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衰敗,振興不起來的國家_風聞
非凡油条-非凡油条官方账号-深度解读全球政治财经动向的前因后果2021-04-21 19:22

撿漏的誘惑
在展開今天的話題之前,我想先請各位想象一個場景:
在一個靠近大山的某處,有一塊非常適合居住的地方。這裏北面靠山,南面向河,山南水北,陽氣之地;再加上地廣人稀,植被茂密,生態環境十分優越……
聽到這裏,你會想要放棄現在的生活,然後選擇搬去那裏嗎?
估計有讀者朋友可能就笑了,説糖葫蘆你是擱這逗我玩呢,那鳥語花香能當飯吃嗎?就算真過去了,那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連外賣都送不到,能住得下去?
先不要着急,既然是安利你搬去新地方,那條件肯定也不只是環境有多好多優美了。在那裏已經有一座預先建好的二層小樓,連帶着小院和將近6畝的農地等着你的到來。
心動了嗎?更要命的還在後面。
上面説過的一切,只要你肯掏出約25萬元的購置費,不僅能名正言順你地買下剛剛説過的那些山清水秀、二層小樓、小院還有那六畝地,你的購置費還會有人幫你報銷一部分。
看到這裏,有些讀者朋友應該又笑了,心想天天淨整這虛的,在這跟我畫大餅有意思嗎?快點説正事吧,滿嘴跑火車,就沒個準頭。
言歸正傳,雖然開頭我們和大家説明的只是一個想象出來的情境,但其實這個事情也確確實實是實際存在的。剛才為各位讀者朋友們介紹的,就是位於兵庫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子裏的一座已經無人居住的房子,標價410萬日元,約合25萬元人民幣。

**☉**來源:https://www.homes.co.jp/akiyabank/b-18091/
説是鄉下,其實生活也是比較便利的。但只看硬件設施,誰能相信竟然是個沒人住的空房;而且沒有人住就算了,縣政府居然還從錢袋子裏掏錢報銷你買房子、改良農田需要支出的費用,難不成這房子是事故物件(死過人的屋子)嗎?
想多了,不是所有沒人住的房子都有自己的故事,之所以會有這樣實惠的大便宜可以佔,還是因為日本農村已經沒人了。
一方面,像兵庫縣這樣從縣財政裏撥錢出來報銷外鄉人安家費的政策,對於日本其他地區的地方政府來説,其實也不過就是常規操作而已;另一方面,背上了高齡和少子兩個包袱的日本人口,在人口減少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的結果就是全國空房率的逐年增高。
2018年,日本總務省發佈了日本住宅與土地統計數據。在拋去了個人持有多套房的特殊情況後,2018年全日本的空房户數為846萬戸,全國平均空房率為13.6%,是自統計以來最高的數值。
人口減少、人口外流、空閒房屋率逐年上升……面對各種影響人口減少的不利因素,地方政府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補貼購買空房的方式吸引新鮮血液的到來。但從效果上來看還是杯水車薪,人口迴流的速度永遠都追不上閒置房屋增長的速度。
即使是“開局一座房”,也依然調動不起大家迴歸鄉野的熱情。如此一來,日本的農村就難逃“空房圍城”的命運了嗎?
也不全是。在東京和大阪這樣的都市圈裏,還有一羣人已經做好了準備,踏上了奔赴山林田壟的道路。
日本也有上山下鄉
是的,你沒有看錯。在已經步入發達國家行列的日本社會里,一樣存在着國家鼓勵個人向偏遠地區移動的制度,這個制度就是「地域おこし協力隊」(Chiiki okoshi kyoryokudai)。
如果直譯成中文的話,就是“地區搬家合作隊”的意思。如果翻譯成 “地區支援隊”的話,可能會更加接近它的本意。
“地區支援隊”制度設立於2009年。日本總務省在制度概要中解釋道,“地區支援隊”制度委託城市地區的居民向偏遠、空心化嚴重的鄉村地帶移住,並作為“地區支援隊”成員在當地通過參與勞動、輔助基層行政等支援當地建設的方式,以求實現隊員“定居在當地”、並“有效提升地區活力”的最終目的。
成為一名“地區支援隊”的隊員後,你的户籍就會被轉移到你即將支援的地區,接下來1到3年期間都要在當地生活和工作。一想到人生未來的1-3年的時間都要在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小屯子裏度過,怎麼想也是提不起支援偏遠地區的幹勁。
當然,支援當地建設肯定也不是用愛發電,作為受制度委託、被派遣到偏遠地區進行振興和再開發的工作人員,中央政府會總計撥出每名隊員400萬日元(約24萬元,其中一半作為工作報酬,一半用於活動開展)的經費,通過税收轉移的方式分配給接受“地區支援隊”隊員的地區,作為支持空心地區振興工作開展的活動費用。
錢到位了就好辦事了。雖然從制度設立至今只有12年,但地區支援隊的發展勢頭始終強勁。2009年導入地區支援隊制度的地方自治體僅31個,只有合計89名隊員活躍在前線;及至2015年,應用制度的地區個數擴大到了673個,在各個空心地區發揮建設作用的隊員數也上升到了2625人。而這個數字在今年則進一步擴大到了5500人。
在地區支援隊規模迅速擴張的背後,一方面是久居於大都市圈的城市人迫於生存壓力、受到快節奏的城市生活方式壓迫而無法呼吸,進而“被動”地嘗試尋找到一條可以作為替代當下生活方式的新出路。

