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流水線工人_風聞
银杏科技-银杏科技官方账号-带你走在科技商业的最前沿。2021-04-22 21:54
撰文\ 江月
編輯\ 藍山
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是銀杏財經第381篇原創文章】
説起“流水線工人”,你腦中浮現出的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70後的英淑説,在她們那個年代,流水線工人是個非常有前途的工作。農民只能勉強吃飽飯,家裏孩子多的連飯都吃不上。除非家裏有工人,伙食才能開好點。
英淑羨慕的工人,是80年代國營工廠裏的流水線工人。那個獨特的時代,誰家有工人,誰就有吹噓的資本,那可是要被全村人羨慕的。
90年代市場經濟的風吹散了工人的神話,下崗工人落了一地,襯得天陰沉沉的。工人不再是香餑餑,全民追捧流水線工人的時代迅速落下帷幕。
步入千禧年的流水線工人,在當代語境中,常被認為是底層勞動人民的代名詞,它常與麻木、剝削、血汗、昏暗、無奈等一系列負面詞彙一同出現。
記者採訪了幾位做過流水線工作的工人,他們有的是學生,有的是長期臨時工,都是出於賺錢的目的做這份工作。有人工作一個月賺了2000多,有人去了第二天就受不了,丟下行李直接回家。
偌大的廠房裏,有的剛剛上了夜班,眼底盡是憔悴;有的剛剛輪到早班,一言不發的坐在工位上,看不出表情。
加班、放棄娛樂生活、麻木、乏味。看着這些本應是描述流水線工人的詞語,卻莫名讓人想到了同樣以命換錢的互聯網大廠。
同樣的流水線作業,各部門互不干擾。廠裏的員工各司其職,每天的生活只有工作。高薪加班、一遍又一遍修改甲方要的企劃案,乏味又單調。
最近,富士康與谷歌雲端團隊開展了合作,製作了生產線自動偵測系統。這意味着曾經需要人工檢測的工作如今可以被機器代替,流水線工人的生存空間被進一步壓縮。
流水線工人會消失嗎?上一次被問這個問題主角還是紙媒。但事實證明,紙媒沒有消失,只是換了承載媒介,將紙換成了互聯網。
流水線工人也是同樣。他哪裏消失了呢?只是騰挪了個地方,從工廠搬到了大廠。
記者採訪了不同時代的親歷者,渴望從他們的敍述中看到流水線工人這一羣體的集體搬遷。
1
英淑今年48歲,八幾年工人熱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英淑沒讀過書,農民户口,家裏七個兄弟姐妹,她排名老幺。從小,英淑就特別羨慕同村的小林,能在市裏的南峯機械廠工作。
英淑小時候家裏條件拮据,一直到95年遷走都沒能去南峯機械廠看看,這事兒一直是她心底的遺憾。
(圖為漢中南峯機械廠舊址)
“聽説那裏特別安逸。工人每個月能拿定量工資,不用擔心吃了這頓沒下頓。廠裏還給分配職工宿舍,家屬樓。那時候整個縣才只有一家影劇院,南峯機械廠一個廠就有。還有廣播站、學校、郵局、澡堂子,什麼都有,齊全的很呢。”
力勇就是英淑羨慕的那類人。1968年,力勇的父親從河北支援寧夏,進入寧夏配件廠成了一名流水線工人。
兒時的力勇是同街很多孩子羨慕的對象,父親有穩定的工作,在物質層面雖算不上充盈但是也算不錯。
1988年,父親到了退休年紀,將崗位傳給了家裏最大的孩子,也就是力勇的大姐。
一年之後,力勇也進了配件廠,跟大姐一起做工。配件廠裏機器轟隆隆的響,每人一個工位,大家機械的重複着自己的工作,互不干擾。
鄰里街坊都誇讚力勇家能幹,家裏能有兩個職工進廠,這可是大出息。但實際上,只有裏面的人才知道他們的艱辛。
“那時候輪的三班倒,每週能休息一天。廠裏有職工宿舍,但其實也不怎麼睡得着。上了夜班可能剛睡下,上早班的就起來了,外面又是亂哄哄的一片。每天都很累。”
雖然累,力勇也堅持下來了,做的很不錯,家裏的小日子也越來越紅火。
