回來(2021年1月的最新數據高達14.8%)。大家想想貸款利率才多少?這麼高的不良貸款率,誰還願意放貸給扶貧項目?其中有一部人可能是老賴,但有些人是真的還不上,印度每年有好幾萬農民自殺,有很多都是因為還不上農業貸款。説起來“欠錢不還”本身就屬於印度社會文化的一部分,跟印度人做過生意的朋友都很有體會——千萬別讓印度人欠你錢,否則是要不回來的。這就直接導致了以無息貸款為基礎的產業扶貧難以開展,也間接導致了在印度經商的風險和成本居高不下。
印度政府對於農民的主要幫扶方式是給予電力補貼、最低收購價保障(MSP,minimum support price)等,確保農民不會虧本,但2020年的農業法案改革打算把最低收購價給取消掉,隨後引發的農民抗議持續至今。
生態搬遷
《山海情》的最後,為了恢復生態,政府對湧泉村進行了整村搬遷。我不得不説,在這個事兒上印度可能走在我們前面。
我所在的哥印拜陀這個地方,在地理上位於西高止山脈(Western Ghats)的最南端。我在這邊注意到一個非常反常的現象——印度哪兒哪兒都人多,很難找到沒人的地方,即便在北部的喜馬拉雅山區里人也不少;可這邊的山上居然完全沒有房屋和居民,幾乎看不到人類活動的痕跡。
這是因為西高止山脈是非常重要的生態保護區,這裏的原始森林裏擁有1800多種當地特有動植物物種,假如這些物種在這裏消失就會徹底滅絕,因此對西高止山脈的生態保護有着非常深遠的意義。印度政府很多年前就把山上的原住民都遷了下來,並在這一帶設立了許多個保護區。這些原住民如今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裏,我跟這些人接觸過,他們住的地方經常會有野象、花豹、野豬光顧,有一年村子裏先後有17只羊被花豹叼走。
西高止山脈風光
西高止山脈在印度次大陸上的大致位置如圖
在印度與花豹狹路相逢並不罕見,生態環境太好也挺危險
就算再不喜歡印度的人,也無法否認印度在生態保護上是值得我們借鑑的。印度人口那麼多,卻依然能和各種動物和平相處。當然,這種生態保護是以犧牲經濟發展為代價的,印度的電力短缺、工業落後在一定程度上都跟嚴苛的環境保護法規有關。畢竟像這樣一個將近14億人口的大國,環保和發展實在是很難兼顧。
但我也不得不説,西高止山脈的生態搬遷在印度並不具有普遍性,印度的一線城市裏那些如同瘡疤一樣的貧民窟搬遷就成了老大難問題。
貧民窟可謂印度城市發展的頑疾,政府不是不想整治改造,是真的沒辦法。拿大家耳熟能詳的孟買達拉維(Dharavi)貧民窟來説,它處於孟買的黃金地段,拆遷重建有着極高的收益。幾十年來政府有過好幾個重建計劃,最後都無疾而終——由於涉及上百萬人口,重建達拉維是一個堪比三峽大壩的移居工程,而印度又是一個土地私有制的國家,因此以印度政府的動員能力實在是束手無策。
我在這裏順便澄清一個非常普遍的對達拉維貧民窟的誤解:如今達拉維內部的居民並非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是世世代代紮根在這兒的,不少早期的業主早已經通過資本積累或政府組織的搬遷改造離開了這裏,他們把自己原來住的“老破小”租給了那些到孟買“掘金”的後來者。這就好像上海的一些石庫門裏弄老房子,如今大多數都是外來務工人員租住。達拉維其實變得越來越像中國的城中村——許多住在這裏的人都只是租户,而非業主。
雖然政府的大規模改建規劃一直都阻力重重,但地產資本的運作始終都在進行。私營開發商在局部區域進行了拆遷,建起了高層公寓樓,一些居民的生活條件得以改善,同時多餘的公寓住房也吸引了新的居民在這裏置業。更聰明一些的當地人,聯合起了自己的社區,找開發商給他們改建成高層公寓樓,一轉身就成了包租公包租婆。當然,由於產權關係的錯綜複雜,這種聯合並不容易達成,所以達拉維內部的高層公寓總是東一幢西一幢,缺乏大環境的整體規劃。
可以看到達拉維貧民窟中零散分佈着一些公寓樓
有着如此豐厚利益回報的達拉維都拆不動,大家就可以想象在印度進行發展戰略規劃有多難。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即便有好的扶貧規劃往往也都難以實施。
貧困的根源
《山海情》這部電視劇是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週年的展播劇目,這部劇的大火,也剛好呼應了前段時間中國宣佈全面脱貧任務的完成。
