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版【潛伏】,他身為美國人,卻為蘇聯效力一輩子_風聞
铁中堂-公众号:老铁讲故事 (id:sheyingtt)2021-04-20 21:36
一、信仰共產主義的美國人
1942 年冬夜,一年前德軍圍城時的滿目瘡痍已經基本被抹平,此時的莫斯科在室外呼嘯的寒風中彷彿荒原一樣沉寂。但就在這看似毫無生氣的荒原下面,蘇聯科學院「2 號實驗室」的地下室裏卻是一派沸反盈天的景象:身穿白色實驗服的實驗人員、身穿內務部制服的年輕軍官、身穿「格魯烏」軍裝的精幹軍人以及身穿政府制服的官員們詭異地同時聚集在這間小小的地下室內,圍着一張小圓桌激烈地爭吵着,燥熱而沉悶的空氣在人羣的縫隙中游走,每個人都爭得面紅耳赤。
在這個簡直快要爆炸的房間裏,只有坐在小桌旁的一位戴着眼鏡、有些禿頂的中年人依然保持着冷靜,彷彿身處暴風中的風暴眼一般,靜靜地拿起桌上的電報又讀了一遍:
「莫斯科。中央。亞歷山大同志親收。
絕密。
根據我們的情報提供者『路易斯』的報告,他所結識的物理學家最近去找過他,想通過他認識俄國人。
該物理學家目前為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工作,據『路易斯』判斷,此人是真心想幫助我們的。
為此,建議通過『路易斯』招募此人。『路易斯』過去完成過此類任務,非常出色。」
彷彿是下了決心一般,那位有些禿頂的中年人猛地將電報拍到了桌子上。
隨着「啪」的一聲,嘈雜的地下室猛地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用充滿敬畏的眼神望向那位中年人——拉夫連季·巴夫洛維奇·貝利亞[1],蘇聯核武器研究工作的實際指揮者。
此時的貝利亞有些愠怒地用手舉着那份電報:「我親愛的同志們,我已經聽你們爭吵了整整一個晚上。確實,在我們數百名特工都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一名之前並未參與核武器情報蒐集工作的情報員卻突然聲稱找到了美國保密圍牆的縫隙,這確實有種莫名的陰謀味道。」 ;
「但是,」貝利亞低低嘆了一口氣,「我發現『路易斯』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就跟他同在一個情報組裏。以我對『路易斯』的瞭解,我不相信他會用自己妻子的安危去冒險。一個有美貌妻子的特工,只會去做有把握的事!」
「所以,」貝利亞挺起了胸膛,開始用特有的低沉嗓音發佈命令,「我相信「路易斯」——莫里斯·科恩傳回來的信息,給莫里斯去電,蘇維埃同意他的計劃,整個祖國將是他的後盾! ;
「一旦那名物理學家被招募成功,他的代號將是『珀爾修斯』[2],我相信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電報被立即發出,以極快的速度越過大西洋飛向戰火之外的美國。
二、「數字化」情報
此時此刻,莫里斯·科恩正一臉無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這位代號「路易斯」的蘇聯情報員其實是一名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只不過是蘇聯移民的後代。他的家庭在 1929 年開始的美國經濟大蕭條中損失慘重,這使得他認為偉大的蘇聯才是公正社會的典範,共產主義才是人類的希望。1933 年他在伊利諾伊大學就讀時,因為散發共產主義傳單而被學校開除,旋即加入了共產黨組織,1936 年被派往西班牙國際縱隊,1938 年在巴塞羅那接受蘇聯國際間諜學校的訓練,然後被派回美國。
這位優秀的共產主義情報員,還有一個甜蜜的「小毛病」——怕老婆。
因為同屬一個情報小組,為了防止緊急時刻被「一窩端」,莫里斯和妻子洛娜在美國各自有不同的偽裝身份。所以,雖然 1941 年 6 月 22 日兩人已經結婚,但一年內能夠聚在一起的時候只有七八天,偏偏每次見面時,洛娜還總要跟自己鬥嘴。
這位同樣土生土長的美國妹子雖然長相甜美,被莫里斯形容為「彷彿畫中走出的人一樣」,偏偏脾氣卻是出了名的急躁潑辣,以至於後來西方媒體一口咬定這妹子肯定是「蘇聯產的『哥薩克娘們』」。
此時他們爭論的是應該如何將剛獲得的關於美國新研製的航空機槍的情報送出去。在此之前莫里斯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將蒐集到的除槍管外的所有機槍零件送進了蘇聯駐美國領事館,但偏偏在送最重要的槍管時被難住了。
這個槍管長得出奇,不論如何偽裝都太過顯眼。洛娜的主意是找個個子高的人直接綁在背上帶進去,但是找了好幾個人高馬大的特工人員,都無法將槍管完全隱藏起來,惹得洛娜大發脾氣,嫌人找得不對,親自跑來莫里斯的住處興師問罪,直到莫里斯想出了將槍管鋸成小段,然後隱藏在小提琴盒裏帶進去的主意後才算轉怒為喜。
正在兩夫妻鬥嘴鬥得不亦樂乎時,先前「背槍管」慘遭失敗的情報組聯絡員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向他們口頭傳達了來自莫斯科的急電:蘇維埃同意「路易斯」的計劃,他的小組應該放下手頭一切工作,立刻趕往洛斯阿拉莫斯蒐集有關核武器的情報,整個祖國將是他的後盾!
