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志丨“科學是老實學”——回首“特異功能”橫行的年代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1-04-27 22:42
編者按:近日,一篇聲稱利用“超心理意識能量方法”可使“熟蛋返生孵小雞”的論文引起人們的關注。評論紛紛表示“荒誕”“偽科學”“侮辱性極強”,並希望進一步追查為何產生這種論文。這不禁使人產生恍如隔世之感,在20世紀80到90年代,“特異功能”“超能力”一度被視為大有前景的前沿事物,得到廣泛關注,引發過全國乃至世界性的潮流。本文以親歷者的角度,講述其在那一時期“人體特異功能”證偽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思及其因旗幟鮮明地反對偽科學而遭遇的一系列風波,這對於今天的科學研究,有着重要的參考意義。
鄧偉志(二排左二)和中科院專家1976年在雲南祿豐龍遺址
“一滴冷水”滴在馬蜂窩上
關於“耳朵認字”,我出版過一本《偽科學批判記》。今天説一些書中語焉不詳的故事。
大體過程是這樣:1979年3月11日《四川日報》報道了一則具有轟動效應的消息:大足縣12歲的唐雨能用耳朵認字,省委負責人接見了唐雨。這一消息迅速傳遍全國,各地立即湧現出一批耳朵以及其他部位認字的男女。可是,我這個好奇的人並未為這“轟動消息”所動。我一笑了之。
1979年8月,我在北京車公莊2號北京市委黨校參加大百科首卷《天文卷》審稿。上海一位朋友來車公莊看我,説起耳朵認字高手王斌、王強就住在市委黨校對門的新華印刷廠職工宿舍。他還説,車公莊的王斌、王強比唐雨厲害。唐雨是把紙片貼在耳朵上的,而王斌、王強是隔着金屬茶葉盒認字的。朋友準備去看看,拉我陪同。因為就在附近,我便隨他去了。我們把寫字的紙片放進茶葉盒,王強接過去,置於被衣服蓋住的腋下。王強走來走去,我們忽然聽出茶葉盒蓋打開的聲音,再過一會,她一點不錯地認了出來。等我們把茶葉盒打開時,發現本來平整的紙片變皺了。如果不是取出了紙片,不論紙片在盒裏如何搖動,也不至於皺到這個樣子。我們心裏有了點數。
後來北師大的老師把王斌、王強請到學校的實驗室,拉我去看。北師大的老師把紙片用漿糊粘牢後,交王斌、王強姊妹倆去認。王斌、王強知道不拆開認不出,拆開了就露馬腳,只得承認此時此刻情緒不好,認不出。後來北師大老師又來了一手:信紙上沒字,可信封上有字。她姊妹倆認了一會,便説:“沒寫字。”回答是對的,可是她們是怎麼繞過信封而達於信紙的呢?
不過,此時我仍是把耳朵認字當作到處都有的變戲法看待的,不當回事。可是,當耳朵認字充斥電視台、走進科學殿堂時,尤其是《自然》雜誌把北京的兩姊妹王斌、王強稱作耳朵、腋下認字的“冠軍”時,我覺得他們是在瞎鬧騰了,便同幾位聽信耳朵認字傳言的友人説起在車公莊的見聞。哪知我講的故事被聽覺、嗅覺靈敏的記者知道了,叫我寫出來。鑑於大肆宣傳耳朵認字的人當中有很多是熟人,我怕傷了和氣,便取了個化名。可是,稿子送到《文匯報》總編手裏,他説:“人家説耳朵認字是真的,用真名。鄧偉志説是假的,怎麼可以用假名?”我對他一貫很崇敬,便聽了他的話。這就是用真名刊載在1980年1月7日《文匯報》上的《耳朵、腋下“認”字目擊記》一文。
我在文章結尾寫道:“我這麼説,可能是在剛剛興起的‘耳朵熱’上滴了一滴冷水。”哪知事情沒那麼簡單,是“一滴冷水”滴在馬蜂窩上,引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恐嚇信、匿名信、向上告、出簡報,罵我什麼話的都有。有一次,上海中醫藥大學要我講課。有人寫信給中醫大,並匿名打電話給我,大意是:“如果鄧偉志在講話中批評耳朵認字,我們可以在會場外把鄧偉志的講稿飛出去,把講台上的鄧偉志打昏。”我去講了,我一開始便把這信的內容告知與會者,並要求任何人不得在一米之內接近我。我説:我講稿是四張紙,在講話過程中,如果少一張,都是“特異功能的偉大勝利”,如果在一米之外把我打倒,我承受,不報警,不起訴。那天講了兩個小時,會場秩序井然,講稿安然無恙,我也平安無事。
一位將軍説我“不看就不信”是唯心主義
在耳朵認字多次表演失敗後,鼓吹者來了兩計:一是把“耳朵認字”改為“人體特異功能”。改稱“人體特異功能”,看來是退卻,實則是進攻。那就是説不僅耳朵能認字,而且人體各個部位都有神奇的特異功能,如隔牆取物、靈魂穿牆、肉眼從重慶看到大慶、肉眼看見死去多年的父親等等。這時耳朵認字已演化成為徹頭徹尾的“活見鬼”的靈學。二是拉大旗,找後台。他們找了位上過大學、文武雙全的將軍。這位將軍在看了特異人張寶勝和嚴新的表演後,信以為真,堅定不移地為所謂人體特異功能出錢出力,撐腰打氣。那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將軍的對立面。
將軍寫信給國家科委領導,説“有個鄧偉志,他説他不看特異功能就能肯定沒有特異功能。這是典型的唯心主義”。國家科委領導不把將軍的信當回事。因為,他們不僅知道我在上海看過很多次,還知道我跟隨他們國家科委研究室、中科院研究室,一起看過多次特異人的變戲法。