中國的全面脱貧對印度的刺激非常大,早三十年中印兩個國家差不多是難兄難弟,如今印度依然有大量的貧困人口,中國卻居然全面脱貧了!?對此印度媒體的反應不小,首先是出了篇報道叫做“As India returns to positive growth, it must think why it can’t remove poverty like China has”——隨着印度經濟恢復增長,我們必須思考為何不能像中國那樣消除貧困;後來又出了篇報道“Lessons for Modi From Xi Jinping’s ‘Garibi Hatao’ Battle in China”——中國的脱貧戰役,莫迪應當引以為鑑。
我這裏給大家解釋一下,Garibi Hatao(消除貧困,Garibi意為貧困,Hatao意為消除)是英吉拉·甘地(Indira Gandhi)在1971年的競選口號,如今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貧窮依然在印度根深蒂固。窮人在印度可以享受免費的醫療和教育,憑證購買遠低於市場價的日常食品和消費品……但這些免費的東西並不怎麼靠譜,經常短缺,更不可能幫助他們擺脱貧困,只能保證他們在最低限度上不會餓死,畢竟作為一個民主國家餓死人的話有點難看。
印度有一種自信叫做“中國可以所以我也可以”,因此我很好奇中國的扶貧經驗究竟對印度有沒有現實意義,看完《山海情》之後,我又去看了《中國減貧密碼》這部紀錄片,更加全方位地瞭解了我們國家扶貧的方式方法。在比較了兩國的歷史和現狀之後,我不出所料的發現印度的問題出在更深層次的原因上——要了解怎麼消除貧困,首先要思考的是為什麼會產生貧困。
私以為,中國能夠全面脱貧,這根本就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奇蹟。要知道不可戰勝的“天啓四騎士”中有一個是“饑荒”,在前現代時期,能吃飽飯的就不是窮人。假如説“饑荒”是一種無法被消除的狀態,那也等於是説,人們一度認為“貧困”是不可能被消滅。
以今時今日人類的生產力水平,消除貧困已經不再是能力問題了,並沒有不可逾越的技術障礙。假如能把全世界的財富平均分配,世界上就沒有窮人了。
但問題在於,這種“均貧富”一來不切實際,二來亦非長久之計。因為人生來有智愚美醜,獲取財富的能力懸殊,就算所有人身處同一起跑線,過個三五年時間還是會分化出窮人富人。這種差別在遠古時代導致了人類社會最原始的階級——強壯聰明的個體能夠狩獵到更多的食物,能夠享有更高的社會地位;而總有一些天生缺陷的個體無法養活自己,會被族羣視為累贅。這種差距還會隨着家族代代相傳而積累,於是人和人之間變得越來越不平等——已經掌握了資源的人容易獲得更多的資源,而貧困者則深陷於貧困中。
這種不平等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社會階級,因此貧困其實是階級社會的一個特徵。另外我並不認同馬克思理論中説人類原始社會是共產主義社會,所有羣居的靈長類動物社會中都有階級。
從自然屬性來講,階級這個東西無可厚非,動物世界裏面就有階級,階級社會遵循的是叢林法則,資本主義就是這一叢林法則在人類社會的體現——資本家(強者)追求為了利潤最大化會充分剝削勞動者(弱者),在生產力發展的同時最終也導致社會階級割裂對立,並且還會定期發生經濟危機。
但弱肉強食的競爭性社會並不是生物的唯一生存策略,在蜜蜂的社會里,只有分工而不分階級,屬於非競爭性社會,工蜂、雄蜂、女王蜂各司其職,為繁衍後代進行合作,從而實現族羣的強大。女王蜂看起來風光無限,但她本質上只是一台產卵機器,而非像獅王、猴王那樣獨斷專行發號施令的“統治階級”。在這樣的社羣中,沒有任何個體可以獨活,集體主義精神特別重要,工蜂會為了保衞蜂巢自我犧牲。
馬克思當年預見到了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矛盾,寫了《資本論》,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共產主義思想和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只是他沒想到資本家也會讀《資本論》,這本書對資本家來説就像是個藥方,他們開始注重工人的福利,設法消除勞動人民的貧困,讓整個社會共同富裕。民主制度便是資本主義發展出來的一種妥協機制,其根本目的是為了通過自我糾錯預防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的極端分化。
