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逃税的千年戰爭,中國能打贏嗎?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1-04-17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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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爆發了一場令全球震驚的黑天鵝事件,國際調查記者協會(ICIJ)公開了1340萬份被稱為“天堂文件”的財務報告,很多政要和富豪為此坐立不安。
在這份名單中的人,有特朗普內閣成員、加拿大總理的助手、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等等。
“天堂文件”的大部分內容來自百慕大的毅柏(Appleby)律師事務所。這家有着上百年曆史的律所的官網上寫着,其業務是“為全球公營及私營公司、金融機構以及高淨值個人提供離岸法律意見”。

一大批社會名流和知名企業的避税行為被暴露在陽光下,讓我等搬磚族眼界大開,不禁感慨,有錢人真會玩。
據統計,全球最富有的26人所擁有的財富,相當於全世界收入較低的一半人羣的財富總和。
財富的鴻溝已經讓人們對人類社會公正產生懷疑,而避税更是加劇了大眾對精英階層的認知,原來偷雞摸狗的勾當,他們也是得心應手。

這不得不讓人想到這兩年最流行的一個話題,那就是“內卷”。
英國經濟學者麥迪遜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通過數據計算得出一個結論:
19世紀20年代,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佔全世界總量的33%,整個歐洲的總和不到25%,而美國與日本加起來也才佔4.8%。

滿清的經濟在全世界一騎絕塵,同時卻依然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饑民流離失所,起義接連不斷。
千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是八旗軍隊打下的,功成之後,八旗子弟自然就驕奢淫逸,作威作福。於是,底層百姓只能在最有限的資源裏生存和奪食。
等到成千上萬的人都餓了肚子,就有了之前的“闖王來了不納糧”,之後的“天下一家,同享太平”。
千年來,農耕文明就這樣週而復始地循環,被鎖定在萬古如長夜的內卷中。
直到新中國的土地革命,將吃人的封建剝削和宗法制度一舉剷除,我們才邁進了新的歷史征程。

時間流轉,曾經的問題再度擺到了人們面前,貧富的分化肉眼可見地誇張,各行各業都在內卷中掙扎。
福報發源地有人頻頻講金句,最接軌國際的城市有人加班猝死,996、打工人、奮鬥逼……一個個熱梗背後折射的是,時代鐵幕下的年輕人無法自救的彷徨。
新世紀的昂揚隨着父輩們的草莽青春一同遠去,加固的文明幻景讓歷史的隱憂浮上水面。

清醒的一部分人喊出了入關的口號,它是一個振奮人心的詞,彷彿萬能解藥,只要入關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另一部分人則説根源還在我們自己。只是現在不可能再來一次強制剝奪財富,我們只好寄託於程序上的操作——税收。
馬克思説,國家存在的經濟體現就是捐税,通過税收,可以調節社會的收入分配,讓富者不至於太富,讓窮人不至於太窮。
英文裏也有句老話,人生有兩件事不可避免,一個是死亡,另一個是納税。而有錢人對此恐怕並不贊同,因為他們會選擇逃税。

1932年10月26日4點10分,巴黎的一個警察小分隊突襲了位於香榭麗舍大道的一棟住宅,那裏是瑞士巴塞爾商業銀行的秘密辦事處。
警方很快找到了他們想要的證據——銀行保密信息。這是一份1300名逃税客户的名單。
兩週後,國會展開了激烈辯論。各方代表強烈憤慨,要求把名單交出來。
而手握銀行客户名單的社會黨領袖菲彬·阿伯丁不敢把名字公佈出來,只好打着官腔説,名單上有2名主教,12名將軍,部隊總審計長官、3名參議員、法國標緻家族……等等。
國會中的一名共產黨員站出來説,政府對逃税的富人竟然採取如此寬大處理,而一個犯欺詐罪的小商販卻要受三年牢獄之災。
早在上世紀20年代,瑞士的銀行家們就開始大張旗鼓地滿世界打廣告,説可以幫助企業家偷税避税,搞得瑞士的外交部長都擔心別的國家會進行打擊報復,不得不催他們低調點。