於是這對被後來的媒體認為是二戰時期最成功的「間諜夫妻」的傳奇開始了。
其實,最開始接觸到那位被貝利亞親自命名為「珀爾修斯」的物理學家純屬偶然。為了防範蘇聯的間諜入侵,美國將自己的原子彈研究基地放在了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高原上,這是地處美國腹地的沙漠地區,遠離海岸線,除了實驗室科學家跟工程人員外幾乎沒有其他居民,是個完美的保密場所。而且美國戰略勤務局在這一地區實行了嚴密的封鎖,其他人員想要進入這一地區必須要得到戰略勤務局局長的親自批准,而在實驗基地的工作人員和家屬只能在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外出,實際上完全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這一手算是打在了蘇聯情報網的七寸上,蘇聯情報網在接近半年的時間裏根本沒有能力接近那個神秘的美國實驗基地,只能在這個基地外圍零敲碎打地搞一些無關緊要的情報。
而莫里斯打開缺口的契機是體育運動。莫里斯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美國的「國球」——橄欖球。一次偶爾路過洛斯阿拉莫斯高原附近的著名療養城市阿爾布凱克(Albuquerque)時,莫里斯一時技癢,在當地的橄欖球場痛快淋漓地玩了一個下午。要知道,莫里斯在大學時可是參加過全美橄欖球聯賽的人,他精湛的球技很快讓自己成為了場上的焦點。當人羣散去後,觀眾席上的一位年輕人主動跟莫里斯攀談了起來,很快兩人就發現他們除了橄欖球外還有許多共同話題,比如兩人都對經濟大蕭條的生活記憶猶新,都在大學時參加過「共產主義青年聯盟」,都關注過西班牙內戰,莫里斯親自參加過這場戰爭的經歷更讓那名青年羨慕不已,幾天的工夫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而莫里斯也由此獲悉了一個令他差點驚呼出來的信息:這位年輕人的工作地點就在洛斯阿拉莫斯,他所參加的是一個絕密國防工程!