社會主義的策略相對比較接近蜜蜂社會,在社會主義的模型中只有分工而沒有階級,一切可獲取的資源由整個社會共享,自然也就不存在個體的貧困了。社會主義打一開始就是奔着共同富裕去的,崇尚無私奉獻的集體主義,但忽略了一個問題——人不像蜜蜂那樣已經設定好了任勞任怨的本能,能夠無私地為集體犧牲個人的利益。早期社會主義一大問題在於否認了人性的自私,把底下的人民都默認為了可以隨時犧牲的“工蜂”,這種抹煞人性的制度當然會走進死衚衕;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對於信息的集中和處理能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政府部門要做到“全能全知”,才能對生產資料的分配做出最優化的決策,而這一能力直到互聯網大數據時代才逐漸實現。
就目前全球的情況來看,不管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明白走極端是搞不下去的,都在尋求一條中間化的道路,在人性化和社會效率、社會公平之間找平衡——一些資本主義國家推行高福利,對富人徵收高額的財產税,設法縮小階級之間的差距;而社會主義國家則進行市場化改革,激勵整個社會創造出更多的財富進行分配。
所以姓資也好、姓社也好,兩邊都在相互借鑑。由於人的個體具有天然的差異性,階級恐怕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可避免地存在。但我認為,只有當一個國家有着縮小階級差距、甚至消滅階級的願望,才有可能真正地消除貧困;反之一個國家如果被資本所操縱,放任階級分化,那麼就算是美國也一樣會有貧困。
鑑於此,一個國家能夠全面脱貧的關鍵就在於全國上下有着共同的利益、目標和理想,能夠不同階層和地域之間相互扶持——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山海情》講的不正是這樣一個故事嗎?
過去,我一直覺得“共產主義”、“社會主義”都是些虛頭巴腦的概念,而今我突然意識到,只要你是一個生活水準在全國平均線之上的納税人,卻願意支持我們國家發達地區幫扶落後地區開展對口扶貧、動用國家財政幫助貧困人口,那你就是一位胸懷“共產主義理想”的同志。國家和社會的利益與個人利益是不可分割,一棵大樹只有根基紮實了,枝葉才能繁茂得起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當然我也知道有很多人並不那麼認為,常有人來質問我,你身為屁民,國家和集體跟你有什麼關係?這些話都是統治者用來忽悠屁民的,不該從你這種屁民嘴裏説出來。我覺得吧,既然幾百萬年前非洲的一羣猿猴自發選擇了過羣居生活,一定是因為這種生活模式對於整個族羣繁衍有優勢;當時難免也會有些猿猴覺得老子這麼牛逼憑啥要管族羣好不好,那些不願跟集體一起生活的猿猴後來應該都孤獨地死在了非洲草原上。
我們現在的人類社會早已是一個彼此之間高度嵌合的非零和博弈社會,國家也好、個人也好,假如完全憑着自己的好惡放棄合作一意孤行,恐怕會死得很慘。那些口口聲聲説着國家和集體利益跟自己沒關係的人,要是真讓他們徹底離開了國家和集體,其實一天都活不下去。
那麼假如説一個國家的大多數人,完全不關心國家和集體的利益,只想着自己個人的利益最大化會如何呢?——這個我們只要看印度就知道。
封建資本主義
印度無論在橫向的地域上,還是縱向的階層上,利益都是割裂的。大多數人只關心自己利益,他們不問自己能為國家做些什麼,只想着能從國家那裏攫取到一些什麼。印度教裏面雖然有“利他”,但這種“利他”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利己”——你這輩子的善行、禁慾、苦修可以記在賬上,下輩子享用,因此這種“利他”絕不等同於“無私”。
我以前一直説印度是個“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最近看到一位2005年開始就在印度經商的朋友梵華居士寫了一篇《封建資本主義的印度》大受啓發,用“封建資本主義”來概括印度確實更為貼切——從現實層面來講,印度有許多前朝遺留的世襲大地主、大財閥等實際上的“權貴階級”,他們至今仍然在左右着印度的政治;從社會文化角度來看,印度人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叫做“羅摩盛世”(Ramaraj,具體可見《朱熹、甘地與格蕾塔》一文),而羅摩盛世是一個以印度教道德、印度教社會等級為基礎的君主制社會,在這個理想社會里,君民相愛,等級分明,所有種姓各司其職……因此封建社會的等級觀念在印度現實和文化中都根深蒂固。
