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之花:間諜界的千年狐狸精_風聞
铁中堂-公众号:老铁讲故事 (id:sheyingtt)2021-04-19 10:40
導讀:南造雲子在少年時代就已精通射擊、騎馬、歌舞等。13歲時,南造雲子被送回日本神户間諜學校學習,學習漢語、英語、射擊、爆破、化妝、投毒等特工技術。其間,侵華間諜頭目土肥原賢二對其相當賞識,並專門對她進行了特別訓練。4年後,南造雲子畢業,並被派往中國。1929年,南造雲子被調往南京,化名“廖雅權”,以失學青年的身份作掩護,打入國民黨政府國防部湯山温泉招待所當招待員。南造雲子能歌善舞,妖媚迷人,憑色相勾引了一批國民黨高級軍官,竊取了許多中方的重要軍事情報:她竊取了上海吳淞司令部給國防部的擴建炮台的軍事設施報告,後來日軍進攻上海時,很快利用這一情報將要塞摧毀。
一、孤島槍聲
1942 年春夜,已經是晚上 9 點多,上海法租界裏的大部分人都已經進入夢鄉,但法租界的標誌霞飛路上卻依然是一片燈紅酒綠。
一片嘈雜聲中,一輛掛着汪偽政府標識的小汽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了咖啡館門前。3 個穿着日本傳統服飾,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從車上下來,扭着日本女子特有的小碎步,互相用日語低聲談笑着向咖啡館內走去。
一直在人羣中靜靜坐着的兩個人力車伕突然坐直了身子,互相對了一下眼神,一個領頭車伕掏出幾毛錢拿在手上,向咖啡館走去,似乎是要去給咖啡館交「坐地錢」,而另一個車伕則繼續漫不經心地收拾着人力車。
電光火石間,只見領頭車伕幾步走到那 3 名女子背後,用中文低喊了句:南造雲子!
最右側的女子下意識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身後是誰,遠處那位車伕已從人力車座下抽出手槍,對着回頭的女子連開五槍,那名女子胸前跟頭部泛起點點血花,一聲沒吭就倒在了地上。
領頭車伕一把甩掉手上的錢,擎刀在手,虎撲向女子,對着其脖頸又刺了一刀,然後對開槍車伕點了點頭,兩人一左一右跳上小汽車,迅速駛離了現場。
直到這時,被驚呆了的其他兩個日本女人才開始語無倫次地用日語呼救,而咖啡館的服務員則見怪不怪地拿起電話向巡捕房報警……
3 天后,距離霞飛路不遠的一棟獨立小樓裏,隱藏了 3 天的兩位車伕端坐在客廳的長椅上。這兩個敢在最繁華的鬧市區殺人的頂級殺手此時卻有點惶恐不安了,而讓他們不安的原因,一方面源自對面沙發上倚坐着的軍統策反委員會負責人文強手裏的報告;另一方面則因為除了他們 3 個,在客廳遠端的窗簾陰影下,還坐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
對着那份只有一百來字的報告看了良久,文強有點困惑地撓了撓頭,放下了報告説道:「從 1939 年到 1941 年,這個叫南造雲子的女人光在上海就起碼欠了我們軍統幾十筆血債,更別提她來上海前還曾經謀劃,並試圖刺殺蔣委員長!
「為了這次對她的刺殺,我們準備了近兩個月的時間,花了近 70 萬公款,買通了連她司機在內的 11 個人,還出動了我們在上海最精鋭的一組殺手。這可以説是繼陳恭澍刺汪[1]之後我們最下血本的一次刺殺。可是,你們知道我看到了什麼?根據『梅機關』內部的消息,南造雲子已於昨日離滬,預計一日後將抵達日本札幌。」
説到這,文強伸手用力地拍了拍那份報告:「現在你們告訴我!南造雲子到底死了沒有!」
兩個車伕中較年輕的那個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起碼有 3 槍命中要害!怎麼會不死!」
年長的那個組長還算沉得住氣,揮揮手讓手下坐下:「阿九別急,你打中了 4 槍,我又在她脖子動脈處刺了一刀才撤退的,這種傷勢不可能救得回來。」
文強的眼睛眯了起來:「肯定殺死了……那有沒有可能是殺錯了?不是 3 個女人在一起嗎?動手前確認目標會不會出錯?」
「應該也不會……」組長沉吟了一下,「行動之前我們仔細研究過她的資料,南造雲子是日本人,但她父親長期都在上海從事間諜工作,所以她一直在上海長到 13 歲才回日本接受了玄洋社完整的間諜訓練,這樣的經歷在上海日偽特務中是獨一份。所以我特意在背後用上海話喊了她的日本名字……一個人聽到別人叫自己後下意識回頭,這是自然的生理反應,是做不了偽的。」
組長説話聲音不大,但卻説得斬釘截鐵:「所以,除非之前所有的情報都出現了錯誤,否則只要南造雲子是那 3 個人中的一個,那我們肯定已經殺死她了!」
所有刺殺過程中的疑點都已經被排除,房間裏重新陷入沉默。
突然,一聲輕笑從窗簾後面傳過來,陰影裏的那個人聲音的親和力極強,明明是在如此肅殺的環境下,聽起來卻好像是鄰居大爺在跟你聊天:「諸位,你們聽説過日本玉藻前的神話嗎?」
他突然拋出這麼個無關緊要的話題,使得眾人都為之一愣。文強撓頭想了想:「是不是那個日本狐狸精?」
「文處長[2]果然博學,根據日本神話,這個玉藻前其實就是武王伐紂時的那位狐狸精——蘇妲己,商朝滅亡後她其實逃脱了追殺,跑去了印度,後來又隱姓埋名跑去了日本,化名玉藻前,迷惑了日本鳥羽天皇。而這個南造雲子雖然在上海號稱『帝國之花』,但我知道她在玄洋社內的代號,就是『玉藻前』!」