因此才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份絕密電報。
在獲得了莫斯科的絕對支持後,莫里斯很快帶着自己的情報小組來到了阿爾布凱克。
在橄欖球場守株待兔了快兩個月之後,莫里斯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名年輕人。這次的談話因為有了洛娜的加入而明顯變得歡快了起來,在潑辣可愛的洛娜的引導下,年輕人不但爽快地承認了自己所參加的正是 「曼哈頓」工程,而且幾乎是炫耀般地介紹了目前「曼哈頓」工程的進度。
眼看時機成熟,科恩切入正題,以自己的實際經歷開始説服年輕人加盟,同時口述了貝利亞的電報。年輕人本來在大學時就接觸過共產主義理念,面對自己視作兄長的莫里斯誠摯的邀請、蘇聯國家領導人的重視以及甜美可愛的洛娜的不斷鼓勵,只用了不到一晚的思索就接受了莫里斯的邀請,同意以「珀爾修斯」[3]的代號為蘇聯提供「曼哈頓」工程的詳細情報。
順利解決了情報來源的問題,但科恩夫婦並沒有鬆一口氣。早在莫里斯第一次與他接觸時,就已經瞭解了「珀爾修斯」思想中的共產主義傾向,這才敢向莫斯科發送那份密報,因此情報渠道的建立只能説是意料之中的第一步。
真正難的是如何接收「珀爾修斯」傳出的情報,以及如何將情報傳遞給蘇聯政府。
當時雖然還沒到冷戰時期草木皆兵的時候,但美國社會對共產主義整體接受程度並不高,尤其是美國政府對於蘇聯方面的諜報行為一直非常警惕。而作為當時的頭號國防項目,洛斯阿拉莫斯周圍的安保級別又要比其他地方更高,莫里斯小組在阿爾布凱克的長時間逗留其實已經引起了美國聯邦調查局的高度警惕,隨後幾次與「珀爾修斯」見面時,已經開始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遠處監視了。
在這種幾乎是被全程監視的見面環境下,莫里斯創造性地發明了一種全新的接頭方法:在第一次見面時,「珀爾修斯」寫出了所有在核武器研究時可能會用到的符號跟公式,然後莫里斯自行設計出了一整套的數字模型,將這些符號跟公式全部用阿拉伯數字進行了指代。
然後在第二次見面時,「珀爾修斯」在很短的時間裏完全背會了這一套指代模型。
有年齡的人可能看到這裏會覺得這招似乎有些熟悉。對,20 世紀 90 年代風靡內地的傳呼機用的就是這種聯絡方法。莫里斯等於是提前幾十年專門設計了一部傳呼機代碼表!
見過兩次面之後,不但聯邦調查局,就連原子彈研究基地那邊的戰略勤務局也警惕了起來,在每月一次的外出度假時加強了對「珀爾修斯」的檢查,一頁紙也不讓他帶出去。
到了阿爾布凱克後,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馬上跟上來,寸步不離地監視着「珀爾修斯」的一舉一動。
但「珀爾修斯」跟科恩夫妻的第四次到第七次見面簡直規矩得可怕:三人見面後就會結伴去橄欖球場打球,「珀爾修斯」跟莫里斯打累了在場邊休息時還會對場上球員的表現及比分進行下注,而洛娜則嬉笑着在一旁用筆記錄他們的賭注大小。等到比賽結束後,他們甚至會直接將用來記錄的紙隨手丟進垃圾箱,並不帶走。
等他們走後,特工人員有一次甚至專門去垃圾箱裏撿起了他們用來記錄的紙張,發現上面只有一串串無意義的阿拉伯數字……
關鍵是,他們直接將記錄紙丟棄的行為顯得太「光明正大」了,根本讓人懷疑不起來這會是什麼重要情報。
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科恩夫妻拿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的很多關鍵性數據。
到了 1944 年,三人之間頻繁的見面已經讓美國聯邦情報局忍無可忍,他們甚至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強行傳喚了一次莫里斯,但因為幾次見面就在聯邦情報局的眼皮子下面卻根本沒有任何破綻,最後聯邦情報局不得不放人了事。
無論如何,越來越緊張的氛圍讓科恩夫婦不得不加快動作。計劃再三之後,他們選定了洛杉磯火車站的月台作為最後的交接地點。
1945 年 9 月,「珀爾修斯」利用每年一次的度假機會買了去洛杉磯的車票,而洛娜隨後也偷偷購買了不同班次的去洛杉磯的車票。警惕的聯邦調查局立刻意識到兩人有可能在洛杉磯進行情報交換,於是阿爾布凱克的特務系統幾乎傾巢出動,一路緊跟着兩人。
但讓他們大跌眼鏡的是,這兩個人在洛杉磯火車站月台碰面後,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神神秘秘,反而像一對外出偷情的情侶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激烈地擁吻在了一起。
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況讓所有監視的特工都為之一愣,有些具有紳士風度的人下意識地轉開了頭。但很快,反應過來的特工們一邊在腦子裏自動給莫里斯頭上戴綠帽,一邊依然警惕地盯着兩人,防範着任何有可能的情報交換行為。
沒過多久,突發情況再次出現,一位醉漢路過正在擁吻的兩人身旁,嘟囔着就伸手想去抓洛娜的胸口。被驚嚇到的洛娜馬上驚呼了起來,「珀爾修斯」立刻反手推開了醉漢,而醉漢不甘示弱地一拳打到了「珀爾修斯」臉上,直接在「珀爾修斯」額角開了個血口子。
月台秩序頓時大亂,「珀爾修斯」下意識地捂着傷口搖搖欲墜,而洛娜則掏出手帕來為「珀爾修斯」裹傷,周圍的人有的去扶「珀爾修斯」,有的去拉開醉漢,而潛伏在周圍的美國特工們則一擁而上,將包括「珀爾修斯」、洛娜以及醉漢在內的接觸過「珀爾修斯」的人統統制服,帶去了聯邦調查局。
在聯邦調查局內,特工們仔細地對「珀爾修斯」 、洛娜和醉漢的隨身物品跟行李進行了搜查,甚至對洛娜給「珀爾修斯」裹傷的那條手帕也進行了細緻的檢查,但始終一無所獲,最後只能簡單地拘留了醉漢,釋放了「珀爾修斯」 跟洛娜。
隨後趕來的莫里斯同樣做足了戲,先是大罵了「珀爾修斯」一頓,然後當着聯邦調查局特工的面宣佈跟「珀爾修斯」恩斷義絕,再也不會回到阿爾布凱克去!
