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計》過去15年:有人一夜爆紅,有人身敗名裂……_風聞
易简读书-2021-04-21 09:34
作者:Quasimodo
4月伊始,真人秀節目《變形計》裏的尚成蒼老人去世了。
與老人一起生活過的城市小孩王晨正,在微博發佈了訃告。
《變形計》又再一次走進了網友的視野裏。
少有節目會像它一樣從開播到結束,都充滿爭議。
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提及過:
對一個孩子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把他送到一所富家子弟的學校中去。一個意識到貧窮的孩子由於虛榮而感到痛苦,是成人所不能想象的。
但這正是《變形計》最大的噱頭:農村孩子住別墅,城裏孩子幹農活。
一場不到一個月的互換生活,對於這些孩子的人生來説,意味着什麼?
這究竟是節目中所定位的“變形計”,還是網友口中的“吃人記”?
固定的劇本,
爛俗的“心靈雞湯”
《變形計》只要多看幾期節目,便能清楚總結套路。
人物設定大概如下——
城裏的孩子基本都是家境富裕,玩世不恭、囂張跋扈,和父母有很深的隔閡,甚至會出手與他們打架;
大山裏的孩子,他們懂事乖巧,有着悲慘的身世,隨時面臨着輟學的困境,因極度貧窮而自卑敏感……
原生家庭的強烈反差,為節目帶來衝突和張力。
在編劇們內心更是早有一個精彩的“劇本”:
“《變形計》的開始需要大量的衝突,結尾一定是非常煽情催淚,這是我們節目的標準,我們就是抓住農村善良、感人的力量。”
衝突,是節目人員最為期待的事情。
施寧傑被稱為《變形計》裏“最難改變的城市主人公”,高度完成了他們的期待。
他與父母的衝突。
為了要錢,亂闖會議室翻媽媽的包,父母不給就嚷嚷要去賣腎。
甚至質問父母:“生我,卻不給我錢花,怎麼活!?”

他與農村家長的衝突。
善良的農村奶奶為他準備了過年都吃不上的飯菜,結果他只是扒拉幾口,就找藉口減肥不吃。
甚至在奶奶家,施寧傑因為受到小小挫敗,狠心一腳踹飛凳子,又將整張桌子掀翻,直到把家裏砸個稀爛才肯停下來。
可他不知道,這些甚至不太美觀的傢俱,還是奶奶從鄰居家借回來的。

更不要提他數次與工作人員起衝突的事情了。
節目的一開播,觀眾的情緒快速被這位“混世魔王”徹底點燃,不少人直呼:這個孩子真的是沒救了。
可到了後面,施宇傑有了變化,似乎真的有被“感化”。
因為砸碎了傢俱,他主動到鎮上尋找工作機會,當礦工,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賺錢。
還將自己高檔的手機賣了,只會給奶奶重新置辦傢俱。
臨走時,這個曾經桀驁不馴的浪蕩公子給奶奶下跪,留下悔改的眼淚。
“自我救贖”的大結局,賺足觀眾的眼淚,這位小少爺一下子人氣大漲。

但故事點到即止,這樣的“人間真情”被施寧傑無情地戳破了。
他在後來的採訪中坦誠,很多橋段都是節目組的設計。
比如教唆他去向母親要錢。
“你覺得你是個男人,你就要一千塊錢看看。”
在語言的刺激下,他向自己的母親死纏爛打要錢的畫面被拍了出來。
最後挖礦橋段,施寧傑其實僅僅挖了幾下,因為節目播出的素材已經夠了。
另一個城市孩子李宏毅也曾在直播爆料:“節目組讓籤合同,讓我們在農村使勁鬧,不鬧就罰錢,打壞東西不用賠”。
施寧傑回憶道,“現在想來,就好像中了圈套的感覺”。
節目或許不夠真實,但現實顯得更為魔幻殘酷。
一場城裏人的遊戲
這些富裕的城市家庭,父母幾乎都是經商,他們賺錢能力強,卻騰不出時間和精力陪伴孩子片刻。
在他們孩子心中,父母只是冷冰冰的提款機。
剛剛提到的施寧傑自稱“一生坎坷”,他從幼兒園就開始寄宿,幼年的記憶裏,爸媽總在吵架,最終離婚。
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有一次生氣起來,甚至抄起一把刀説要砍死他。
15歲,父親就帶他去夜總會,父子倆只有在夜總會才能相處融洽。