「所以,」陰影裏的人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一個妖怪嘛,姜子牙要殺她都能被她跑了,咱們凡人殺不死她或者殺死了又死而復生什麼的都不足為怪」。
眼看着眾人的眼光愈發奇怪,陰影裏的人卻毫不在意,把目光轉向了兩位殺手:「你們兩位一定心裏也很納悶:要刺殺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為什麼連一張照片或畫像都不給你們,逼得你們要另闢蹊徑去確認她的身份。」
「這是因為,」陰影裏的人長嘆一口氣,繼續説道,「她好像真的像妖怪一樣能變形。據説從開始接受間諜訓練時,她就再沒照過相。所有見過她的人對她相貌的描述都各不相同,中統那邊推測她的易容術已臻化境……」
「那也只能證明,這是一個非常謹慎、非常狡詐而且技藝高超的間諜,跟殺不殺得死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是人,怎麼會殺不死?」眼看着陰影裏的人越説越玄乎,年輕的殺手阿九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
「因為她早就應該死了。」
阿九有些不明白,還要準備再問,卻突然聽見窗簾那邊傳來了一聲咬牙切齒的低語:「早在 5 年前,我應該就已經殺死她了!」
阿九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即便隔了這麼遠,他也能感受到窗簾那邊突然傳過來的凌冽殺氣。
二、妖姬臨世
「我第一次聽到南造雲子這個名字是在 1928 年,那時候我的公開身份是東北軍的一個少尉小軍官。」陰影裏的人笑了笑,自顧自地點了一根煙,完全陷入到了回憶當中。
「當時川島芳子剛剛配合東北日軍在皇姑屯炸死了張作霖,東北正人心惶惶,剛從『俄華語學校』畢業的南造雲子便從日本札幌被調到了東北,協助川島芳子處理善後事宜。
「這個『俄華語學校』你們都聽説過吧?名義上是一所語言學校,其實是日本玄洋社專門用來培養女色情間諜的培訓機構。1896 年剛成立的時候叫『俄語學會』,主要培養的是對付『老毛子』的女間諜。後來日本想要徹底吞併中國的野心越來越大,這個學校就改名叫『俄華語學校』了。
「能夠從這個間諜學校畢業的,個頂個都是『狐狸精』轉世。當時退入東北的白俄軍領袖謝苗諾夫,算是高爾察克之後白俄軍的最高統帥了。日軍眼饞這支武裝力量,就派了俄華語學校畢業的一個叫山本菊子的女間諜過去。這個山本菊子所接受的間諜訓練就是為了對付『老毛子』的,據説能飲烈酒、騎烈馬、雙手開槍,談吐性格都是照着『老毛子』的喜好來的,把一個好好的白俄中將弄得神魂顛倒,沒幾個月竟然率領全軍向日本投降了。
「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河村菊子、小野菊子、坂西惠子,等等。『老毛子』那邊沒有『狐狸精』的説法,發現這些從俄華語學校畢業的女間諜名字裏大多都有個『菊』字,就把這類日本色情間諜統稱為『日本阿菊』。
「南造雲子當時應該只有 19 歲,剛來東北時就是一個川島芳子跟班小妹的角色,我們都沒放在眼裏。但這個錯誤很快讓我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南造雲子跟那些『日本阿菊』完全不一樣,她並不是專為滿足某一種男人喜好,而是似乎可以任意變幻成任何一個男人心中女神的模樣,你要是喜歡楊玉環,她就是楊玉環;你要是喜歡李師師,她就是李師師;你要是就喜歡你老婆,那她就能變成你老婆的樣子,卻比你老婆更端莊賢淑……
「我原本已經聯絡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兄弟,找到了幾個『皇姑屯事件』的知情人,想要把這件事的背後內幕調查清楚,給老帥[3]報仇。結果南造雲子來了之後,三下五除二,我的那些兄弟就被捕的被捕、叛變的叛變。我見勢不妙,連夜一個人逃出東北,去了西安『剿總』。而我那幾個兄弟,不管是被捕的還是叛變的,等到『皇姑屯』善後事了,全都免不了一個人頭落地的下場,這算是我跟這位『玉藻前』結下的第一起樑子吧。
「到了西安『剿總』沒多久,我就因為東北這件事做得還算認真,被『剿總』的情報系統看中,正式開始幹諜報工作。1931 年復興社[4]成立後,我又被吸納進了復興社在西安的聯絡站。到了 1935 年的時候,當時的南京警備司令,同時也是復興社南京聯絡站的負責人谷正倫把我調去了南京,説黨內元老戴季陶家裏住進了一個從東北來的日本女間諜,戴老護得很緊,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在東北跟日本女間諜打過交道,就想讓我去看看情況。
「其實在見到戴季陶之前,我自己是不太相信戴季陶會為了一己私慾公然窩藏日本間諜的。
「戴季陶是誰啊?那可是我們國民黨內的理論權威,『文膽』啊!都説『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三民主義不就是這位戴老整理歸納成理論的嗎?就連中華民國的國旗歌都是他填的詞!