看着揚長而去的科恩夫婦,聯邦調查局特工們都有些沮喪,他們隱約意識到,這對「演技爆表」的夫婦可能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4]
1949 年 9 月,蘇聯成功進行了原子彈爆炸實驗。當時原子彈製造和試驗工作的主持人庫爾恰托夫在實驗成功後專門給情報部門寫了感謝信:「偵察部門在製造蘇聯原子武器上給予了無可估量的幫助。」
美國「曼哈頓」工程負責人格羅夫斯曾認為蘇聯製造出原子彈可能需要 20 年左右,實際上蘇聯只用了 7 年。事後美國國會原子能聯合委員會的討論結果是:部分「曼哈頓」工程參與人員所提供的情報使蘇聯至少提前 18 個月實現了他們製造原子彈的計劃。而「珀爾修斯」自己則認為他所提供的情報起碼使蘇聯製造出原子彈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年,因為這些情報「確實使他們可以馬上着手進行爆炸的研究工作,而不用在可裂變物質準備階段浪費太多時間」。
三、孤島情書
隨着蘇聯第一顆原子彈的成功爆炸,核武器情報外泄在美國政府高層已經成為了公開的秘密,美國國內防蘇防諜的氣氛驟然緊張。由於之前在阿爾布凱克進行了長期逗留,科恩夫婦被列入了美國情報部門的重點監控對象名單,不但 24 小時有人監視行蹤,甚至他們發現自己不在家時,有陌生人進屋搜查的痕跡。
無奈之下,趁着還沒有徹底暴露身份,1954 年在「格魯烏」的安排下,科恩夫婦改頭換面去了西歐,以一對名叫皮特跟海倫的書商夫婦的身份隱藏在英國倫敦郊區的凱特弗爾德鎮,任務是監視美國跟英國之間的核武器研究合作情況。
在這座恬靜的英國小鎮上,科恩夫婦度過了他們夫妻之間最後的一段幸福時光。受美國 1946 年《原子能法》的影響,英美之間的核武器協作一度很不順暢,這讓科恩夫婦一度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他們甚至坐下來商量過是否可以要一個孩子,還認真參考了他們的諜報組聯絡人科農··莫羅德的意見。但最終三人都認為,雖然現在形勢暫時平穩,但在這個孤懸海外、朝不保夕的環境下,生孩子只能是一種奢望。
果然,間諜的預感都非常準確。隨着美國修改了《原子能法案》,美英之間的核情報合作再次變得活躍,而且這一階段的合作主要就是針對蘇聯,一方面維護本國的核技術壟斷,一方面監視蘇聯的核武器進展。
隨着美英兩國在原子能領域的情報共享,科恩夫婦的處境立刻變得艱難起來。1961 年,由於叛徒的出賣,兩人的聯絡員科農首先被捕,然後英國情報部門順藤摸瓜找到了科恩夫婦。
早在英國國內氣氛開始變得緊張時,莫里斯未雨綢繆地就已經跟洛娜定下了「零口供」的策略,商定一旦被捕絕不能跟英國方面進行任何對話。
根據 1950 年美國蘭德公司擬定的「囚徒困境」理論,兩個共謀犯罪的人被關入監獄,在不能互相溝通的情況下,兩個人都選擇沉默本來應該是最佳方案。但是在被捕後善於觀察的莫里斯通過英國審訊人員的隻言片語判斷出英國方面對自己和洛娜是蘇聯的「核間諜」一事似乎掌握有比較確鑿的證據,只是不確定他們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以及掌握的是哪方面的信息而已。
事實上,莫里斯的猜測非常接近真相:英國特工部門在對科農住所的搜查中找到了大量有關英美核武器研製方面的資料及一部電台,科恩夫婦是蘇聯間諜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英國方面想知道的是科恩夫婦所掌握的英國核武器信息有多少,還是否掌握美國方面的核武器研製信息,以及如果可能的話,能否獲得他們所掌握的美國方面核武器研製信息。