印度獨立後實行的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他們自欺欺人地以為這樣就把權貴關進了籠子,事實上可能只是綁住了一隻手或腳;1990年印度將原有的國家計劃經濟轉變為了市場經濟之後,權貴階級全面鬆綁,由這些封建權貴階級掌控的“封建資本主義”開始大行其道,形成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權力尋租。在別的國家,官僚主義腐敗可能只是一些發展過程中的階段性問題,而在印度,官員利用權利經商、財閥利用資金影響政策,卻是整個國家得以運轉的基礎,這種官員、地主、財閥聯合起來的“權貴統治”便是“封建資本主義”。
前些天跟一個嫁來印度十多年的中國媳婦聊天,她跟我們的看法也不謀而合,她從她自身的經歷告訴我説印度這個國家的運行模式是政府跟富人一起聯合起來收割中產。印度的窮人沒油水,政府保證他們不會餓死,也不會起來造反。這些基數龐大的窮人扎堆在一塊兒就好像養蠱一樣,總有一些能夠躋身到中產,這些中產就成了收割的對象。2020年的疫情印度的富豪大撈一票,倒是中產階級數量減少了3200萬。她以此得出結論認為,由於中產階級的不穩定,印度這個國家未來毫無希望。
這些中產就這麼任由收割嗎?他們難道不起來反抗嗎?
印度這個國傢俱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那就是宗教麻醉下的天然穩定性。“種姓”、“輪迴”等觀念的根深蒂固可以讓那些底層老百姓逆來順受聽天由命,就連甘地都認為,印度的種姓階級是確保印度社會正常運作的基礎。印度社會的邏輯是這樣的:在一個森林裏,要有大象有老虎,也要有雞狗蟲蟻,每個人都是生物鏈的一環,有各自的地位和職能。大象的兒子還是大象,老鼠的兒子還是老鼠,這樣最和諧。叢林法則在他們看來非但理所當然,甚至還當做金科玉律來遵守。
同時印度還設置了第二重保險,那就是把自己劣質的民主制度包裝成了一種信仰——因為我們是一個民主國家,政府是你們自己選出來的,所以發生在這個國家裏的一切現象都是合情合理的。印度人一説起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驕傲之情每每溢於言表。按照印度政府的邏輯:我們國傢什麼都是最好的,這是經過了選票檢驗的,你們要是覺得有啥不好,你們手上不是有選票嘛?你們自己重新選一個更好的呀!——可問題是你要怎麼從一百隻黑烏鴉裏面選一隻白的出來?更何況任何一隻烏鴉有變白的企圖,都會被其他烏鴉聯合絞殺。
使用同樣的邏輯,他們預設中國是“不自由”的,在這樣一個“不自由”的國家一切都可以是不合理、不正確的,並且在這種預設之下,你甚至連辯護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如果你敢為中國辯護,那就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有人威逼你,要麼是有人利誘你。一跟他們爭論民主的利弊,他們會覺得你們壓根兒沒這個東西,有什麼批評的資格?王朔也曾説過類似邏輯的話:“沒選票、沒土地、沒政治權利的一羣人,聚在一起高談民主的壞處,我彷彿看到一羣太監在説性生活多傷身體,幸虧咱們閹了。”其實這個比喻是站不住腳的,這句話成立的邏輯需要建立在“民主”可以等同於“性生活”這一基礎上。沒有博彩業、毒品產業的國家,有沒有資格批評這些產業呢?這些產業不也讓人很爽嗎?我們是不是也沒有資格批評一些國家大麻合法化、持槍合法化呢?
在這樣一種預設下,西方社會普遍對中國有着巨大的“信用鴻溝”(Credibility gap)。所以印度可以把中國捍衞自己的領土説成“非法入侵”並取得普遍的同情,西方社會也可以把我們幫助人民脱貧致富説成“強迫勞動”——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人權項目主任艾米·勒爾(Amy K. Lehr)在談及新疆勞工問題時候説:“我們不得不認為,目前存在着強迫勞動的巨大風險。即使強迫是隱性的,或者項目為工人提供了體面的收入。”——他們哪怕毫無證據,也會根據他們的邏輯預設構陷中國,甚至伸張“保持貧窮的自由”。按照這種蠻不講理的邏輯,所有不想上班又不得不上班掙錢的人,不都是在“強迫勞動”嘛?