「在當時我的眼中,戴季陶就是類似孔聖人一樣的存在,聖人還會被女色所迷惑嗎?
「等到真的見了面,戴老雖然依然中氣十足,一會怒斥我們為什麼不去上海查查孫科金屋藏嬌川島芳子的事,一會教訓我們要好好盯緊汪精衞身旁的沈碧慧,就是絕口不提自己家裏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無可奈何之下,南京聯絡站的同志[5]直接向他出示了在日本特務機關交通站截獲的國民政府秘密文件照片,戴季陶看着照片上自己清晰的手書籤名,終於沉默了下來。
「過了良久,戴季陶低低地説了一句:『不可能,我不相信雲子會對不起我……』
「聲音雖然低,但『雲子』兩個字在我耳中卻無異於是兩聲炸雷,我心裏不禁咯噔一下:如果真的是南造雲子,那估計就真的是孔聖人遇到南子了……[6]
「 當天晚上,為了確定那個日本女人的身份,我跟南京聯絡站的幾位同志徹夜潛伏在戴季陶書房外的花園裏,想要親自會會那個女人。
「經過白天的詢問,尤其是看到了那張文件泄密的照片,戴季陶心中明顯也知道了這個女人可能有問題,吃過晚飯後就把她單獨叫到了書房,剛好在我們潛伏的窗户旁邊交談。
「他們兩人説的都是日語,語速飛快。我的日語卻只是個『二把刀』的水平,模模糊糊只聽了個大概。
「兩個人回憶了從見面以來的種種,那個日本女人的聲音並不清脆,卻帶着一股説不出的温軟,一直在感謝戴季陶在仇人追殺她時仗義相救,説什麼一輩子侍奉枕蓆都不能報答。而戴季陶則説當時她被追殺時回頭向自己求救的眼神,特別像一個故人,所以自己才會下決心不惜讓隨身保鏢跟對方槍戰也要救下她。
「兩人感慨唏噓了一陣後,戴季陶似乎是拿出了一些鈔票、首飾之類的東西,告訴那名女子她現在已經被很多人注意了,再待在自己身邊可能會對她不利,不如早早遠走高飛,再做打算。
「戴季陶這句話一出口,屋內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是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戴季陶的腳步起身向門口走去。這時,屋內那個女人突然説了一句標準的有些生硬的中文:『就此一別,今後還會再見嗎?』
「正向門口走去的腳步聲突然停住了,然後房間裏就傳來了戴季陶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們在窗外的人都嚇了一跳,我心想不會是那名女間諜狗急跳牆對戴老下了殺手吧?於是麻起膽子在窗口露了個頭,只見書房裏戴季陶已經從門口奔回了房間正中,正抱着一個身穿和服的女子痛哭流涕。那個女人的背影很瘦,有一頭直垂到腰的長髮,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南造雲子的相貌,卻只是背影……
「那晚過後,戴季陶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明知道這名女子身上疑點重重,卻是豁出命一般要將這名女子留在身邊,護她周全。
「谷正倫無奈之下,只能將情況直接彙報給了蔣委員長。最後鑑於戴季陶在黨內的特殊地位,而且並無真憑實據一定是戴季陶或她身邊的南造雲子泄露了情報,所以只能決定今後所有高層重要會議暫不通知戴季陶,對其所閲的中央文件也做出一定的限制。
「即便如此,南造雲子還是想方設法地影響戴季陶做了很多有利於日方的舉動,比如 1936 年底西安事變爆發後,一向與蔣介石親如兄弟的戴季陶就竟然主張不顧蔣介石的安危,拒絕和西安方面進行和談,而主張用武力解決事變。這一反常的舉動大概就是受了南造雲子的蠱惑,因為中國長期陷入內戰而無暇全面抗日肯定是日本方面所樂於見到的……」
一段往事講完,陰影裏的人悠悠地將香煙掐滅,環視屋內眾人。兩位殺手都是第一次聽説這種黨內大人物的隱事,即便是文強也沒想到這個陰影裏的人居然跟南造雲子早在十幾年前就有過交手,一時間都聽得目瞪口呆。
過了半晌,年輕的阿九才疑惑地問道:「既然剛開始戴季陶已經決心要把南造雲子送走了,怎麼聽了人家一句話就徹底着了道呢?難道這幫人真的學了啥蠱惑術,對中國人説中文,對俄國人説俄文,一説就管用?」
陰影裏的人冷冷地笑了一聲:「法術什麼的當然沒有。事後我也很疑惑,就默默記住了戴季陶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回去找日語專家問了問,你們猜那聲呼喊是什麼意思?那是一個日本人名,叫津淵美智子!」
眼看着文強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陰影裏的人又點起了一根煙:「文處長想必已經明白了。」
「1905 年,戴季陶赴日留學,並在日本結識了蔣介石蔣委員長。那時候蔣委員長跟戴季陶好的同穿一條褲子,就連喜歡的女孩子都是同一個,就是這個津淵美智子。
「後來,津淵美智子有了身孕,跟戴季陶説是他的孩子,但因為戴季陶在國內還有家室,迫於壓力就沒敢認這個孩子,匆匆回國躲了起來。戴季陶回國後,不知道日本那邊又經歷什麼曲折,最後這個孩子還是生了下來,並由蔣委員長帶回了國,就是現在的蔣二公子蔣緯國。所以説這孩子到底姓戴還是姓蔣,估計只有這兩位大人物自己説得清楚。
「但實際上,這位津淵美智子本身就是俄華語學校所培養出來的間諜,算是南造雲子的師姐。現在南造雲子要算計戴季陶,行動前自然會被告知這段隱情的全部細節。所以南造雲子從假裝被追殺時穿的衣服、表情、神態,到在戴季陶家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其實全是照着當年津淵美智子的模樣來『表演』的。那一句用生硬的中文説的『就此一別,今後還會再見嗎』,就是戴季陶回國前津淵美智子對他説的最後一句話!這個南造雲子,真的把一箇舊情人還給了戴季陶!」