成立於1857年的瑞士信貸集團
這次醜聞出來後,為了平息民憤,法國財政部長承諾“會採取政府可以採取的一切手段”打擊逃税行為。
瑞士則拒絕了法國要求的合作,在一份官方保密文件中這樣寫道:“我們是絕對不會協助法國方面人員進行司法合作調查的,這會對存在瑞士銀行的外國存款業務造成非常不好的反響。”
法國人知道自己碰到了硬茬,決定來一次硬碰硬,二話不説將兩名巴塞爾商業銀行的兩名官員抓了進去。
很快,瑞士的媒體就行動起來,大寫特寫法國警察鐵拳重擊,説這是一場仇恨之戰,把瑞士粉飾成一個被霸凌的對象,但對逃税的問題卻隻字不提。
不僅如此,瑞士的銀行家們特別會包裝自己。有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傳説蓋世太保滲透進瑞士銀行,想找到猶太人的存款細節,而瑞士銀行則想辦法幫猶太人逃脱納粹的掠奪。

實際上對猶太人進行掠奪的,是瑞士自己。1939年,二戰爆發,許多猶太人為了逃避納粹的追殺,翻山越嶺來到瑞士邊境。
然而除了少數有錢的難民能夠進去,大多數都被拒之門外,有一個德國猶太商人是變賣了在柏林的所有家產,才換取了一本瑞士簽證。
瑞士銀行打造神話故事的原因,無非是想阻止各國政府對自己的審查。
與瑞士相比,真正的資本主義帝國,更加野心勃勃,建立了一個全球性的金融網絡幫助富人避税。
大蕭條摧毀了自由金融秩序的美夢,在凱恩斯主義的黃金年代,西方世界普遍加強了金融監管。

金融家的喉舌自由主義學者們,開始惡意地攻擊凱恩斯。於是,一種開始於倫敦金融城,後被華爾街所擁護的思想,逐漸成為這個世界的災難之源。
1947年4月,一位瑞士信貸高級官員阿爾伯特•哈諾德在瑞士日內瓦的朝聖山度假村召集了36位學者開會。
在出版了《通往奴役之路》的著名反社會主義經濟學家哈耶克的領導下,展開了關於自由主義復興的鬥爭。
哈耶克説,我們必須培養和訓練我們的自由戰士軍隊,在不斷地努力和對自由的信仰下進行鬥爭。這次會議產生的朝聖山學社成為全球反凱恩斯主義的大本營。

朝聖山學社於1947年第一次聚會
參會的人當中,有位美國的經濟學家,名字叫米爾頓·弗裏德曼,他的思想啓發了撒切爾和里根,成為新自由主義的來源。

二戰以後,倫敦作為世界金融一哥的地位不斷走弱,到七八十年代已經日薄西山岌岌可危了。
1986年,撒切爾夫人平地一聲驚雷,突然解除了對倫敦金融市場的監管,打響了新自由主義革命的第一槍。

當人們以為英鎊這艘巨輪即將沉淪的時候,倫敦金融城在海外卻找到了一艘更適合航海的船隻——歐洲美元。當曾經的老大帝國的殖民餘威即將消失的時候,倫敦金融城紛紛化身為離岸島,以金蟬脱殼的方式活了下來。
在風景優美的加勒比海上,有一羣“強盜”在這裏縱情人生,只不過他們的名字不是傑克船長,也不是巴爾博薩船長。
他們是來自谷歌、微軟、和記黃埔、BAT等大公司的富豪們。
這些都是日不落帝國遺留的福利,14個小島國成為了英國的海外領地,並效忠英國女王。

其中的安圭拉島、百慕大羣島、維京羣島、直布羅陀、蒙特色拉特島等,都是秘密司法管轄區,和倫敦金融城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開曼羣島最開始沒有銀行,沒有電話系統,也沒什麼商店,等發佈了第一部信託法後,短短幾個月國際長途就接到了這裏,機場可以讓噴氣式飛機隨意起降。
英國對這些管轄區牢牢控制,但又不希望別人看出來有控制的痕跡,比如他們會對外説,澤西島政治上是自治的,很多事情我們都不能做主。
在帝國的廢墟上,一個新的金融帝國正冉冉升起。
分散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司法管轄區,構成一個巨大的避税天堂,為富人們提供安全、免税、無管制和保密的金融服務。

