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是如何辱華的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21-04-25 22:51
來源:看世界雜誌

他們以卑劣的、不光彩的形象,留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歷史和現實,總有着某種驚人的映趣。
適逢泰坦尼克號遇難百年,電影《泰坦尼克號》以3D的形式重映,一個驚人的發現是,一些鏡頭裏,總有個華人面孔一閃而過。影片結尾處,這位中國人再次出現,他趴伏在一塊木板上,奄奄一息,被折返的救生艇救下。

電影《泰坦尼克號》新增的刪減片段
這是個新增補的刪減片段,此前並不為世人所知,影片中的中國人形象也很少進入公眾的討論。一些影迷好奇,這個中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

紀錄片《六人》上映前,卡梅隆接受採訪
事實證明,作為商業片導演的詹姆斯·卡梅隆,還是下足了考古功夫的。該人物不僅真實存在,倖存的中國人,其實一共有6位。只是,他們被塑造成卑劣的中國人,並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消失了。
這個重見天日的刪減片段,不僅引起了影迷的好奇,也驅使一些研究者重新拂開紛亂的往事塵埃。一些驚人的證詞,即將得到重新檢視。
泰坦尼克號上,8名中國人的存在是一片空白,倒不是説他們被歷史完全抹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關於他們的信息極其模糊,存在於其他倖存者的證詞裏,存在於當時的媒體報道里。船上2224人,罹難1514人,無論遇難者還是倖存者,每個人都有詳細的故事脈絡可以追尋。但這些中國人被遺忘了,他們來自哪裏,他們所去何處,一個多世紀裏,沒人關心這一點。

部分倖存中國人的資料照片
我們所熟知的泰坦尼克號,被構建成一個關於犧牲、勇氣和信念的神話,在全世界家喻户曉。在我們的認知裏,這是一個美國的故事,一個英國的故事,或者説它是個有關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紳士精神的故事。
相反,歷史留下來的線索,是以極其負面的形式去佐證中國人的存在。超高的存活率,天然帶有一種原罪,以卑劣的、不光彩的形象留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這場世紀大海難,從一開始就成為被掠奪的敍事資源。如何講述它,似乎比呈現真相更重要。
泰坦尼克號的失語者
三年前,我和同事採訪了一個名叫Steven Schwankert的美國人,還有一個名叫Arthur Jones的美國人。Schwankert中文名叫施萬克,專注於海事歷史研究,Jones中文名羅飛,畢業於劍橋大學,是一名紀錄片導演。兩人曾合作拍攝過紀錄片《海神號事件》,該片描述中國政府在1972年秘密打撈1931年沉沒的英國潛水艇“海神”號。

接受採訪的Jones(來源:見水印)
施萬克在研究英國水手資料時,留意到了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人。他和羅飛展開了一場解謎式的研究之旅,結合當時報道、檔案資料、海員登記表、移民文件,同時大海撈針一樣尋找這些倖存者的後代。這個項目,即為近日上映的紀錄片《六人》。但最初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一無所獲。
施萬克和羅飛感到好奇,為什麼這些中國人像風一樣消失了?他們也對歷史所呈現出來的面貌產生懷疑,真相,並非歷史所講述的那樣。

泰坦尼克號登船記錄上記錄的八名乘客姓名
零星的線索所拼湊的故事是,1912年4月10日,8名中國人從英國南安普敦港登船,他們的身份是派遣到大西洋彼岸的鍋爐工,由僱主提供一張8人共用的三等艙船票,登記的名字分別是:Fang Lang、Lee Bing、Ali Lam、Chang Chip、Choong Foo、Lee Ling、Ling Lee和Len Lam。
其中,Fang Lang有一個較為清晰的面目,就像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新增片段那樣,Fang Lang把自己綁在一塊浮木上,被發現時,已經奄奄一息。被救上14號救生艇後,Fang Lang很快恢復了過來,還從疲憊不堪的船員手上接過船槳,奮力劃了起來,贏得了所有人的讚賞和尊敬。二等艙的倖存者卡羅林·哥烈説,他幹起活來像個英雄。