在節目中的家長眼裏,孩子變壞是因為城市的物質生活過於豐富,把他們送到山裏“吃苦”,能夠起到奇效,讓他們痛改前非。
這與節目的第三任製片人謝滌葵的想法不謀而合:
“獨生子女嬌生慣養、五穀不分、好逸惡勞、精神萎靡讓家長們頭痛不已,《變形計》是我們在偏遠山區挖到的一劑良藥,專門治療城市獨生子女病。”
但為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能改變了城裏的孩子什麼?
他們在電視機面前痛哭流涕,不斷懺悔,完成自身救贖的片段。
讓看客和父母都相信,這一劑良藥起到了作用。
但在這羣少年內心非常清楚,他們不會是這個世界的人,互換了舞台,並不改變些什麼。
更有孩子早早就懂得,這或許是成為明星的“捷徑”。
(李耐閲在鏡頭前笑嘻嘻地盼望繼父離世)
2014年,16歲的施寧傑在報名的時候,他問工作人員:“上這個就變明星了吧?”
在這個充滿操控、層層濾鏡的真人秀裏,幾乎每一個城市主人公們,都會人氣暴增,在互聯網的不斷髮酵下,擁有不少的粉絲。
他們成了網紅,當微商、拍廣告片、簽約影視公司、出單曲、演電影。
“真香男孩”王境澤是《變形計》網紅隊伍中的一員。
無論走到哪裏,他都只會無數次地被要求重複那一句**“我不會吃你們一口東西……真香!”**

高顏值男孩李宏毅上完《變形計》之後,粉絲暴增,同年宣佈進軍演藝圈,陸續參演了不少網劇和微電影。
節目中被稱為“暴走蘿莉”的韓安冉,依舊過着**“活到老,整到老”**的生活,和劉梓晨、李蒽熙被大家成為“魔顏三傑”。
並且通過《變形計》,她藉着人氣開了網店,微博簡介早已更改為“時尚達人”,坐擁將近500萬粉絲。
按照劇本走,富二代們的“下鄉改造”,並沒有改變他們的家庭教育,更難焐熱他們早已冷卻的內心。
城市孩子無疑是這檔節目的主人公,那農村孩子呢?
他們從來都只是城市孩子的背景板,而且不被期待着。
有些因為城市繁華而迷茫的孩子,迎合了部分人的設想“農村孩子果然經受不了誘惑”,很快被嘲笑和謾罵。
但是他們都只是一羣孩子,在節目之前沒有見過高樓大廈、沒有隨時享用的零食和軟牀,讓他們怎麼一下子適應?
他們難道就只配當“挑梁小丑”?
王紅林是典型“萬人嫌”的農村孩子。
自幼父母離異,她是跟着奶奶和大伯生活的,但大伯因為工作意外而半身癱瘓。因此年過六旬的奶奶成了唯一勞動力,大伯只能躺在牀上十字繡幫補家用。
在農村裏,只要有王紅林的鏡頭,她都在掃地、做飯和洗衣服……忙不完的家務事早已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如此乖巧的孩子,卻別節目組人員別有用心地策劃一場“公主戲”。
當她正在午睡時,突然被節目組叫醒了,並讓一位男同學給她洗腳。
在《變形計》官方出版的書籍也是這樣不實的“記錄”:
“來到城市後,王紅林的改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居然變得嬌氣了!她不僅對年長的孩子頤指氣使,還讓他給自己洗腳。”
(那齜牙咧嘴的表情,只因運動會上受了傷)
當節目播出後,她成了眾矢之的。
王紅林遭遇網絡暴力,被製成了表情包,受到網友的攻擊:“嬌氣,好想扇她”、“沒有公主命卻有公主病”。
(圖為知乎截圖:農村家長在網上控訴節目組的惡意剪輯)
更殘忍的是,節目組為了賺足觀眾的“眼淚”,請來了當年拋棄她的母親。
兩人上演了你追我趕,母女和解團聚的大戲。
王紅林回憶道,在這個過程中,節目組一直在勸她原諒母親,不然就不讓她回去。
“公主病”的吐槽和“母女情”的消費,讓這個女孩越發沉默,一度產生了轉學的想法。
在之後的採訪裏,她甚至不敢當着陌生人面前説自己的偶像是TFboys。
因為她很擔心會有人覺得:“你一個農村孩子,什麼什麼的……”
除了打造像是王紅林這樣具有反差的“農村孩子”,節目組還很喜歡讓農村孩子上演“催淚”的演講。
農村孩子訴説着自己的身世,小臉上掛着的淚珠,顯得天真且悲慘。
他們説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扒開自己的傷口,赤裸裸地在展現給觀眾。
節目組李泓荔説過——
“我覺得媒體再也不能等着故事發橫,再也不能平平靜靜地記錄生活,電視人應該製造戲劇性。”
當節目組拿起攝像機和腳本時,農村孩子不過是他們手中的扯線玩偶,讓他們哭,讓他們憤怒,讓他們侷促不安地在鏡頭面前迷失自我。
李磊,一位從事鄉村支教多年的志願者,從2013年起抵制節目至今。
他回訪過某個參加節目的農村孩子,得到的是這樣反饋——
”回校後不跟之前好友玩,覺得去過大城市了不起,和同學不一樣了。有段時間還虐貓虐狗,覺得心裏委屈,憑什麼人家能過那樣的好日子,我就得回山溝,並一直憎恨父母,覺得他們沒出息,不該這樣委屈她“
打着“公益節目”的口號,最終卻只是一心求流量和播放量,孩子的心智將會發生如何變化,從來都不是他們的考慮範圍。
卑鄙且無恥。
在鬧劇中,
誰是最後的贏家?
高佔喜出生在青海農村,一個極度貧苦的地方。
在他老家,只有四分之一的孩子能夠讀到高中,其餘的大多數是輟學打工,養活家人。
因為貧窮,14歲的他深信“讀書改變命運”,然而吃飽穿暖都成了問題,輟學很可能是他最後不得已的選擇。
(父親因工作意外,導致雙目失明,讓這個家雪上加霜)
這樣的高佔喜,揣着20塊錢,踏上了去往城市的交換之旅。
他説,想要去新華書店,想去圖書館看看。
角色交換的第一天,當親眼目睹城市裏的繁華與熱鬧,高佔喜無所適從,好幾次忍不住潸然淚下。
但畢竟是個孩子,他總能很快適應新生活。
他換上新的運動鞋,學會了玩電腦遊戲;當有一筆自己口中的“鉅款”時,他只記得給自己買了一大袋零食,請表弟表妹吃飯。
高佔喜全然忘記了好好學習的遠大志向,更表示不想家了,不願回去。