根據英國的研究機構,Tax Justice Network的調查統計,全世界主要國家為了避税而轉移到避税天堂的總資產大約有21萬億美元(1970-2010資產轉移累積總量)
在避税天堂避税有很多玩法,最經典的是信託。簡單理解就是“受人之託、代人理財”。
關於信託,最著名的當然是比爾·蓋茨的騷操作了。
蓋茨曾因為捐出家產被作為道德楷模在國內大吹特吹,實際上他為了逃避美國鉅額的遺產税,就成立了家族慈善基金,這也是一種信託,讓自己的子女當管理人,子子孫孫享用不盡。
有一年他來中國,勸富豪們把家產都捐出來,結果兜了一圈,吃了閉門羹,沒有人想見他。

這是騙子把別人當傻子的故事,中國又沒有遺產税,富人們又沒老年痴呆,憑什麼會把錢給你?
信託的玩法已經很久了,據説起源於11世紀的英國,在宗教籠罩的年代,封建君主不能對教士收税,於是,大批民眾為了逃税紛紛加入教會,並將土地進行捐贈。
這當然損害了領主們的利益,英王亨利三世於是頒佈了沒收法,將捐贈給教會的土地通通沒收。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教會反手就來一個“用益權法”:想把土地捐贈給教會的人,生前可以立下遺囑,把土地捐給第三方,人死後第三方可以代教堂管理,子女可以享受土地財產的收益。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套路,中國人搞這個把戲比英國人還要早。
寫《岳陽樓記》的范仲淹可謂是婦孺皆知了。別人都説富不過三代,範氏家族卻綿延千年,出幾百個進士。

秘訣就在於家族信託,范仲淹將自己家裏的千畝良田捐出去,成立了“範氏義莊”,並且規定,只要是範氏族人,不論男女,可以領錢領糧領布,還有婚姻補助、教育補助、喪葬補助等等。
為了避免範氏義莊零落蕭條,范仲淹規定任何土地屋捨不得買賣,哪怕是族長也沒有這個權力。
換句話説,你們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通過這個方式,在清末宣統年間,“範氏義莊”的義田達到了5300畝的巔峯。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過度的貧富差距必定會令社會產生危機,1929年開始的經濟大蕭條正是來源於此。
這時候的美國已經變成了一個階級嚴重固化、由幾十個富可敵國的“強盜大亨”主宰的社會。

集中體現財富瘋狂的,是摩根財團的崛起。摩根控制了35家銀行和保險公司,60家非金融機構,包括美國鋼鐵公司、美國電話和電報公司、通用電氣公司等。
摩根飛揚跋扈,公然藐視國家的反托拉斯法,他在酒會上告訴客人,新總統已經向他保證,對於所有解散托拉斯的商談,總統只會做“紳士該做的事”。
偶爾遇上政府不太聽話,托拉斯們就會時不時敲打一下。

1907年,摩根為了給政府點顏色看看,在金融市場上製造了一場恐慌,西奧多·羅斯福總統於是拿出了2500萬美元給摩根支配,希望摩根來穩定市場。
可是市場仍然動盪,這時總統才意識到,摩根是想從白宮這裏拿到更多。無奈之下,批准了美國鋼鐵公司吞併田納西州煤炭和鋼鐵公司,儘管這個收購嚴重違反了反托拉斯法。
市場恢復了平靜,摩根受到了廣泛讚譽,而政府的反壟斷律師們陷入了絕望。
政府決心反擊,國會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來進行銀行改革,然而這個委員會一開始就被摩根家族控制了。
在1911年的一個夜晚,資本利益集團的代表在白宮與塔夫脱總統會面,強力阻止了國家銀行法的執行,金融市場徹底變成了賭博遊戲。

金融精英的力量越來越牢固,富人交的税越來越少,直到1929年的來臨。
1933年,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就職,他決定發起一次對華爾街的“戰爭”。他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富人集團的討厭:
“在我們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勢力如此團結一致,來反對一名候選人,就像他們在這兒一樣,他們一致地仇視我——我歡迎他們仇視我。”

