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黑色幽默電影少,姜文玩忘了,陳建斌這次也錯失良機_風聞
沈BOOK承-知名编剧、独立撰稿人-2021-04-21 13:20
【本文原標題“從《第十一回》聊到黑色電影”,風聞社區推薦後修改】
好了,我開始了。
我先説説我看整個《第十一回》的過程。
首先,我先是在家打開第《第十一回》的預告,看完我得到的模糊的信息是這裏有個殺人犯要翻案,有各路小人物,各種擬聲詞砰砰砰砰的,看起來還蠻火爆的。妥妥的,就算不是黑色電影,估計也是像《無名之輩》那樣的黑色喜劇電影。這是我先入為主的觀感。
然後,我帶着黑色三連的目標走進了黑漆漆的電影院,坐在一位穿着黑色上衣的小姐姐旁邊,我很想對她説:“嘿!?這個點你午飯吃了嗎?”但是對方很不高興地看着我,一個勁兒給她閨蜜打電話,大意是:“你知道嗎,要不是旁邊有個多餘的人,我看的就是場包場電影了。”對不起小姐姐,我這個多餘的人將坐在你的旁邊,粉碎你獨一人包場電影的夢想,且完全沒有慾望坐到別的空座上去。
這是一個萬達的兒童放映廳,其他廳放着賺錢的《金剛》之類的電影,院線實在過於真實。而且他們特意還挑選了中午12點這樣冷門的時間放映,導致只有2人的上座數,我嚴重懷疑電影票錢夠不夠電費。不過,因為12點的緣故,我更想問隔壁小姐姐吃飯了沒有。如果她説沒有,我就告訴她我們一起餓着,是緣分。如果她説吃了,我就説你晚飯肯定還沒吃,我們一起餓着,還是緣分。
隨後電影就開始了。畫面出現了字幕,第一回:…… 。不好意思,我沒記住。後面出現了整整11回的章回體片名,不好意思,一個也沒記住,甚至沒看清。這種話劇分幕的方式,別説是改裝成章回體,就是化成灰,我也知道不過是話劇套上了電影的殼子。因為那死也改不了的拉幕的毛病深深出賣了你。
電影的燈就亮了。電影院唯二的兩個觀眾,一個打着電話離開了,她叨叨着: 還可以,就是有點晦澀。而我則陷入了走神的狀態。
(《第十一回》紀錄片 風聞社區添加)
為此,我要先劇透一部分。
故事的內容是有個男人叫馬福禮,陳建斌演的。他年輕的時候,因為拖拉機溜車,軋死了一男一女。奇就奇在這一男一女死的時候,下身沒有穿衣服。更奇的是,被軋死的女人,正是馬福禮新婚的老婆。本來是一樁意外,可馬福禮為了不讓人恥笑自己被帶了綠帽子,竟然承認了是自己殺了他們。然後他坐牢,出獄,有了新的老婆和孩子。可正當新生活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們當地的文工團卻要編排一個話劇,講述當年馬福禮殺人的過程。馬福禮找到他們説自己不是殺人犯,想要阻止話劇上演,卻又不能自證清白,故事就圍繞着這個事展開……
陳建斌極力想要講述一個“人為何要存在”的故事——即人存在的價值到底是活在他人眼裏的自己,還是自己眼裏的自己呢?這顯然是個哲學問題,只宜發問,不宜解答。這也是這個故事小姐姐叨叨着晦澀的原因。
不明覺厲,人們關注着厲,但是別鬧,不明也是個問題。因為不明,成就了12點兒童放映廳午飯場僅有2人觀看的事實。看個電影,研究深邃的哲學問題,沒準就得餓着。
當然,看電影的過程,如果能GET到所有的梗的話,應該會笑得很開心。但我觀察旁邊的小姐姐,她看得異常冷靜,我忍不住想提醒她,姐姐,這個梗是梅爾斯特里普和張曼玉的影后梗,此處應該笑一聲。小姐姐用眼睛的餘光望着我,好像告訴我,這裏又不是包場電影,笑成這樣你不尷尬嗎?
