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上班是什麼感覺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4-21 20:57
大二出了本書,拿到了第一筆版税,買了枱筆記本,在學校附近一個小區租了房,交了三個月房租。
那會兒上海長寧區,還能以一個月800租到20平米的單間呢——現在當然不可能了。
學校宿舍的牀位留着:期中期末考試周,還要回去住。
之後兩年,上課;上完課回家,寫東西。考試期間住宿舍。
大學畢業時也算拿到了學位,但寫東西寫慣了,就自然而然延續着,沒考慮過上班。
先前還要出門上課,此時不上課了,就待家裏。
不上班第一年,情不自禁開始熬夜。
先前要上課,每晚總有個定時,需要強制睡覺。獨居之後,無憂無慮,時間倒轉,常熬夜。尤其冬天,長夜孤單,經常寫寫字、打打遊戲,不覺就天將四五點。睡下時手腳發冷,也睡不着。到天隱約亮,出門買早飯。買還燙手的豆漿,買煎餅、雞蛋餅、蘿蔔絲餅,買菜粥,消消停停吃完,這才安心,回家睡覺。
很快膽囊就不好了
於是開始控制熬夜。
有伴兒之後,生活更規律起來。
不上班第二年,世上剛有iPhone,我還根本不知道有這玩意。吃飯靠自己下廚做,偶爾出門下館子,或者給館子裏打電話叫外賣。
那會兒上海附近小館子肯送外賣的,少。鍋貼生煎、湯包粉絲湯、炒麪炒飯、豆皮熱乾麪,肯送的;要個白斬雞,人家會説“直接來店裏吃!”
之前寫過:有那麼兩年,每當心情不好,好像要在太陽穴那兒凝結成塊時,就去買香腸、雞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蘿蔔。在鍋裏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點味道,撈走;把五個雞蛋打進青椒油裏,看着它們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飯下去,拿鏟子切了米飯,讓雞蛋卷裹着;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腸和胡蘿蔔,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我媽這時就在遠方開個窗提示我:別下那麼多油!雞蛋要分塊兒!我不理她,繼續炒。等蛋炒得濃黃香,眼看要焦黑時,停火起鍋。把炒飯盛一大盆,花一小時吃完,一邊抹嘴邊的油,一邊燒水煮茶。喝一口熱普洱,打一個飽滿的油香十足的嗝後,不好的心情就飄走了。
——其實懂廚的都明白,這就是個偷懶混炒飯,最適合獨居年輕人。不費事,一次性做一鍋,吃飽為止。
很快開始不太健康了。
開始自己學做飯,學基本營養搭配。對自己和伴兒,健康都比較好。
收入靠寫稿。不挑要求,按時甚至提前交稿。獲得稿費。認識人脈。於是有更多稿約上門。
開支,兩個人過日子,開支除了房租,主要是吃喝、出門溜達、看看博物館書店之類,以及水電網費。肯公共交通的話,就還不貴。而在上海,只要沒急事,公共交通就還頂用——至少那些年,是這樣。
這樣每個月交三萬字左右的稿子,就夠在上海生活了,偶爾還能存下錢。
每兩週週末回一次故鄉(我家離上海不遠)。
哪天天氣好了,蘇州杭州湖州南京之類的附近玩,也很方便。
那會兒年輕,無憂無慮;生活也清閒,夠用就好。
住處附近還修起了地鐵站,有了購物廣場,吃得也挺好。因為我一直不搬,還不麻煩房東,房東也一直沒怎麼漲房租。
不上班第三年,因為某些原因,需要一筆錢。
開始跟熟悉的編輯説話,説願意接更多的活兒,於是活兒多了起來。
也去某個頻道做了兩年的嘉賓,那兩年想起來,勉強有點上班的感覺了:
每週有那麼兩三天吧,得早起、洗澡洗頭刮鬍子,拾掇得人模狗樣的,打車去頻道,亮身份證進門,化妝間坐半小時,直播間折騰兩個多三個小時,中午打車回家,累得不行,下午還得寫稿子。
我是通過那兩年,堅決認定:我不是上班的料。
不上班第四年,去見某位長輩。
長輩聽説我沒工作,出於禮貌,臉上沒流露出嫌棄,嘴裏還是問了:你沒有單位,生病了怎麼辦?殘疾了怎麼辦?
我陪着笑:就只能好好鍛鍊身體唄,小病死不了,大病醫不好……再者説,咱們不能老往壞處想對不對?
長輩問:那你這樣生活,太沒有安全感了嘛。
我説:我覺得吧,安全感是自己給自己的。只要人還有用,沒有單位也能活下去。但凡沒用了,有單位估計也會撇了你。所以,還是靠自己吧……
身為有單位的人,前輩對我這番話,流露出了明顯的厭棄之情。
這位前輩,單位極為靠譜,所以大概覺得我朽木不可雕。
但我自己在無錫,有遠房長輩經歷了下崗,經歷了內退。我媽媽以前,也在單位裏被坑過。
這些讓我明白,“有一個單位”,未必能給人安全感——就算有,也是虛假的安全感。
但我也理解前輩們:
我們的上一輩人,吃了許多苦,所以凡事通常會求穩妥。
但世上的確是有其他路可以走的。
不上班第五年,已經鍛煉出了隨時隨地寫稿子的能耐。比如某年底去某地旅遊,編輯手機發短信問我要個急稿。
我打量周遭,就一個大酒店的咖啡館有wifi,説一小時幾百;一小時以上加倍,但無論你坐多久。
我就坐進去了,坐了一下午,寫了篇稿子交差,順便喝茶喝到飽,一算好像還賺到了;到黃昏時,坐一個廉價航空回上海。
不上班第七年,要離開上海了,申請某個事時遇到了點問題:我有銀行流水,但沒有單位啊,怎麼證明自己的收入呢?