三、南京喋血
「這些幾十年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們調查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終於大概弄明白了日本玄洋社滲透戴季陶的手段,正想拿着所有證據去找戴季陶時,南造雲子卻突然從戴季陶身邊離開了。戴季陶為此還去找谷正倫理論過兩次,以為是復興社的人把南造雲子綁架了……
「雖然讓已經現身的『狐狸精』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溜走了,有點遺憾,但好歹把一個日本間諜從政府大員身邊驅逐了,我們都算鬆了一口氣。
「不久,『北海事件』[7]爆發,我們這一組人被緊急抽調到了廣西忙了半年多。等到再回到南京時,發現之前已經被基本肅清了的日本在南京的間諜網,不到一年功夫又已經發展得盤根錯節了,我們的中央政府中樞已被日本間諜滲透得千瘡百孔……
「當時盧溝橋已經開打,中央下了決心要跟日本人全面開戰。蔣委員長的意思是既然要全面開打了,就一定要『以快制快』『制勝機先』,決心搶在日軍行動之前,在江陰水域沉船堵塞航道,然後利用海軍艦艇和兩岸炮火將長江航路截斷,這樣等於一下把長江中上游的 70 多艘日軍艦船全部包了餃子。這一招要是成功了,效果不比後面的台兒莊[8]差,而且以後日軍再想派海軍進入長江,估計也得好好掂量一下。
「計劃是 8 月 5 日,由蔣介石、汪精衞、何應欽等 5 個人在軍委保密室內召開的絕密會議上定下來的,會議結束後蔣委員長以特級軍情的方式密電了前線部隊。結果就在前線部隊前往長江沿岸偵察地形的時候,日軍的幾十艘軍艦也像同時接到了委員長的密電一樣,突然不顧一切開足馬力向下遊衝去,最終在我軍封鎖前,大部分衝過了江陰要塞。一場謀劃變成了竹籃打水,蔣委員長得知消息後,據説氣得把茶杯都摔了,下令要嚴查泄密源頭。
「我們後來分析:就算真的是蔣委員長自己親自泄密,在通知部隊的時候把軍事電報給日軍也發了一份,毫無準備的日軍也絕不可能搶在早已做好準備的中方軍隊前面行動。所以泄密的時間只可能更早,在委員長他們還在開會的時候,要封鎖長江的消息就已經泄露了。
「但是開會的 5 個人,整個會議期間都沒有離開過會議室,會議室裏也沒有電話之類的通訊設備,要想泄密,除非這幾位大佬裏面有人會心靈感應。不過就算是現在的汪主席[9],估計也沒練出跟日本人的心靈感應吧?
「到最後,我們終於篩查出了兩個有疑點的人:一個是侍從室秘書陳布雷,另一個則是行政院主任秘書黃浚。這兩個秘書不但在會議期間都分別離開過會議室,而且他們所在的秘書室裏就有電話!
「剛辦完戴季陶的案子,眼看又一個『文膽』陳布雷身陷嫌疑,我心裏也不禁開始犯嘀咕:難不成我這命就犯『文膽』?可我自己大學裏就是學文科的啊!這邊嘀咕還沒犯完,那邊蔣委員長又出事了。
「8 月 12 日,蔣委員長要在中央軍校發表講話。中央軍校本來就戒備森嚴,為了保證委員長的安全,那天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就連進出校門的車輛都要一一登記車牌號。但即便如此,警衞還是發現了兩名攜帶槍支的可疑分子在校園角落遊蕩。還沒等上前盤問,發現自己暴露了的兩人飛快地上了一輛轎車,逃離了現場。雖然那輛轎車專門摘掉了車牌號,但警衞卻清楚地記得,那輛車在入門登記時寫的是行政院所屬!這下在侍從室任職的陳布雷算是部分解除了嫌疑,而行政院主任秘書黃浚的嫌疑大增。
「因為已經涉及到了委員長安危,我們不敢大意,專門派出了 3 組人 24 小時不間斷地跟蹤黃浚。結果這一跟蹤還真的發現了蹊蹺!
「黃浚向來以文士風流自詡,幾乎每晚都會在舞廳、戲院、妓館等場所流連。但我們的同志跟蹤了他幾天後,卻發現這一段時間黃浚規矩得厲害,風月場所一概不踏足,卻是隔三差五地往湯山鎮的陸軍温泉招待所跑。
「人若改常,必有蹊蹺!我們另一組人趁着黃浚上班的時候去温泉招待所打探了一下,從其他服務員口中得知,温泉招待所幾個月前來了一個叫廖雅權的女服務員,身材臉蛋什麼的就不説了,關鍵是整個人的氣質跟仙女一樣超凡脱俗。黃浚向來是在風月場裏打滾的人,偶然來了一次,就看見了這麼個『神仙姐姐』,一下就被俘虜了,隔三差五地跑過來獻殷勤。
「我找人調來了廖雅權入職時的簡歷跟保單[10]看了看,上面顯示廖雅權是北平來的失學中學生,而保單是外交部的一位處長寫的,上面清晰地寫明瞭廖雅權的父母姓名、在北平的住址、就讀的學校及來南京投靠親戚的時間,聲稱自己就是廖雅權父母的故舊,擔保此人絕無問題。
「有這樣的實權人物一力作保,而且把廖雅權的來歷説得清清白白,按理是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的。黃浚總是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突然被一個清純的中學生迷住也很正常。但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説不出來。
「晚上躺在牀上,腦子裏反覆回想着白天看到的簡歷,這份簡歷太完美了,完美得透着假……
「突然,我猛地一激靈,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對!不對勁的地方就在於這個簡歷太完美了!