在針對移居於新潟縣中越地區支援隊隊員的調查顯示,選擇離開城市前來支援該空心地區的隊員們的平均收入約為16萬日元,相較於全國平均收入的30萬日元的水平有些力不從心。
但前來支援的隊員們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在訪談中,一些20到30歲的隊員們表達出了自己的想法:
“來這邊做地區支援隊的工作的話,至少每個月掙5萬日元是沒問題的了……”
或者是:
“……因為有了這個制度(地區支援隊)在,肯定不會沒有收入就是了……”
另一方面,和年輕人焦慮一個月能掙多少錢的想法正好相反,50歲前後的隊員反而是對鄉下的“自然環境”更感興趣。
不論是年輕人對於基本温飽的考量,還是上了歲數實現了財富自由、比起掙錢更希望實現個人在境界上的追求,大家都是出於對鄉村生活的美好想象而走到了一起。
只是生活基礎和個人追求先滿足了,在振興空心地區的過程中,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田園牧歌呢?
過家家一樣的日本鄉村振興
答案是很遺憾,隊員們不僅過不上田園牧歌式的鄉間生活,從融入到開展活動,再到結束地區振興任務的整個過程,都要不停地克服困難。
每一個地區支援隊的隊員都會遇到的問題是,如何與當地人民羣眾搞好關係。
當隊員嘗試在當地土著之間信賴關係時,融入的效果往往差強人意。雖説日本的農村社會環境並沒有中國的農村社會那樣過於“差序格局”,但在一個人數有限的村落當中,熟人網絡依然發揮着重要的作用。
由此產生的問題,就是初來乍到的隊員們根本混不進土著們的生活世界當中。這種形式的問題尤其容易出現社區活動的開展過程當中:
“(在進行社區活動的過程中)支援隊和當地居民之間不存在‘熱情’的關係,我們支援隊的各種活動很難展開下去……”
以及:
“(對活動效果的評價)……當地的居民基本上沒什麼訴求,許多活動搞過以後就跟打水漂一樣就過去了……”
這種不被接受,以及被當成負擔的體驗和感受,在對地區支援隊的隊員們的訪談中時常被提起。
支援隊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通過社區活動提高地區活躍水平,然而住民們對於這種團建類活動並不買賬。一面在嫌棄定期集會活動“迷惑”的同時,另一面又對能夠提高知名度、促進當地觀光旅遊業績的觀光宣傳活動十分感興趣,趕鴨子上架一樣地要求支援隊成員優先開展“價值創造活動”。
不得不説,本地居民才是門門清的。深知只有錢才是團結住民、提高地區凝聚力的決定性因素。