看透了英國方面底牌的莫里斯陷入了深深的矛盾當中:在英美兩國當時核情報工作既互相合作又互相防範的態勢下,如果繼續堅持「零口供」策略,英國方面很可能會尋求美國的情報支持。鑑於洛娜在洛杉磯車站月台與「珀爾修斯」有過密切接觸,一旦美國情報部門介入,洛娜有很大可能會被作為主要審訊目標,遭受更大的審訊壓力與更重的判罰。如果想要避免這種情況,莫里斯就必須要違反間諜工作中的「零口供」原則,才能設法將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如果只是犧牲自己就能保護洛娜,莫里斯根本不會猶豫,但在堅守了 20 年的間諜職業準則和職業榮譽與妻子的安危之間,莫里斯經歷了一番痛苦的心理鬥爭。
最終,對洛娜的擔心戰勝了他心中的一切束縛與掙扎,在被捕 41 天后,莫里斯違反了「零口供」原則,主動向英國方面承認了自己才是這個情報小組的主要負責人。
不過,莫里斯的口供可以説是充分洞悉了美英之間互有「小九九」的貌合神離,一方面只承認自己是「英國核武器情報蒐集組」的負責人,讓英國方面投鼠忌器,拒絕了美國特工系統的所有幫助請求,生怕莫里斯把自己掌握的英國方面情報傳遞給美國;另一方面,他又小心翼翼地對自己小組在美國方面的行動絕口不提,避免過分刺激英國方面的好奇心。
最終,被莫里斯毫無「乾貨」的口供弄得筋疲力盡的英國情報機構只能草草結案,將洛娜作為「一般間諜人員」判處 20 年監禁,而將莫里斯作為「間諜骨幹成員」判處 25 年監禁。而且,由於莫里斯一直在暗示自己掌握有英國核武器情報,所以英國方面乾脆直接將莫里斯關押在了遠離人煙、條件最為惡劣的懷特島監獄。
懷特島是英國南部的一個小島嶼,島上人煙稀少,距離最近的海岸也有 30 海里,被囚禁在這座監獄的犯人,常年除了海風跟陽光外什麼都見不到,每年都有因為過度苦悶而發瘋的人。
莫里斯被關押在這座島上整整 9 年,這 9 年裏他不能被探視,不能向外寄信,也幾乎沒有人審問他,就讓他孤獨地在荒島上自生自滅。唯一支撐他堅持下去的只有時斷時續的來自洛娜的信件。
因為莫里斯的保護,洛娜只是被當作「有可能瞭解一些情報的間諜骨幹的家屬」,被關押在管控程度較輕的普通監獄。不但有通過信件跟外界聯繫的自由,甚至還能聽聽廣播,看看報紙。但是,當洛娜開始試圖給莫里斯寫信,並在信件中夾雜暗語跟莫里斯取得聯繫時,管教人員立刻將她帶去了審問室,質問她那些符號跟數字是否有特殊含義。
好不容易從審訊中脱身,洛娜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了一個只有他們夫妻倆才有可能會懂的秘密聯絡方式:她重新啓用了莫里斯在阿爾布凱克設計的那套數字模型,不過並非在信中直接使用數字短語,而是將信中的每一個段落都設計成固定的字數,將整封信變成了幾個數字短語。
因為無法得到莫里斯的反饋,洛娜也不清楚莫里斯是否能看懂她的這種「數字短語信」,但為了不讓莫里斯失去希望,洛娜在 9 年裏絞盡腦汁編寫了上百封這種信件,為了能多表達幾個短語,有的信件長達幾百段。
實際上,看到第一封信上開頭幾段完全字數相同的段落,莫里斯就明白了洛娜耍的這個「小詭計」,源源不斷傳來的信中不僅有對莫里斯的鼓勵,有對他們未來生活的憧憬,還有洛娜從監獄收音機裏聽到的監獄外的政治局勢跟社會動向。
而更重要的是,從這些動輒幾百段的信件中,莫里斯感受到了妻子那種特有的潑辣不服輸的勁頭:即便全世界都已經拋棄了你,我依然會想方設法地陪在你身邊!