《泰坦尼克號》新增片段中的中國人
但是,沒人知道他是中國人,而是錯認為日本人。
相反,中國人在這個海難故事中被塑造成一個截然相反的形象。在13號救生艇,Choong Foo抓住最後機會上船,指揮官准備持槍打死這個破壞“婦孺優先”規則的中國人,但“怕傷到其他婦女,只好作罷”。
據當時的報道,另外四名中國人的生還過程也“不太光彩”,躲藏在“本輪不到他們”的救生艇座位下,“直到天亮時才被發現”。
六名中國人登上了救援船卡帕西亞號,但由於排華法案,他們無法登陸美國,也得不到救助,而是被當作偷渡客,關進了囚室。在移民站停留一夜後,他們被送往古巴,從此不知所終。

《排華法案》的宣傳畫
施萬克、羅飛和《六人》攝製組經過曲折的追尋,找到了Fang Lang的兒子,湯姆·方(Tom Fang),但此前,他並不知道Fang Lang的遭遇,更沒有把父親與這場世紀海難聯繫起來。根據攝製組的調查,Fang Lang是海難發生的8年後入境美國的,此後,他擁有了另一個身份,方榮山。如果不是在移民文件上確認了Fang Lang和方榮山同時出現的簽名,施萬克和羅飛也無法確證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湯姆·方説:他(Fang Lang)對往事隻字不提。較為長久的工作是中餐館的清潔工,生活拮据,但他總是西裝筆挺。對身邊最親密的人都絕口不提,這種情況幾乎出現在所有倖存者身上。

《六人》攝製組羅列出的各種線索
他們被歷史打上了“不光彩”的烙印,這種影響持續至今。紀錄片還跟拍了另一位倖存者的後代,但聯想到負面歷史的陰影,他們最後關頭決定拒絕出鏡,不願公開家裏的”醜事“,攝製組只好拿掉了這條故事線。
失語者的宿命是,他們的故事被剝奪、被篡改。當年死裏逃生的經歷,成了另一種話語構建的墊腳石。
“婦孺優先”與“野蠻民族”
卡帕西亞號是在1912年4 月 18 日夜抵達紐約港的,隨着生還者紛紛登岸。關於中國人的故事開始見諸報端。
根據《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佬》一書披露:《紐約時報》 次日最先報道了中國人,“有人提到意大利和中國爐工的暴烈舉動,他們從甲板跳進救生艇,踩傷了艇中的女乘客”,但與之矛盾的是,“中國司爐工搶在婦女們之前蜂擁而入救生艇。”

當時外國媒體的報道
《布魯克林鷹報》如此説:“沒人能説清這些中國人從哪裏冒出來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上了救生船的,但他們卻好好地坐在裏面。”
至此中國佬“推搡婦女”、“強搶座位”等野蠻行徑,經過各大媒體廣為傳播。《紐約時報》隨後又以”中國偷渡客“為題刊發報道稱:“他們隨身都帶着婦女用的披巾,當他們聽到船上有人大喊‘女士優先入艇’ 時,他們就拿披巾把自己遮起來,讓船員誤認為他們是女人。”
事實上,這些指控根本立不住腳。Choong Foo所乘坐的13號救生艇,是第七隻放入海面的右舷救生艇,共有21名男子。根據事後指揮官的證詞,右舷執行的登船規則是男女均可入艇。左舷才執行婦孺優先規則。一些證詞也是自相矛盾的,比如那四個“躺在座位底下的中國人”,根據證詞的説法,那是一台C號摺疊式救生艇,泰塔尼克號的二副萊托勒,在美國的聽證會上並未提及中國人,但他在英國商務部的調查會上卻説,他們出發時,在座板下發現了四個中國佬——另一種説法是天亮才發現——接近4個小時後。但問題是,他負責的根本不是C號摺疊式救生艇。

C號摺疊式救生艇,橫着的木條是座位,能否藏人一目瞭然
更關鍵的地方在於,C號摺疊式救生艇的座板下,根本無法躺下下四個人。羅飛和他的團隊也跟一羣中國學生一起,一比一建造了C號摺疊式救生艇的模型,印證了這一結論。
六個人語言不通,沒有接受採訪,但他們成了種族劣根性的典型。這種種族與文明的等級構建,是一種預設。
根據《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佬》的披露:1912年4月17日,在尚不知船上是否有中國人的情況下,紐約的媒體就開始引述一些華人”證詞“來討論:“假如這是一艘中國商船……當船下沉時,其職責是先救男人,兒童次之,最後才是婦女。”
這形成了中國人反其道而行之的論調,被《紐約時報》等媒體引述。作家兼傳道士亨利·凡·戴克還在步道佈道書中説到:“這條‘婦孺優先’的規則,在那些古代文明的歷史中找不到痕跡,在今日的野蠻民族中,也沒有它的權威。”