光喊口號是不行,他首先舉行了一場銀行聽眾會,在檢察官的指揮下,華麗的摩根大廈被公開,人們第一次看到這個高度機密的世界,原來充滿着淫穢和貪婪,是如此地骯髒和醜陋。
羣眾怒了,這次聽證會變成了一場人民審判,一位從小在貧窮中長大的意大利移民揭露了政府和企業的私下交易,美國人窮困潦倒之時,摩根不僅驕奢淫逸,還不繳納一分錢的聯邦所得税。
第二天,富人逃税的新聞傳遍全國,華爾街徹底跪了。
6月,羅斯福趁熱打鐵,簽署一項法案,嚴格將投資公司和商業銀行分開,後者只能做儲蓄業務。華爾街立刻開始抗議,在但憤怒的人民的注視下,他們沒有得逞。

接下來,羅斯福積極支持工會並提高工資,用人民羣眾的力量與資本家搏鬥。此前,富人繳納的税率只有24%,羅斯福一下就提高到了63%,然後是79%。
美國迎來了黃金時代,經濟飛速發展,社會更加平等。
但華爾街的幽靈卻並未死去,他們總想廢除戰後的新政,新自由主義席捲而來,他們説“租税是一種盜竊行為”,他們鑽法律空子,大搞信託和民間基金,有錢人通過慈善捐贈,可以把税率降到30%。
1981年執政的里根信奉新自由主義,並且喊出了那句名言:“政府不解決問題,政府本身就是問題”。

五年後,里根簽署租税改革法案,廢除了累進税,實行所有工業國家中最低的最高邊際所得税——28%。
即便如此,富人們依然不滿足,隨着高收益債券、套利交易、衍生產品這樣的金融創新,由於背後依賴極度複雜的金融模型,這項古老的賭博逐漸披上了科學的外衣。
有了政策放鬆和這樣的智力基礎,華爾街又開始放飛自我了,直到2008的來臨。

如今,想對富人課税越來越困難,2012年,法國政府將年收入超過100萬歐元的個人所得税税率提高到75%,結果有近5000名千萬富豪選擇加入俄羅斯,因為俄羅斯個税税率只有13%。

2018年,法國痛定思痛,發佈企業減税措施,但卻奇葩地提高了柴油税,結果黃馬甲上街了。
我們歷史上也有這樣的經驗,中國歷史就是一部抑豪強的歷史,但凡成功的就能國祚長久,而失敗了就會人亡政息。
漢武帝時期,劉徹曾親自主持一場聲勢浩大的“告緡運動”,所謂告緡,就是檢舉偷税偷税的不法商人。
這同樣是一場羣眾運動,舉報人可以獲得被舉報者財富的一半,效果相當了得,以致於帶動了全國性的舉報之風,對於那些拒不執行命令的官員,他也沒有放過,比如,他親自下令處死了阻撓告緡的右內史義縱。
通過割有錢人韭菜,富商大賈們一蹶不振,全國的貧富差距也被迅速拉小。

另一位比較生猛的人是曹操,初出茅廬任洛陽北部尉,造五色棒,有禁者不違權貴,連得寵的權宦蹇碩之叔也敢殺,後來通過税制改革,切斷農民對豪強的投附,恢復經濟,統一北方。
教員在《浪淘沙·北戴河》裏,忽如其來的一句“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也恐怕大有深意,這不僅是致敬曹操,“換了人間”更可能是一種憂慮,擔心某種力量又要回來了。
2018年,中國將正式採用CRS,對世界上100多個國家交換税務和財務信息,全球化徵税時代到來。

税務透明化已是大勢所趨,老牌“避税天堂”風光已經不再,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只是,我們前面只談及贏了是什麼後果,但還沒説輸了會怎樣。在封建時代,一旦抑豪強失敗,往往就是王朝動盪,人間浩劫。
曹魏之後的晉朝,面對豪強不僅徹底落敗,甚至規定了依附豪強的佃客的法律地位。
之後發生的事情,人盡皆知,五胡亂華,南北割據,連連戰爭,生靈塗炭,秦以來的大同理想徹底幻滅。
而等待下一次的光明,需要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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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有錢人這樣避税》,古拉斯·謝森
《頂層社會:被超級富豪操控的世界》,琳達·麥奎格/尼爾·布魯克斯
《不公不義的勝利》, Emmanuel Saez / Gabriel Zuc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