儘管總是聚少離多,儘管在一起時總是擔驚受怕,但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陪着你,哪怕此時的你正在世界盡頭……
就這樣,夫妻兩人隔着浩瀚的大西洋海面,無聲地彼此陪伴着,度過了最難熬的 9 年時光。
四、老無所依
1969 年,在蘇聯政府的努力下,科恩夫婦同英國間諜布魯克成功進行了互換,夫妻兩人終於結束了囚禁生涯,來到了自己為之奮鬥了 32 年卻始終未踏足過的蘇聯土地。
來到蘇聯後,蘇聯政府給予了科恩夫婦很高的禮遇,不但給予了他們蘇聯國籍,還在隨後授予了莫里斯「蘇聯英雄」的稱號。
但在這份禮遇背後,蘇聯情報部門卻始終對從未踏上過蘇聯土地的科恩夫婦心存戒備,尤其是莫里斯在英國接受審訊時還主動承認過自己情報小組領導人的身份,這不得不讓克格勃們認為莫里斯有可能已經向英國方面透露了更多情報。
因此,莫里斯夫婦被安排在莫斯科著名的加里寧大街居住,以方便克格勃就近監視。他們出行、會友、出席活動前也必須向克格勃進行報備,然後在情報人員的陪同下才能前往。
面對這種形同軟禁的待遇,莫里斯尚可忍受,但脾氣火暴的洛娜卻咽不下這口氣,拉着跟他們在英國時的聯絡員、好友科農直接去找當時的克格勃領導人安德烈波夫,用半通不通的俄語質問説:我們為了偉大的蘇聯已經在英國的孤島上坐了 9 年監獄,您還想讓我們在蘇聯的孤島上待多久?
尷尬不已的安德烈波夫沒有當面回答他們,只讓他們回去等消息。但沒過多久,就傳出了跟洛娜一起去質問安德烈波夫的科農意外去世的消息。雖然官方給出的去世原因是突發疾病,但這立刻牽動了莫里斯敏感的間諜神經。為了保護任性使氣的洛娜,莫里斯立即給克格勃寫了一份申請,表明夫妻兩人感情已經破裂,申請將洛娜趕出自己的家,最好趕出莫斯科。
在演了一輩子「戲」的莫里斯面前,素以精明能幹著稱的克格勃也只能甘拜下風。他們雖然沒有同意讓洛娜離開莫斯科,但很快就同意了讓洛娜離開加里寧大街的請求。而且,出於對蘇聯英雄家庭不幸的同情,克格勃有意在遠離加里寧大街的一處偏僻地段給洛娜重新找了住處,客觀上讓洛娜暫時逃離了政治旋渦的中心。
但是,這件事也成為了科恩夫婦感情的轉折點。直到克格勃登門強行要求洛娜離開時,她才知道丈夫居然揹着她寫下了這樣的申請。直爽的洛娜想當然地認為莫里斯這是懼怕被自己牽連的逃避行為,連衣物都沒收拾就憤然離開。在隨後幾年裏,莫里斯隔三差五就殷勤地跑去洛娜的住處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但洛娜總是不領情,兩人頻繁爆發爭吵。到最後,洛娜甚至將莫里斯趕她出門與在英國違反「零口供」原則的事聯繫在一起,也跟克格勃一樣懷疑他骨子裏就是一個膽小鬼,説不定因為怕死跟英國人做了更多的交易。
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莫里斯生怕心直口快的洛娜知道事情真相後禍從口出,所以面對妻子的質問只能保持沉默。
1973 年,一直沒有生育的洛娜又試圖領養科農的兒子,擔心妻子引火燒身的莫里斯再次拒絕了洛娜的要求,而這也成為了壓倒兩人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從此以後,兩個人雖然依然有夫妻之名,但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莫里斯身處政治旋渦的中心,越發地小心謹慎,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當中。而逐漸遠離政治旋渦的洛娜在一幫同樣不得志的老戰友之間如魚得水,反而活得越來越瀟灑自如。
1989 年蘇聯解體後,自身都朝不保夕的克格勃終於停止了對莫里斯的監控,但此時科恩夫婦已經形同陌路。
1993 年,洛娜去世。莫里斯只是短暫地出現在了葬禮現場,拿走了一些照片和肖像畫。
1994 年,俄羅斯《勞動報》記者多爾戈波洛夫·尼古拉終於獲准對莫里斯進行了採訪,這也是莫里斯唯一的一次接受媒體採訪。
此時的莫里斯依然隻身一人孤獨地住在加里寧大街的舊址。他一個人坐在窗前,跟記者交談了近 4 個小時,講述了他們夫婦傳奇的 32 年間諜生涯。
雖然記者在採訪中反覆説明這是對他的專訪,但在交談中莫里斯卻經常大篇幅地去描述洛娜在工作中的點點滴滴,而對自己的工作卻總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提到洛娜各種大膽妄為的想法跟做法時,他語氣中難以掩飾的寵溺與外界傳説中兩人早已形同陌路的狀態大相徑庭。
等到採訪結束後,記者在出門前終於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您現在還在想念她(洛娜)嗎?