然而在中國全面脱貧這件事上,畢竟是讓印度政府很難堪,印度“Garibi Hatao”的口號喊了五十年依然只是停留在口號階段。由於國家根本價值觀的扭曲,他們並不願意消除貧困,只是誰都不敢承認而已——消除貧困的本質是在消滅階級,你讓印度的權貴階級自己消滅自己顯然是不現實的,更何況消滅了階級也就等於消滅了種姓這一印度核心文化、消滅了印度教,甚至消滅了整個印度社會賴以存在的根基。印度的大地主、大財閥怎麼可能坐視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發生呢?沒有了窮人階級會極大地損害他們的優越感,他們找誰頤指氣使?大家試想一下,要是拉賈斯坦邦沙漠裏那幫牽着駱駝的窮孫子,要是跟《山海情》結尾裏一樣,大家一個個西裝革履光鮮亮麗,你讓印度的權貴階級情何以堪?
印度權貴階級會覺得:“這幫窮孫子憑啥跟我們平起平坐!?”
所以最後我來講講《山海情》裏的主角馬家兄弟如果在印度會如何。
馬家兄弟
馬得福、馬得寶這對兄弟,一個是地方上的幹部,一個是包工頭,在《山海情》中這倆人都一身正氣,但這樣的組合要是擱在印度,恐怕貪污腐敗都是小事兒,妥妥的地方黑惡勢力啊!馬家兄弟的開局要是擱在印度的背景下來拍,劇情走向可以參考《美國往事》。
有人肯定要説,這種情況咱們中國不也有嘛?沒錯,什麼地方都有好人壞人,但印度這片土壤簡直就是為官商勾結形成地方黑幫勢力量身定做的。印度高額複雜的税收、許可證制度、繁冗的政府官僚部門、不透明的法律程序、政府機構對某些商品和服務的壟斷,都為腐敗提供了便利……最重要的是,這一由權利和腐敗組成的生態系統在印度的權貴階級中是有傳承的,被稱為“Mafia Raj”(黑幫之治),這個生態系統包括了官員、政客、企業、公檢法、NGO、工會、混混、打手,以弱肉強食(Jungle Raj,叢林法則)為原則……一旦涉足其中,就算你想潔身自好也做不到。
最早的Mafia Raj出現在印度的國有煤礦,寶萊塢的史詩電影《瓦塞浦黑幫》(Gangs of Wasseypur)講的就是這段關於“煤炭黑幫”(Coal Mafia)的故事,除此之外還有伐木黑幫(Timber Mafia)、承包商黑幫(Contractor Mafia)、土地黑幫(Land Mafia)等等,幾乎只要有產業就有相應的黑幫組織。《山海情》裏面涉及到了大量土地分配、工程建設,這種利潤豐厚的項目簡直是Mafia Raj的最愛。
印度馬得福當上村幹部那一刻起,他就成為了土地黑幫生態中的一份子,更可能他只有先成為黑幫生態的一份子,才當得上村幹部,當上村幹部之後到處都是撈錢的機會——政府分配用來安置移民的土地會被賣給私有企業的地產開放商;安置款項會被侵吞;移民原來的土地被強制以低價徵收……關鍵老百姓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上訪申訴,所有人都收了錢被封了嘴,敢揭發敢調查的人都會被弄死。類似的事情我們早年在國內的新聞上也見過,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錢雲會案,只不過在印度這種事情屬於家常便飯。
至於馬得寶,他在印度不行賄根本拿不到工程項目,不偷工減料也根本賺不到錢。印度中央政府很早就嘗試通過招標流程透明化、進行完整的審計追蹤,但承包商黑幫的政治影響力之大,居然屢次挫敗了政府的努力。印度的一部分國家高速公路就是黑幫修建的,當時印度國家公路管理局負責人Satyendra Dubey寫信給總理揭發這件事,隨即被謀殺,警方的調查結果是“與承包商黑幫無關”。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講得誇張了,這裏我再跟大家講個印度的真事兒:有次印度政府批了一筆資金給地方上修橋,承包商黑幫拿到錢之後先把一半塞到自己口袋裏。按照我們中國人熟悉的套路,接下去那肯定就是搞個偷工減料的豆腐渣工程,但印度人自有一番神操作,他把剩下的那一半錢都用來上上下下打點——從地方官員到新聞媒體,再到政府驗收人員……反正所有人都拿了錢,唯獨這個橋壓根兒就沒建。時隔多年這事兒才被人發現——為啥地圖上這裏明明應該有座橋,實地卻沒有?然而這件事被捅出來之後,由於管得着這個事兒的人都已經拿過錢了,而且實在牽連太廣,只好不了了之。