「文處長你是知道的,湯山鎮有多偏僻?既然這個廖雅權相貌家世都好,又有文化又有這麼個實權處長做靠山,完全可以在南京城裏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啊?為什麼非要窩在一個小鎮裏當服務員?
「當然是因為在城裏認識她的人太多,有可能穿幫唄!什麼妖魔、鬼怪、狐狸精,不都喜歡在小山村裏窩着嗎!
「想到這裏,『南造雲子沒走』的念頭一下出現在我腦中,我不由得一陣後怕:多虧自己只是調了這個廖雅權的檔案,沒有冒冒失失地跑過去認人。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第二天我就我調了兩個生面孔去了温泉招待所就近監視廖雅權。
「派去的兩個人跟蹤了幾天,回來跟我説廖雅權雖然名義上是服務員,卻每天大多數時候都呆在一個獨立的小院內,基本上就是被金屋藏嬌的架勢。他們在招待所裏泡了幾天也就只是遠遠地瞥了幾眼。
「倆人回來跟我描述了一下他們遠遠看見的那個廖雅權的長相,跟我在戴季陶書房裏看見的那個背影又像又不像……唉!這世上所有的狐狸精,不都是膚白、貌美、大長腿嗎?
「這個廖雅權到底是不是南造雲子暫時存疑,但跟蹤黃浚的那三組人卻着實發現了異樣。
「就在我派人開始監視廖雅權的當天晚上,黃浚又去找她了,兩個人在那個小院裏纏纏綿綿了一個晚上。早上回南京城後,黃浚沒有去行政院上班,反而先回了一趟家,然後從家裏出來直奔玄武湖邊去了。
「南京的早上向來熱鬧,玄武湖邊也是熙熙攘攘,晨練的、遛鳥的、釣魚的、賣早點的全是人。黃浚到了湖邊後就開始不緊不慢地繞着湖開始散步。
「我們跟蹤的同志不由得在肚裏暗笑:這是昨晚傷了元氣,早上跑湖邊吐納固本來了?
「就見黃浚東張西望地在一棵有一個大樹洞的柳樹邊停了下來,然後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來了一小面英國國旗掛在了樹枝上,徑直揚長而去了。我們跟蹤的人一下警惕了起來,認為這就是接頭暗號了,於是分出了一個人專門在玄武湖盯着那棵柳樹。其餘人繼續跟着黃浚。
「結果黃浚本人直接跑去行政院上班了,好像真的只是去玄武湖鍛鍊了一圈一樣。而在玄武湖盯梢的那個人在玄武湖旁的小吃攤吃了早飯、午飯跟晚飯,盯了整整一天,都沒什麼收穫。周圍好奇地抬頭看那面旗幟的人不少,卻根本沒有人走近那面旗幟。等到天都快黑透的時候,盯梢的人藉着暮色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發現那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英國國旗,上面什麼特殊標記都沒有,這才醒悟過來掛着面旗本身可能就是一個情報,而這個情報早已經被接頭的人遠遠看到了,於是趕緊回來跟我彙報。
「接到這個情報後我也是一頭霧水:黃浚跟那個招待所的女人見面後連班都不上,回家去找了一面英國國旗火急火燎地掛在了玄武湖邊,他向外傳遞情報的動作已經很明顯了,但是單單就掛一面英國國旗又能傳遞什麼情報呢?難不成他們用的密碼本是用各國國旗為符號編制的?
「想了一個通宵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一大早谷正倫來提醒了我。谷正倫説淞滬戰事正緊,蔣委員長準備親赴前線視察。但由於日軍已經嚴密封鎖了南京到上海的鐵路、公路及長江航線,為了安全起見,蔣委員長明天將乘坐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的轎車去上海。英國是中立國,到時候許閣森的車頂上將會覆蓋一面英國國旗,這樣可以免遭日軍飛機轟炸。而我們這組人要先暫時撤回來,跟隨蔣委員長去上海,沿途全力保障委員長安全。
「谷正倫還沒説完,我一下跳了起來,猛錘了一下桌子:這個狗孃養的掛英國國旗就是這個意思!他真敢謀刺委員長?
「谷正倫被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把這幾天的偵察結果跟他彙報了一下,讓他一定要阻止委員長上那輛車。谷正倫將信將疑地走了,説他會跟委員長彙報此事,但要求我們依然要按照原計劃跟隨車隊保護。
「第二天是 8 月 25 日,一大早我們就跟車隊匯合上了路。我留心觀察了一下,那面覆蓋着『米』字旗的車後座上依然坐着一個人,不由得心頭一緊,尋思是不是谷正倫心裏還是不相信我的推斷,沒有向委員長報告?