已經八旬高齡的莫里斯嘴唇顫抖了起來,他顫巍巍地帶着記者走進卧室。
只見卧室的牆上掛滿了洛娜不同年齡的照片跟肖像畫,每一張照片裏洛娜都是笑顏如花。莫里斯打開衣櫃,兩個大衣櫃裏滿滿掛着的都是洛娜的衣物。記者被眼前的這一切驚呆了,遲疑着走到衣櫃前摸了摸衣服:這些起碼 25 年前的衣物每一件都被洗得乾乾淨淨,熨燙得整整齊齊。它們靜靜地被掛在衣櫃裏,彷彿它們的主人從未離開。
從始至終,莫里斯對洛娜的愛就像是那些被精心保護的衣物一般,滿心的眷戀與不捨,卻都被默默藏在厚重的衣櫃後面。
1995 年,距離洛娜去世不到 2 年,莫里斯也在悲傷中去世。
這一對因為揹負了太多秘密而在現實生活中聚少離多的夫婦,終於在另一個世界中重新聚首。
這一次,再沒有力量能夠將他們分開。
註釋:
[1] 貝利亞,蘇聯元帥,蘇聯部長會議副主席兼內務部長,蘇聯特務系統領導人,蘇聯大清洗計劃的主要執行者,二戰後期到斯大林逝世前蘇聯實際上的二號人物。
[2] 珀爾修斯,希臘神話人物,宙斯之子。傳説中阿爾戈斯王阿克里西奧斯從神示得知自己會被女兒達那埃所生之子殺死,便把女兒囚禁在銅塔中。結果,宙斯化為金雨穿過了牢籠和達那埃相會,生下珀爾修斯。珀爾修斯的著名事蹟是砍死了美杜莎(就是看她一眼就會讓你石化的那位著名女妖)。
[3] 這位代號「珀爾修斯」的情報提供者直到蘇聯解體前依然健在,因此蘇聯政府一直沒有公佈其真實姓名。而隨着蘇聯的解體,此人究竟是誰已經沒有了最權威的結論,現在一般認為應該是美國天才物理學家傑奧多爾·艾德文·霍爾。為公允起見,文中直接以代號「珀爾修斯」指代此人。
[4] 情報到底是怎麼送出去的?其實美國聯邦情報局直到現在都沒搞明白。主流的推斷認為問題還是出在洛娜用來裹傷的那塊手帕上,因為只有這件物品在洛娜跟「珀爾修斯」之間進行了反覆傳遞,而一塊手帕下面足以隱藏很多東西……在後來解密的蘇聯諜報檔案中,有據可查的跟「珀爾修斯」有關的材料有兩份:第一份是當時 2 號實驗室的負責人庫爾恰托夫的一份報告:「從送來的材料中可以看出,不僅鈾 235,而且鈾 238 也可以用於鈾反應堆。此外,鈾反應堆中的核燃料燃燒生成物可以代替鈾 235 作為炸彈的材料。」而另一份文件則從技術層面詳細描述了 1945 年 7 月 16 日在新墨西哥州沙漠爆炸的一顆鈈彈的製造過程和實驗情況。根據推測,當時洛娜跟「珀爾修斯」傳遞的應該就是這兩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