孩子的風評開始變了——
農村孩子也一樣,有錢了會飄。
他到了日子,肯定也不會願意離開城市。
然而最終,我們都預想錯了。
在交換結束前一天,他無意間得知父親摔傷了。
高佔喜馬上找到節目組,主動提出:“馬上結束交換,他要提早回家。”
節目組問:“你不是不想回家嗎?”
他羞澀地笑着説:我的麥子熟了。
城市的繁華曾擾亂過他的心,但最後他選擇平靜回到村裏。
“過去的七天,像做夢一樣,但夢總有要醒的一天” 這是一個14歲孩子的領悟。
更加堅定自己的內心:“讀書就是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學才能走出這裏。”
故事的最後,他是幸運的,在城市父母的資助下,他得以繼續讀書。
2011年,高佔喜憑藉優秀的成績考上了湖南師範(當時在青海只招2人)。
後來,他還成為了一名國防兵。
擔任過大學軍訓的教官,見過他的學生形容他,“很高很帥。”
軍訓中的高佔喜(右)
像是高佔喜能夠真正實現逆天改命的大山孩子並不多。
許多農村孩子依舊掙脱不了父輩的命運。他們心有不甘,但奈何身上揹負的責任太沉重,早已壓得他們難以前進。
甚至有些孩子已經過世了,都無人知曉。
那個因先天性疾病,但沒錢醫治而過世的小黑;
早早嫁人,卻因勞累患上癌症的丫頭;
……
(2008年參加的農村孩子羅先旺考上了北京工業大學)
既定的故事腳本,層出不窮的套路,讓電視內的孩子上演一場“木偶戲”,讓電視外的觀眾哭了,疲憊了,最終散場了。
如果要問誰是最大利益獲得者?
只能回答,是節目團隊、想要將教育甩鍋的父母和一羣無聊的看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