「車隊剛到嘉定地區,果然就有兩架日本軍機突然從雲層裏竄了下來,彷彿已經埋伏了很久一樣迫不及待地開始追着那面有『米』字旗的汽車轟炸掃射。因為我們手裏都是輕武器,那兩架飛機肆無忌憚地幾乎是貼着我們頭頂在飛,這個高度別説車頂那面大大的「米」字旗了,就算是我手裏畫個『米』字,日軍飛行員應該也能看得見,但是他們卻依然毫不猶豫地追逐着這輛本應是中立國大使館的車輛窮追猛打,直到把車炸翻,直至燒焦冒煙才飛走。
「我們急忙追上去搶救車上人員,發現車內坐着的是已經身受重傷的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
「谷正倫在最後一刻,成功勸阻委員長沒有按原計劃乘坐這輛車上路。
「委員長坐車遇刺,我的推測成真。回到南京後不但谷正倫來了,就連戴笠老闆都親自跑來詢問案件調查進度。大家商量了一晚上,戴老闆最後還是拍板要放長線捉大魚,要搞清楚黃浚在跟誰接頭、日本在南京的間諜網如何運作,否則萬一日本間諜們還有後手,委員長的安全依然難以保障。而要釣大魚,對反間諜手段一無所知的黃浚就是最佳的『魚餌』。
「又跟蹤了黃浚幾天,他果然又跑去了温泉招待所找廖雅權。鬼混一夜後,照舊是第二天一大早離開。跟蹤他的兄弟跟着他一路回家,總覺得黃浚跟昨天晚上進去時有些不一樣。直到黃浚進了家門,這位兄弟才恍然大悟:黃浚早上離開時頭頂上多了一頂紫色的禮帽!
「那紫色的禮帽一定有其他的暗示!
「這位兄弟趕緊把這個異常情況報告了上去,等我趕到的時候,黃浚已經帶着那頂紫色的禮帽出門了。我們跟着他一路到了一間咖啡館,只見黃浚從容不迫地將禮帽跟外套放在了門口的衣帽架上,進門點了一杯威士忌若有所思地喝着,一副在等人的樣子。
「在這種公開場所明目張膽地接頭?我一時間被弄得有點懵,正準備派人進去看看是不是黃浚又跟玄武湖那次一樣,用威士忌或其他什麼東西在打暗號時,早上跟蹤黃浚的那位兄弟突然捅了我一下,用手指着咖啡館的衣帽架,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我定睛一看,只見衣帽架上並排掛着兩頂紫色的禮帽,一模一樣!
「接頭的方式終於被發現了,我把人全撤出了咖啡館,在外面隔着玻璃等着。過了一會,黃浚還在裝模作樣地等人,旁邊包廂裏卻出來了一個小個子男人,慢條斯理地走到衣帽間開始穿衣服,同時極其自然地拿起了黃浚的禮帽戴在頭上走了出去。
「等這個人走過咖啡館的街角,脱離黃浚視線後,我們一擁而上抓住了他,然後從禮帽的夾層裏取出一張摺疊的信紙。我打開看了一眼,就知道黃浚死定了。
「再往後的事情就簡單了。為了防止走漏風聲,我們決定先斬後奏,我直接去黃浚家裏抓人,而谷正倫則調集南京警備司令部的力量去抄温泉招待所。
「在審訊室裏,黃浚幾乎是毫無抵抗就竹筒倒豆子一樣全招了:原來黃浚早年也曾留學日本,剛好跟當時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須磨彌吉郎是早稻田大學的同學。一次在須磨那裏做客時,就遇到了假裝是須磨侄女的『廖雅權』,黃浚當場就被迷得五迷三道,開始頻頻跟這個『廖雅權』約會。後來一次約會中自己莫名其妙地就酩酊大醉,等醒來的時候『廖雅權』已經從自己的隨身皮包裏翻出了自己違規從行政院機密室帶出來的機密文件,並向自己表明了她日本間諜的身份,本來是藉着職務之便,小打小鬧地做一些情報倒賣生意。『廖雅權』一方面威脅他説要去行政院告發他,一方面又花大價錢買了他那份文件,同時又是柔情似水地要跟他『夫唱婦隨』,一來二去,自己一方面有了把柄被人攥在手裏,另一方面他也實在難以割捨『廖雅權』的那份柔情,慢慢也就糊里糊塗地泥足深陷難以自拔了。
「後來,『廖雅權』説她得罪了南京城裏的大人物,要是在南京城被這位大人物發現會很危險,要求黃浚給他編造一個新身份,幫他藏到市郊去。於是黃浚就幫她製作了全套的簡歷跟保單,將她安排在了湯山的温泉招待所。
「他們每次見面時,廖雅權都會讓他去搜集一些情報,然後告訴他接頭地點及方式,他等於從頭至尾都只是跟廖雅權單線聯繫,根本不知道情報要給誰,會去哪裏,就連封鎖長江的情報泄露那次,廖雅權也只是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要求他第一時間打這個電話……
「我聽完心裏一陣沮喪:原來黃浚根本就是一個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根本沒有接觸到日本間諜網的實質。而真正聯繫着這張間諜網的,應該就是那個廖雅權。
「想到這裏,我算了算時間,突然心中一動,問黃浚:『她説得罪的南京城裏的大人物,是不是戴季陶?』
「黃浚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一副『我還沒招你咋知道』的表情。
「我長出了一口氣,一切都對上了!廖雅權就是南造雲子!
「案子算是破了,但是我的好奇心卻被勾了起來,想看看這個狐狸精到底長啥樣?