我很尷尬。但不是因為笑得尷尬,而是因為我本以為這是一部黑色電影。
黑色電影往往有着亦正亦邪的角色,大多圍繞着兇殺展開。就算是黑色喜劇,往往也有着犯罪的潛質和荒誕的敍事。我一開始以為馬福禮人設是個殺人犯,就帶着黑色電影的期待而來,打算看一部《我不是殺人犯》這樣的電影。
其實如果這是一部正宗的黑色喜劇,也許探索點哲學母題觀眾也不會在意,畢竟黑色喜劇刺激啊。可事實證明,是在下打擾了。
故事裏荒誕的戲份很多,但諷刺得不算深刻;故事勉強有些算黑色幽默,但一點也不黑,甚至還有些小温暖;故事有着批判的姿態,可批判的焦點不過是些男盜女娼,迴避了人性真正的黑暗面。而且,更重要的是,故事裏每個配角都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而陳建斌自己塑造的角色卻沒有找到。
這只是一個工具人的故事,一個自嘲的故事,但跟黑色電影黑色喜劇的那種瀟灑,放縱,快意恩仇,戲謔瘋狂關係不大。
我於是努力在記憶裏尋找相似的故事,試圖説服自己,這個類型是有黑色電影的。
《一步之遙》的馬走日。他在王志文演着《槍斃馬走日》的時候,破防了,他也要自證清白(其實是證明舒淇的清白,在劇作上沒差了。)姜文的電影充滿了黑色幽默,甚至自己本身也亦正亦邪,可是全片看下來,我們覺得荒誕大於黑暗,它擁有黑色,但依然不是嚴格的黑色電影。因為姜文是在謳歌愛情,對於那些真正黑色的展現純屬業餘愛好,他玩了一會黑色之後就玩忘了,最後謳歌浪漫主義去了。沒錯,他拍忘了。
《我不是潘金蓮》的李雪蓮。從片名看就知道,也是一個自證清白的故事。她被前夫説是潘金蓮,破防了,人物動機和馬福禮幾乎大差不差。可是冰冰跟陳建斌不一樣,冰冰這一路,開局一個斗笠,堅持上訪,幹掉的局長縣長市長比馬福禮全劇有台詞的角色都多,那叫一個痛快。雖然批判性很強,玩得很大,可《我不是潘金蓮》沒有犯罪也沒有多少黑色幽默,是一出荒誕劇,政治隱喻劇,卻完全不是黑色電影。
那我再想想,還有別的相似電影嗎?《秋菊打官司》?好像村長皮膚挺黑的……
好吧,為何我會如此想要找到黑色電影和《第十一回》的交集,那是因為我對這部戲抱有一種非理性的執念。我承認是我過於任性。
因為我本以為殺人犯這樣的人設,天然有着某種黑色電影的潛質。而中國電影市場上,黑色電影長期都是稀缺物種。不是説沒有,我們依然可以找到像《平原上的夏洛克》,《雲霧籠罩的山峯》,《心迷宮》這種的以小博大的電影,同時也有曹保平《烈日灼心》這樣的犯罪電影。但那些黑色元素皆為未經提煉的犯罪元素,而像《瘋狂的石頭》這樣刻意加工過的值得玩味的黑色元素則日漸稀缺。
當下我們的國產電影,缺少的導演正是昆汀塔倫迪諾類型的導演。你看,《第十一回》裏的大鵬的角色人名就叫胡昆汀,這難道不正説明陳建斌已經在向黑色電影致敬了嗎?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自己不捨得一身剮,放下身段,自己成為昆汀呢?你直接拍成昆汀那種更刺激的風格不就行了,你在怕啥?
在從市場的角度來説,整個觀眾羣體裏,黑色電影的擁躉也是多如牛毛。觀眾其實非常希望可以看到國產的《低俗小説》,國產的《疾速追殺》,國產的《兩杆大煙槍》。能夠拍出《一個勺子》,《第十一回》的陳建斌,是玩得轉黑色電影的。對於陳建斌來説,這不是一個不着調的期待。
而且《第十一回》的人設本身就具備了黑色電影的所有條件。有殺人犯的身份,有兇殺案的現場,有暴發户灰色收入的大哥,有律師,有導演等等一干滑稽小人物,給甯浩妥妥整成《瘋狂系列》。而變成《第十一回》還是《瘋狂系列》,對於陳建斌來説,只存在選擇問題,不存在技術問題。但我們以為馬福禮是人物A,其實他只是人物B。
陳建斌在別人的戲裏,回回都演得霸氣十足,可到了自己的表達裏,卻總是熱衷於演個老實人。一個老實人就該心眼裏毛孔裏細胞核裏都是一個老實人嗎?老實人就該自我安慰逆來順受殘度餘生嗎?他就不能踩着滑板鞋,時尚時尚最時尚了?他就不能在夕陽下奔跑,家裏也有草原了?他就不能如流星一般閃耀,燃燒他的卡路里了?
既然人人都覺得馬福禮是殺人犯,那馬福禮罵名都背了,當一回殺人犯又有何不可?
咱不需要他真的殺人,難道不能像《有話好好説》裏的李保田一樣,抽死那個廚子嗎??他就不能提着西瓜刀,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81號??
觀眾需要強韌的角色來打碎那些凌辱,而不是逆來順受。黑色電影除了辛辣諷刺,荒誕敍事之外,其實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大多都快意恩仇。看的就是那個爽。因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
這個世界陰暗黑色的地方比比皆是,再美好的生活也有藏污納垢的角落,我們反對罪惡,所以我們才要見識罪惡。只有見過黑暗,才能從容面對黑暗。這就是黑色電影存在的價值。我們不能因為黑色電影過度描寫黑暗,就將自己過度保護起來而回避這個創作方式。因為,我們不能每天吃着甜點喝着奶昔,就期待有一天文化產品能展現出一副疾風知勁草的樣子。
因為有些人想吃甜的,還有人就好那一口辣子。
也許黑色電影會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可是存在即合理。我們不能每天吃着奶昔甜點,那樣最終只會變成一個軟綿綿的胖子。營養要均衡,粗糧會讓人更強壯。社會的接受,需要有人踐行,電影的推廣沒有作品就沒有辦法讓人慢慢接受。
也許《第十一回》不是我心目中的黑色電影,但它依然是同檔期裏最有趣的電影。我希望再看到陳導下一步作品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四川大廚了。
不説了。又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