對於隊員而言,當地居民要求多或許也不是壞事,畢竟作為地區支援隊的一員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通過各種方式重振地區活力。但一旦涉及到“恢復地區活力”這一結果應該被怎樣考察和確認的時候,整個地區支援活動就開始變味了。
地域支援制度的目的,就是通過中長期的地域服務工作,促成工作隊隊員定居在服務地區,以及增強和重新激活空心地區活力。但這畢竟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實際操作起來就會遇到很大的問題。
例如,如果要判定地區振興活動有成果,那麼以什麼為標準?是以每月開展定期集會次數為準,還是以地區支援隊在當地開展旅遊活動次數多少為準?
類似這樣的將抽象的概念具體為可以操作的項目時,不僅判定標準會影響到隊員在實際中如何展開活動,更會影響到成員如何看待地區振興活動的本身。就像一位在茨城縣金沙鄉從事地區支援工作的隊員所説的一樣:
“……對於市政府的工作人員來説,我們開展的活動的結果只是一個一個的數字,靠着‘哪一個活動開展過多少回’來確定地區振興的成果,這種方式和我理解的通過地區振興重新‘充實住民內心’的想法完全不一樣,時不時就會因為價值觀上的不同而感到痛苦。”
一面是不願接納外鄉人融入的原住民,一面是隻追求可被輕易量化的地域振興活動結果的官員,夾在兩座大山中間的隊員們進退兩難:順應村民的需求就不好向行政部門交差;順應政府部門統計的需要,那麼就是直接讓支援活動和麪子工程劃上了等號。
帶着對鄉村的憧憬趕來支援當地建設的隊員們,可能到最後才知道,這裏既沒有田園牧歌,也沒有熱情的老鄉,有的只剩下“不給別人添麻煩”的傳統美德。
鄉村振興,太難了
回看地域支援隊制度,其設立的初衷即是希望調動都市地區過剩的人財物力,去支援由於大型城市的推拉效應造成的地方過疏化和空心化現象。但在實際執行的過程中,地域支援隊的活動影響卻並不盡人意。
在針對2019年為止期滿退役的地區支援隊隊員的調查中,針對自身曾開展過振興活動地區的“活性化感”(1-4,活性化感由低向高上升)的評分選項中,2014年前全國的地區支援隊隊員都能為自己曾支援過的地區給出平均2.70的分數,而2015年往後,活性化感越來越低,2019年的評分降到了2.11的位置,從側面反映了地域振興活動效果的有限性。
我們也許已經是不止一次地和大家討論過關於日本社會動態和發展趨勢相關的話題,每次提到日本,就一定會想到日本人口的高齡、少子和負增長。實際上,拋開日本人口的各個標籤,在日本社會中都市與地方的矛盾關係其實也是一個十分顯著的矛盾存在。
日本地方市鎮鄉的人口流失,其實早在二戰結束後就已經開始了,並且這一勢頭隨着時間的推移被不斷放大,直到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可以説,相比於中國改革開放後才湧現出的勞動力流動熱潮,日本地方的人口流失問題早已經存在了近半個多世紀的時間。
一方面,在總人口逐年減少的狀態下,大型城市對於周邊的虹吸效應會進一步放大,諸如東京圈和大阪都市圈這樣的大型城市羣,只會越來越聚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財物力,而地方小城鎮就只能落得被大城市吸血的慘淡下場。

另一方面,到現在為止依然留守在空心化村落維持聚落最基本功能的人羣,就只剩下日本戰後集中出生的團塊世代了。只是距離20世紀40年代已經過去了將近80年的時間,如此高齡化程度的羣體,即使配合着日本鄉村也配備着的優良基礎設施,但在時間的流逝下,又能夠堅持多長的時間呢?
也不怪日本學界有人提出“極限聚落”和“極點社會”的概念,由於都市與地方在人口年齡結構分佈不均衡和土地利用情況的不平衡的前提條件下,地方城鎮無力維持人口自然更新,同時人口流出和遷移則分別導致了地方社會行政服務提供基礎的破壞,以及進一步強化極點城市的形成。而諸如關東、關西城市圈形成導致的後果,就是大量地方市鎮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消亡。
同樣在中國,大量中西部省份的農村聚落,在經歷農民工大量流出後,也同樣面臨着老人農業和空心村的困境。
對於這些因為失去活力而落後的地區,除了採取行政手段合併村落以外,也有青年教師羣體開展的支教活動;也有選調生被安排到基層,作為大學生村官開展基層工作。
但是在這之中,除了那些返回家鄉貢獻力量的羣體,又有多少人最後留在了自己曾經支援過的地方?有多少支教的團體,在轟轟烈烈地來到一個地方以後,感慨當地教育設施的落後,同情當地兒童得不到平等的教育機會,然後只消一週左右的時間就拍拍屁股走人的?這樣的支援又改變了什麼?
所以扶貧工作要久久為功,如今還需要鞏固扶貧成果,駐村幹部們是真的不容易。
我們從來都不缺少優秀又肯奉獻的英雄,但是話又説回來,上哪裏才能用同樣的價格(25萬元),就能買到同樣的一座大別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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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ホームズ】空き家バンク | (登録番號) 82號 の物件詳細https://www.homes.co.jp/akiyabank/b-18091/
兵庫県:「田舎暮らし農園施設整備支援事業」https://hojyokin-portal.jp/subsidies/7061
平成30年住宅・土地統計調査 調査の結果https://www.stat.go.jp/data/jyutaku/2018/tyousak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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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