「東北的那幫兄弟説她嫵媚動人,在戴季陶口中是楚楚可憐,在黃浚口中卻是清純脱俗。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副面孔?
「結果這個好奇心,直接害死了我的把兄弟。」
四、逃之夭夭
「當時谷正倫抄了温泉招待所,抓了南造雲子一個正着,直接就扔進了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裏。黃浚很快以叛國罪被槍決了,南造雲子卻一直在監獄裏關着,據説戴局長一定要在她口中挖出日本在南京的整個間諜情報網才肯罷休。
「警備司令部監獄的典獄長是我在法政大學讀書時的上下鋪,也是我這輩子唯一結拜的把兄弟,我就天天纏着他放我進去會會這個狐狸精。結果一來二去反而把他的興致也勾了起來,説這個人犯是谷司令跟戴老闆都吩咐過要嚴加看管的重犯,外人誰都不能見,不過哥哥我可以親自去幫你看看,回頭告訴你到底長啥樣。
「等到後來,我問他見了沒,他卻總是支支吾吾,説等等再説。
「這一等就等到了 12 月,日軍已經從上海一路打到了南京城下。12 月 7 日南京城外所有外圍陣地全部失守,委員長乘飛機撤離南京,臨行前下令處決監獄裏的所有死刑犯。
「因為當時警備司令部人手不夠,我們也被緊急抽調去協助警備司令部監獄處理犯人,那一批要處決的犯人名單上就有南造雲子。
「到了刑場後,我們負責外圍警戒,監獄的行刑隊負責執行槍決。我因為還懷着那份好奇,所以特意在犯人隊伍裏找南造雲子的身影,但始終沒有找到。
「直到行刑官喊南造雲子的名字,一個人影被帶上刑場時,我心裏咯噔一下:雖然只是 3 年前的驚鴻一瞥,但不論是身高還是體格,這個背影絕對不是我當年在戴季陶書房中看到的那個!
「我繼續在刑場中尋找我把兄弟的身影,也沒有找到,我知道事情要糟,趕緊帶着人就往我把兄弟家裏趕。
「結果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們推開院門,發現我把兄弟就死在院子裏,應該是從屋內往外跑的時候背後中槍死的。我抬頭往屋裏看了一眼,只見一個長頭髮的女人身影在門口一閃,然後子彈就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説起來不得不佩服日本玄洋社,培養出來的間諜真是全才,我原來以為南造雲子就是個色情間諜,沒想到射擊技術也這麼過硬。那個南雲造子前 5 槍直接放倒了我 3 個兄弟。
「我們當時去得匆忙,這一組 13 個人只帶了 7 把手槍,而日本間諜在南京城內真可謂是苦心經營,房間裏也不知道到底有幾個人在射擊,居然長短武器都有,我那整整一組兄弟退到院門口只剩下 4 個能喘氣的了。
「當時院子旁邊就是 36 師的陣地,聽見我們這邊激烈的槍戰聲,36 師那邊也開始不斷鳴槍警戒。我生怕放跑了南造雲子,一咬牙,讓我剩下這 4 個兄弟在門口死頂,自己拿着證件跑去 36 師跟他們説有日軍滲透進來了,讓他們對着那個院子用迫擊炮直接打!
「36 師陣地上的 82mm 迫擊炮真不含糊,幾炮下去連房帶院子就都不見了。等我再跑回去時,我的那組兄弟就只剩下兩個還活着了……
「這時候已經是 12 月 9 號佛曉了,我跟 36 師的士兵藉着清晨的微光在廢墟上簡單搜索了一下,房間裏起碼擊斃了四個人,裏面至少有一個是女人。但這時候日軍已經攻到了光華門外,炮彈直接打進了城,36 師説繼續搜索太危險了,還是先隱蔽吧。我想着既然有一具女人屍體,那就應該是南造雲子了,於是也同意暫時撤退。
「為了殺這個狐狸精,不但賠上了我把兄弟,還賠上了我幾乎一整組人的性命,36 師的士兵走後,我不由得在廢墟上放聲大哭了一通,最後還是被我那兩個還活着的下屬連拉帶架地渡過了長江。
五、魑魅現形
陰影裏的人把這段往事講完,上海霞飛路這棟獨立小樓外也傳來了佛曉的雞叫聲,跟那段往事結束的時間剛好接續,讓屋內的幾個人一時間都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觸。
陰影裏的那個人也彷彿心緒難平的樣子,從窗簾下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在屋裏踱了幾步。藉着窗外的晨光,阿九突然看清了他的臉,驚得猛一舉手:「你!你不就是偽上海警察局的……」
「鎮靜!」文強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時兄弟自己人!潛伏!明白?」
這位「時兄弟」倒是滿臉微笑地對着兩位殺手:「所以,人吶,有時候一念之差就會鑄成大錯,我那位把兄弟就是被我攛掇得多看了那狐狸精一眼,結果不但害了自己性命,還連帶着送走了我 11 個兄弟,戴季陶、黃浚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年輕人,有時候一步走錯,就是步步走錯啊!」
説話間,3 個人目光一撞,這是整個晚上幾人的第一次對視,一時間誰都不肯扭過頭去。
「就這樣吧,給重慶發報:查南造雲子確已擊斃。日方為影響士氣,尚在掩飾,足見對其打擊之大。」身後的文強説話了。
「就這樣吧。」文強又重複了一遍,帶着一絲疲憊,站起了身。
3 個人錯開了眼神,組長定了定神,向着文強點了點頭,帶着阿九無聲地走進了旁邊的房間。
「就這樣吧。」文強又對着「時兄弟」點了點頭,出了門。
1942 年後又過了 3 年,抗日戰爭結束了。又過了 4 年,解放戰爭也結束了,不管是上海還是其他地方都終於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但文強卻不得安寧。1949 年 1 月在淮海戰役中被俘後,文強輾轉多處,終於在 1950 年春,被送到北京的功德林——戰犯管理處。
但不管在哪裏,文強都可以説是最「死硬」的戰犯之一,堅持不肯認罪,不肯寫任何悔過書。
如此僵持了幾個月,有一天管教告訴他,有人來訪。
在狹小的會客室裏,文強狐疑地盯着對方身上簇新的解放軍制服:「時兄弟,你已經棄暗投明了?」
「不,我是歸隊,我 1931 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了,比進軍統早。你現在才應該棄暗投明。」
文強低低地嘆了口氣,沒有做聲。
「上次我們見面,還是 1942 年的事吧?」
「對,討論南造雲子到底死了沒有的問題……」
「你就不想知道,南造雲子到底死了沒有?」
文強饒有興致地抬起了頭:「我當時急着要去華北上任,沒工夫管這攤爛事,就説她已經死了,難道沒死?」
探望他的人從包裏拿出了一疊材料:「對你來説可能無所謂,對我來説,那可是對抗了十幾年,欠我十幾條人命的老對手,怎麼可能隨便撒手?