我在長春一汽看過一個一汽職工的女兒的耳朵認字。她表演時一定要拉着一位聲稱沒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一起表演。沒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可以走來走去,翻來翻去,她近乎明目張膽地偷看過後,再想方設法告訴那位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全然曉得後,假裝不知道,故意在遠處擺出發功的樣子,然後準確地説出另一小朋友早已告訴她的那個字。他們“成功”了。最後,我掏出證件,把封底朝上,問小朋友封面上是什麼字。幾分鐘後,我把證件放進襯衫上的口袋裏。沒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無法翻看我的口袋,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自然也就認不出了。她爸爸聰明,通過另一小朋友,告訴有特異功能的小朋友,大聲説:“工作證”。我再把證件掏出來,“記者證”三個大字赫然出現。我怕小朋友為難,安慰她説:“對了一個字,‘證’字對了。”
我在河南鄭州看過“舌尖認字”。我採用的方法仍然是:先麻痹,後認真。麻痹,是為他們的舞弊創造條件,讓她有興趣測試下去;認真,是我要奪取最後的勝利,否則背離測試的目的。舌尖認字的女士先認出,後認不出。待我告辭出來,舌尖認字的女士急忙追上我,準確無誤地説出了是什麼字。我苦笑了笑。
我還在北京南池子歐美同學會,看過廊下一位女士與宇宙人對話。他們聲稱:宇宙人的話語是發射在這位女士身上的。全部由女士翻譯出來:“您好”、“吃飯了嗎”等等。當時參加觀察的有于光遠、龔育之、何祚庥、林自新,記得還有好幾位來自香港的科學家。大家一目瞭然戲法是如何變的。
鄧偉志參與審稿的《中國大百科全書》
1980年錢學森正在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融為一體,建立體系。他需要年輕人為他做些具體工作。他身邊有人向他建議,上海有個鄧偉志,錢老便在辦公室召見了我,談天説地,興致勃勃,大有把我留在他身邊的意思。
哪知,就在這之後他發表了一系列為偽科學打氣的言論。他説,特異功能“可能導致21世紀的新的科學革命,也許是比20世紀量子力學、相對論更大的科學革命”。他還説:“特異功能是社會主義的綠葉。”我知道後傷心透了。他是調子最高的一位。我為他惋惜。我對同事講,特異功能的表演是真正驗證了“君子好欺,小人難騙”。我鄧偉志是小人物,不管他們耍什麼花招,我都會不留情地揭露。君子則不同,看錶演時正襟危坐,不會“One by one”地盯住表演人不放,不消説君子是難以看出破綻的。這是對錢學森先生值得理解、應當原諒的地方。
兵對兵,將對將。我想起了國內外知名的研究腦生理的大專家張香桐。他過去同我講過有關單位多次請他鑑定類似特異人的故事。他説,1964年廣州有位少女,聲稱能看到密封信的內容。有人當初不信,後來因為看不出有什麼騙人的花樣,就信了。層層上報,因為張香桐跟錢學森一樣,也是上世紀50年代拋棄在美國的財產,乘到瑞士開會的機會,隻身提着小皮箱回到國內的,是國內一號腦科學家。廣東發現這般奇人,便要張香桐去看看。他從理論上不信,卻發現不了少女有什麼舞弊行為,只是感到少女在拿到信封后,總要去一趟衞生間,似乎不合常理。這次少女又去衞生間了,陪同張香桐的研究所黨委書記對在場的幾位專家説:“我已這把年紀了,早就沒那回事了。我到衞生間去看看。”他趴在馬桶間的門下向上一看,發現少女拿着“高級”的工具、藥品在拆信封。我想錢學森大概就是因為身邊“沒有跟特異人上廁所的助手”,才對偽科學信以為真的。
可是,錢老無論如何不應當把這幾個人的“特異功能”捧得這麼高。“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我針對錢老的“綠葉論”説了句:“特異功能不是社會主義的綠葉。”後來這句話上了簡報。
鄧偉志(右)向于光遠請教
以科學戰勝偽科學
我們決不能讓偽科學氾濫。偽科學鬧騰到哪裏,我們就必須揭露到哪裏。。偽科學是以宣揚其神奇來蠱惑人的。神奇到一定程度,他們必然變成“奇神”。在後期的特異人中最神奇的是張寶勝。他聲稱“興安嶺大火是他在蘇州發功滅掉的”。這本事夠大的了。大家想想,興安嶺火災造成了多大損失,消防人員做出了多大犧牲,才滅掉大火的。張“奇神”吹口氣就滅了,多神奇啊!可是“神奇”、“奇神”經不起科學的批評,既經不起自然科學的批評,也經不起社會科學的批評。有一位學人在聽了張寶勝的吹噓後,頂了張寶勝一句:“你是不是中國人?你有本領滅火,為什麼等損失很大以後才去滅?你有沒有中國人的良心?”這一問,張寶勝從此再也不講興安嶺大火是他滅的了。有人故意提起他滅興安嶺大火的事,他自我解嘲地説:“那是開玩笑的。”
為什麼大科學家也會相信並宣傳偽科學?道理很簡單。術業有專攻。任何大科學家都不是全能的。在自己專業內的,有發言權;出了自己的專業,很難説有多少發言權。對導彈,錢學森最有發言權;對生理,張香桐最有發言權。好奇是科學家必備的素質。可是,不管抓到一個什麼“奇”就以為是偉大發現,那也是科學家的大忌。科學是老實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