1992年,市場經濟的風吹倒了全國一大半國營工廠,從東北到西北,寧夏配件廠也沒能倖免。好日子還沒過上兩年,大姐和力勇被廠裏遣散,一下子成了無業遊民。
這一年,打碎了力勇過去二十幾年所有的平靜,安逸的日子過去了,維持了幾十年的寧靜被一聲驚雷打破,暴風雨,就要來了。
2
失業後的力勇做過很多嘗試。開餐館、打零工,當貨車司機等等什麼都幹過。力勇的心態很好,很快就從失業的頹廢中走了出來,畢竟雖然鐵飯碗沒了,但一家人總得要吃飯。後面靠着做些小生意家裏的小日子倒也過得不賴。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東山再起的勇氣。力勇只在廠裏呆了不到三年,對鐵飯碗的依賴還不深,但對於那些大半輩子都呆在工廠裏的老工人來説,下崗的性質就嚴重多了。
知乎有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是答主的二舅,下崗之後,他二舅領了遣散費、賣了宿舍換酒喝,後來在城裏混不下去,又去了遼寧農村,時不時的向親戚要錢度日。
東北地區工廠數量多,遭遇下崗潮的工人也多。1996年,遼寧省下崗工人達到了117.9萬,是全國下崗工人數量最多的省份。
90年代的遼寧,工廠成批破產,工人四處流落。有人工作一輩子,拿遣散費治了心臟病就花得精光;還有的因為失業後吃不上飯,兒子偷了鄰居一塊豬肉,父親面目無光,當晚就在餃子裏下毒,一家三口中毒身亡。
頹廢、黑暗、動亂,構成了下崗潮的90年代。
遼寧街頭,工廠的濃煙還沒消散。倒閉了的工廠外圍有很多廢棄電纜,下崗工人時常在外溜達,將電纜焚燒後販賣養家。工人成了拾荒者,再也沒人羨慕曾經的工人身份。
天灰濛濛的,濃煙迭起,東風蕭瑟。曾在工廠裏的工人站在工廠外圍,工廠外的旁觀者看着落寞的工人羣體,心裏也怪不是滋味。
“95年南峯機械廠遷到河南去,小林也失業回家了。我們縣裏林廠、糧食局的員工也裁了不少。之前跟她爸關係很好的小元就在那幾年失業了。”當被問到對工人下崗潮的看法時,英淑如是説。
“我還是想讓我們家孩子考公,吃國家飯。女孩子嘛,掙不掙錢都是次要的,大城市不好呆,物價貴房價也貴。我就希望我們姑娘回來,就在我邊上,也能幫襯着點。”
英淑是70、80後的縮影,一板一眼的生活,什麼望不望的到頭都是後話,穩定才是王道。
在知乎裏有這樣一個問題:“35歲考上公務員是種什麼樣的體驗?”瀏覽次數達到249萬,收納了150個回答。
一位名為“孫悟淨”的網友分享了他姐姐的故事。
姐姐考公務員那年34歲,這次考試是她最後一次踏入事業單位的機會。一年辛苦,面試筆試全過,在35歲生日那天穿上制服成了一名司法系統的公務員。
“考公熱”一燒就燒了幾十年,不止80後,90後也是同樣。
《2020應屆畢業生春招求職報告》顯示,“考公務員”是2020屆畢業生最熱門的選擇,佔了38.73%。
番爺就是這38.73%之一。為了備考公務員,番爺特地在學校周邊租了個小單間供學習所用。夏天的綿陽很熱,房子裏沒有空調,番爺實在受不住了就回學校圖書館涼快涼快,等晚上再回到自己的小房間。
“不想漂泊。也想過留在成都工作,被房價和房租勸退。考了老家那邊的公務員,生活了22年,總歸更熟悉些。”
19年畢業的小夭當年考研失敗,第二年就買了一大摞書轉戰考公。考得不錯,如今已經在某西北省會城市過上了朝九晚五有雙休的規律生活。
越來越多的人轉戰公務員,80年代工人福利消失殆盡,一心想進政府機關的考生們像極了當年擠破了頭進工廠的工人。
三班倒、加班多拿錢還被人追捧的日子彷彿已經過去了,所以當郭台銘説20年後流水線工人會消失時,大多數人都默認了這個事實。
卻不曾想到,如今的互聯網公司,復刻了流水線工廠的故事。
3
英淑的女兒聽了媽媽的話,讀了師範大學,當了一名老師。英淑逢人就誇自己的女兒是老師,穩重極了。隔壁林家也羨慕得很,就像當年英子羨慕小林一樣。