「抗日戰爭勝利後,我通過軍統的關係,專門委託駐日美軍幫忙查找南造雲子的資料。但是玄洋社趕在美軍大規模登陸前已經把大部分資料焚燬了,尤其是在中國從事間諜工作的人員資料,幾乎已全部焚燬。不過我們能確定的是,『南造雲子』這個人或者代號,從 1942 年春天以後就再沒有使用過。」
「代號?」文強有些茫然,「這個名字有可能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代號?」
來探視他的人點了點頭:「其實我從南京撤離,兩年後發現所謂的『南造雲子』又在上海出現時,就懷疑這個名字的背後有可能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組人……」
「就跟日本的影武士一樣?」
「甚至更誇張,」來人用手點了點手裏的資料,「1937 年底我在南京『殺死』了她,隔了兩年她才又出現,如果是一個人的話,那她這兩年都幹什麼去了?從南京到上海需要走兩年?
「1942 年我截獲並提供給你的那條的『南造雲子返回札幌』的消息最後給我了靈感:這有可能是跟 1937 年時同樣的套路,他們假模假樣地發一條這樣的消息,然後在俄華語學校裏培養出一個畢業生來繼承這個名字,再返回中國。」
「札幌……那不就是俄華語學校的所在地嗎?那也就是説,其實南造雲子確實被我們殺死了,起碼兩次?」文強露出了近幾年罕見的微笑。
「也不能這麼説。有可能我們所面對的真的是一個有着高超化妝技術,而且運氣超級好的女間諜,她逃過了南京的炮擊,逃過了上海的刺殺,最後悠然回國了……
「但無論如何,只要玄洋社還在,過兩年即便不再冒出一個『南造雲子』,也會冒出其他的『日本阿菊』來。但現在玄洋社這個母體被徹底摧毀了,我們才可以説,南造雲子確實是已經死了。」
文強彷彿讀懂了話裏的深意:「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人吶,有時候可能真的是一念之差就會鑄成大錯。」
來人在陽光裏微笑着。[11]
註釋:
[1]1939 年 2 月汪精衞叛變後,蔣介石通過軍統戴笠向時任軍統上海站負責人的陳恭澍下達了鋤奸令,陳恭澍隨即採用了食物下毒、故意製造交通事故等多種方法試圖刺殺汪精衞,最後孤注一擲,親自帶人衝進汪精衞府邸進行刺殺,均遭到了失敗。
[2]文強時任軍統策反委員會主任兼忠義救國軍上海辦事處處長
[3]東北軍稱張作霖為「老帥」,張學良為「少帥」。
[4]復興社,軍統前身,1931 年成立。
[5]復興社、力行社時期,國民黨特工系統人員也互稱同志。
[6]典出《論語·雍也》,孔子周遊列國期間來到衞國,衞公夫人南子「美而淫」,「子見南子,子路不説」,算是孔聖人難得的花邊小新聞。
[7]1936 年 9 月,日本人中野順三一家在廣西北海被刺殺,日方認為是無辜國民有預謀地殺害,而中方則指控中野順三為日方間諜。這一外交事件引發了當時中日軍隊在廣西—北海一帶大規模的對峙。為了尋找支持自己一方的證據,中日雙方當時均派遣了大量特工人員趕赴北海地區。
[8] 指台兒莊戰役,抗日正面戰場的一次大捷。
[9]汪精衞當時是偽南京國民政府主席。
[10]民國時進入政府部門工作,有時需要有一個認識自己的政府工作人員作為保證人,保證人簽名的推薦信就是保單。
[11]文強原為中共黨員,1926 年由周恩來介紹入黨,後因黨內路線鬥爭問題憤而脱黨,轉而加入軍統。1949 年被俘後,文強一度堅持認為自己是「脱黨」而非「叛黨」,拒不承認自己是「戰犯」,對改造非常抗拒。經過多人勸説後,態度才轉為積極接受改造,並在 1975 年被特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