維基百科上有個條目,叫做印度醜聞清單(List of scandals in India,這是個印度特色條目,會翻牆的可以自己去看下),既然叫“醜聞”那自然不屬於普通的經濟犯罪,而是由政客或政府機構主導的犯罪行為。這個清單簡直讓我大開眼界,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印度人做不到的——銀行欺騙客户、土地局濫用權力強奪土地、發放助學金的機構騙取給邊緣羣體學生的助學金、扶貧部門侵吞安置建房款、地方官員侵吞抗洪救災資金、機場官員偽造項目文件騙國家的錢……反正我就發現,印度的鐵路公司、民航企業、石油公司、電信公司、礦產公司,以及各種政府部門都在變着法兒侵吞國家的錢,這些部門的工作人員自然都屬於“權貴階級”。我不得不説,這真是一個全民行騙、充滿謊言的神奇國家。
有時候覺得印度挺缺一個朱元璋的,要是按照朱元璋那種反貪的力度,可能印度一半的公務員都得剝皮實草。這麼多的特權和油水,也正是印度人民削尖腦袋要考公務員的原因。
然而印度那麼多的醜聞,導致了國家大量的損失,但最後往往都沒有相應的刑事判決。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印度沒有對於官員的問責制。為啥會沒有問責制呢?因為印度從封建土邦轉型到憲政制度的過程中,貴族、大地主、大資本家從來都沒有被“革命”過,他們控制着地方勢力,政府制定制度的時候不得不與他們相妥協……更何況制度的制定者自己也身處利益鏈中,怎麼可能給自己使絆下套?而且印度國家和各個地方的法規往往是多軌並行,總是有許多漏洞可以鑽。
印度的民主政治,就好比踢假球,場上所有的運動員、裁判員、組織者都收了錢,進行着一場表演賽,只有觀眾還傻乎乎在邊上搖旗吶喊。
所以,印度政府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忽悠和控制選民,扶貧這種崇高的共產主義理想顯然不符合權貴階級利益。為了印度封建資本主義的偉大復興,政府裝個樣子扶下貧把選票搞到手就行了,老百姓該窮的還請繼續窮下去!“Garibi Hatao”的口號歸口號喊——反正已經喊了50年了,再喊50年又何妨?強迫你們脱貧是侵犯你們的人權,我們完全尊重你們繼續“保持貧困的自由”,你們的貧困使權貴們的大金鍊子和鑲鑽愛瘋更加煜煜生輝。
結語
從前上學的時候讀馬哲、馬政經,總覺得枯燥乏味浪費時間毫無用處,直到過了許多年之後,試着一層層剝開世界的真相,才發現那些無聊的理論竟然都是血淋淋的真理。最後引用一段革命導師列寧的話——
“在保持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情況下,所有這些使生產更加壟斷化、更加國有化的措施,必然會加重對勞動羣眾的剝削和壓迫,增加被剝削者反抗的困難,加強反動和軍事專制。同時,必然會使大資本家靠剝削其他階層而得來的利潤急劇增加,必然會使勞動羣眾由於要向資本家繳付數十億借款利息而遭受幾十年的奴役。”
這段話是印度獨立後這些年來的真實寫照,同時也映射了中國社會的一些現狀,讓我想到那些在大城市掙扎的房奴們、困在算法裏的快遞小哥和卡車司機們、把996當做福報的年輕人們。我相信我們國家現在走的是一條正確道路,但這條道路上還要許許多多的障礙,全面脱貧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還需要很多代人的持續付出,現在就將其稱為“勝利”未免有些為時過早——我們畢竟才剛過了幾年好日子,守成並不比創業更容易,社會內部的競爭依然很殘酷,外面的世界也依然對我們充滿了惡意。
在《山海情》大結局裏,主角們終於想起,由於工作的忙碌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回到生他們養他們的老家去看一看了——“從禿山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