但小女兒卻想的不一樣,小女兒不想進事業單位,也不考公務員,一心想進大廠,向BAT、TMD瘋狂投簡歷。她和閨蜜最常討論的話題就是哪個學長今天簽了華為,明天簽了騰訊,年薪50W,過上棒極了的生活。
經常出現在閨蜜倆話題裏的,是那個剛畢業就簽了華為,年薪30W的小夥子。
小夥叫徳歌,西北某985大學畢業,學的計算機專業,在大學期間拿了不少省級、國家級獎項,非常優秀。
今年已經是徳歌進入華為當程序員的第三個年頭了,當被問到為什麼想進大廠時,他説:
“進大廠的原因倒也很純粹,就是為了賺錢。大廠工作強度大,但給的工資也高,拿勞動換錢,我很樂意。反正程序員的工作就那樣,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就好了。趁我還年輕,先賺錢。等賺不動了,就找家國企。”
德歌的經歷讓很多同齡人都羨慕不已,對於最後迴歸國企,閨蜜也非常理解。
“程序員就是吃青春飯,雖然拿的工資多,但幾乎沒什麼自己的空間,就是個賺錢的機器。迴歸國企可能也是他的願望吧。”
小幸曾經在杭州某互聯網大廠工作,做的運營工作。據她過後回憶那段時間,最大的感觸就是“累,壓力大,每天都在背KPI,加班。身邊比自己厲害的領導也在加班,一直不停的加班。每次夜裏回家的路上,都感到未來一片灰暗。”
在大廠工作一年後,小幸再沒有了剛畢業時的雄心壯志,裸辭回家鄉考公務員。如今拿的工資雖然少了些,但福利不錯,壓力也沒有在杭州工作時那麼大。
DT財經曾採訪過一位騰訊老員工Celine。Celine在騰訊工作過五年,但最終還是選擇離開了騰訊。剛去騰訊時,Celine對這裏充滿了好奇與衝勁。大平台、高起點、優待遇、高收入,一切都是那麼有吸引力。
離職時Celine還是對老東家讚不絕口。但她已經無力跟上騰訊高速運轉的步伐。
“公司項目更迭很快,很多項目員工甚至都沒聽過。一旦項目失敗,項目小組要不就轉崗要不就離職。”
很多分享自己大廠經歷的人都表示,在大廠工作就是累,福利到位但是要付出的腦力和精力也是只多不少的。
但除了部分能夠奮鬥到高管級別的人有機會接觸到其他業務外,大多數人都在自己的領域耕耘,互不干擾。
像極了力勇當年在廠裏的工作時光。
結
沒當過流水線工人的英淑聽到互聯網大廠的繁重工作和996福報,更不願意讓小女兒去大廠工作了。
經歷過上工下崗潮的力勇卻非常鼓勵自己的兒子去大廠工作,對時政敏感的他在兒子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就跟兒子建議大學學習計算機,以後從事互聯網行業的工作。
“做事業就要朝着新興行業走。當年國家發展實業,我們工人才有了一席之地。互聯網行業現在發展的正好,雖然我不瞭解這個東西,但應該不會出錯。”
力勇長得很魁梧,總給人一種黑幫老大的感覺,但其實內心很柔軟,是典型的西北大漢。
“男人嘛,吃點苦算什麼,總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我們當年三班倒,一週休息一天,我看跟996也沒啥區別。誰掙的不是辛苦錢呢?”
英子小女兒田七拿着簡歷找到了一個不怎麼相熟的同系學姐,學姐在騰訊工作,手上有內推名額。她看着學姐欲言又止,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晚上回到家,室友正在看《大江大河》電視劇,電視裏的士根在磚窯廠附近鬼鬼祟祟的轉悠,不少人看見士根拿着兩頁紙,但沒人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士根在等,他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把自己推銷出去的機會。
田七也在等,在等突破心理防線,成功自薦,拿到進入大廠的敲門磚。
注:文中英淑、力勇、番爺、徳歌、田七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