我合作過的老師們,集體給我幫忙了:給我開各種稿費單據,給我開各種證明。平時積累下來的,這時有用了。
順便,我離開上海時,上海那個單間的房租是1500。
又一些年過去了,不知道怎麼樣了。
之後又過了些年。
反正我想上班也沒人要,沒有任何工作經驗,所以,就這樣吧。
一直到現在:
我的確是一天班都沒上過。
不上班的壞處一望而知:沒單位,不可靠,沒福利,沒安全感,不容易被理解,沒有社交。
好處是:時間是自己的,錢也是自己的。一高興跑到天涯海角,也無所謂。
比如出門旅遊,從來不用趕黃金週;而可以等黃金週完了再出門——旅遊所在會特別清淨,價格還低呢……
所謂“錢是自己的”,多解釋兩句。
人不社交時,錢都花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有社交需求後,會不自覺地將錢花在社交上,會不自覺地買一些“如果沒人知道我有這個我就不會買,我買這個就為了讓人知道我有這個”的玩意。
人在需要上班時,或多或少有一個(非強制性)的社交圈。
當然有人進了單位,也可以不社交,但畢竟相對少吧?
我有那麼幾個好朋友,都不是工作認識的,出於興趣,沒有利益,是那種一年甚至兩三年只見一面,但關係也都還不錯的朋友。大概因為沒有利益往來,也不是出於強制社交,所以交情都還好。
我和我的伴兒開過玩笑:一般伴侶白天不見面,下班才在一起,一天可能醒着相聚八小時,睡着相聚八小時;我倆每天蹲一起,那相處時間比一般人多一倍;在一起一年抵別人兩年?
同理,我家的貓也是白天黑夜看得見我,所以我養它一年,抵別人兩年吧……
大概不上班,人可以相對多一點選擇餘地,與自己喜歡的對象,多度過一些時光吧?
與此同時,遠離非自願的社交圈,最大的好處,是能少處身於鄙視鏈裏,能省下相當多的社交消費。經歷過的,自然明白。
我自己寫字途中,也承蒙各色單位青眼,給我面子,請我去就職,但我終究沒法去上班。
多年以來,我寫的紙媒中,也有幾家不做了的;有兩家對我道過“你可以來我們這兒做編輯嘛”的紙媒,直接消失了。
我跟長輩們説起,就舉例了:
“您看,如果我把自己綁定在那個單位,現在就失業啦!”
跟一個單位綁定,成為集體的一員,獲得穩定的收入,當然很好。但也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可能還會有被迫的多餘開支,接受許多自己不喜歡的社交活動。
作為一個個體呢,掙的肯定不穩定,但開支也少,能相對開源節流。也能自己保持健康,善待家庭。
比如我現在,養好自己家裏,照顧好自己爸媽,就不用考慮太多別的了。
不上班,你能很清晰地感覺到,你的付出和你的收穫,大致是成正比的——雖然效率不高。
雖然談不上危機感,但總有些,“如果我這些時間不是用來玩兒,而是正經看看書,寫寫字,應該會好一些吧?”
自由職業者到後來,大概都有這種感覺:
小範圍內,你享有一定的自由,但也得擔一些風險;大尺度上,你並不那麼自由。
因為自由職業者大多都希望,能在足夠短的時間內,更高效率的完成工作,並收穫快樂,不希望浪費時間。
所以,自由職業者真正需要説服的,通常不是老闆和家裏人,而是自己。
這個其實最難:別的關好過,自己那關難過啊。
所以每個自由職業者,都是自我説服克服焦慮的能手,都被逼出了一身自我催眠的本事。
畢竟做自由職業者很容易遭遇不想做活、需求方要求過分、給酬勞不及時甚至拖賴等問題。
和每個穩定的需求方彼此的信任與默契,基本是靠大量合作完成之後,建立起來的。
我認識的,最初從事自由職業的人,不少出於一種浪漫想象,但最後會延續下來的,大多出於這種心態:
這樣賺取收入雖然累,但效率比較高,不用將時間都耗在自己不想耗的地方,多少能避開自己實在不想打交道的人。
而且工作之外的時間,的確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比較兩種典型心態。
——“這活兒我非幹不可,可我明明就想一整個下午都拿來看漫畫!”
——“反正這個下午我一高興就可以隨時看漫畫,但我還是先把活兒幹了吧。”
結果其實是一樣的,但後者就稍微給人一種“有得選”的感覺。
自由職業者喜歡的,大概就還是後面這種感覺。
大概長期不上班,就是這樣子:
自己吃更多的苦,自逼自律,自己吞下焦慮,自己説服自己。
以便享更多屬於自己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