當年上海申報的刊文
消息也傳回到當時的中國,連續多日報道救援進展後,1912年4月22日,上海申報刊出《再紀英國大商船遇難詳情(續昨)》一文:“有華人六名,潛伏於救生艇底,直至諸艇升至卡配西亞號後,始經人尋出。“報道中還提到了無法追溯消息源的細節:“內有二人因搭客迭坐其上,壓爛而斃。”
直到1936年,報刊上還出現了此事的討論。林語堂主辦的《西風》雜誌第二期刊出洪鵠所撰《鐵達尼上的國恥》 :“中國人不慣遵守秩序的精神,在這裏完全表現無遺。這是我們的奇恥大辱。中國又多了一個國恥! “
六人的事蹟,同樣成為民族劣根性批判的有力佐證。
種族主義敍事構陷
英國歷史學家維克托·基爾南在《人類的主人》一書中探討了“歐洲帝國時期對其他文化的態度”,“那正是帝國主義的高峯,同時也是現代政治宣傳、將敵人抹黑、為朋友漂白的手段快速增長的時代。”
這説的,正好是1910年前後。
這場海難之後,為什麼整個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如此急切於構建一個非我族類的他者?

電影《泰坦尼克號》劇照
海難發生後,所有的報道焦點,都集中於婦孺優先這條文明規則,並迅速將災難“羅曼蒂克化”,“騎士精神”在災難中經受住了考驗,並以一種近乎狂歡的方式向世界彰顯。
1912年4月16日,《皮特森評論報》發出電報:“在此,讓我們停留一下,向泰坦尼克號上可敬而又具有騎士精神的紳士們致意。“還有媒體評論道:“他們的騎士精神和對婦孺的禮讓足證唯有盎格魯- 薩克遜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事實上,這些論調背後,透露着盎格魯-薩克遜男性的身份焦慮,現代平等的思想衝擊下,他們急需重新構建自身的古典形象,以維持其父權統治力。
一個有意思的研究是,2012年,瑞典經濟學家奧斯卡·埃裏克森和米凱爾·艾林德,統計了泰坦尼克號沉船前後18次和平時期的海難,受難人數超過1.5萬人。他們的研究結果發現,男性生存優勢比女性明顯高,船員顯著高於乘客。

電影《泰坦尼克號》劇照
英國船隻遇難時,女性生存劣勢就更明顯,傳説中的盎格魯-撒克遜騎士精神,總是在海難中最先沉淪。
泰坦尼克號似乎是他們“撥亂反正”的唯一機會,因為這是唯一一次女性存活率高於男性的海難。
自我的構建,往往基於對他者的否定。
“泰坦尼克號”的等級秩序,形成了極不對等的話語權力結構,提供了完美的參照。頭等艙和二等艙大多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三等艙以意大利人、愛爾蘭人、北歐人、東亞人等為主。就連宗教上一脈相承的意大利人,也被塑造為一種卑劣的形象。比如,那年4月19日的《紐約時報》報道:“三等艙乘客們發瘋撲進救生艇,其中三個意大利人被船副用槍擊斃。”

“黃禍論”宣傳畫
當然,他者的最佳選擇,還是《排華法案》正當時的中國人。彼時,“黃禍論”大行其道,白人將黃種人視作威脅,迫害華人的風潮一波接着一波。1882 年,美國國會通過了第一個排華法案,宣佈絕對禁止華工入境。
泰坦尼克號上的“卑劣中國人”是如何構建起來的?與其説是他們的“卑劣行徑”構建了他們的“卑劣形象”,倒不如説,是先有“卑劣中國人”的話語構建傳統,才有了他們的卑劣行徑和卑劣形象。
程巍在《泰坦尼克號上的“中國佬”》 把這看作種族主義敍事構陷。在他看來,種族主義不是一種簡單的知識,是一種權力意志,它依靠的是想象力,慣於通過“製造事實”來論證自己。

紀錄片《六人》正式海報
紀錄片《六人》也抨擊了這種種族偏見,但遺憾的是,它不只是歷史,也映照着現實。這部製作多年的紀錄片,臨上映前,卻逢美國社會的亞裔歧視風潮高漲,甚至越演越烈。
作者 | 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