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裕社會：該告別居住貧困_風聞

來源：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

文 | 黨國英（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

注 | 本文為黨國英教授在第162期【鴻儒論道】的演講，經本人審閲。

什麼是富裕社會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富裕社會的居住形態”，首先，要了解什麼是富裕社會。拋開其他的社會文化一些因素，我理解的富裕社會是反映富裕社會、社會發展程度的四個指標：一個是恩格爾係數，二是國民的居住形態，三是國民的勞動參與率，四是社會平等狀況。

聯合國的有關的文件涉及到三個指標，而且在人力發展指數的構造當中，越來越細緻，新的版本大家都知道，有的可能已經看到。但是它有一個缺點，沒有反映國民的居住形態，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其實在社會進步當中，居住形態確實比較重要。有史以來，全世界總人口增加，土地總量沒有增加，但是人類居住形態總體上越來越好。歐洲早期的城市，按文獻記載，1平方公里達到20萬人口；現在每平方公里基本上在5000人以下。居住形態沒有隨着人口密度增加而變壞，相反變得越來越好，這很有意思。

我們對上述幾個指標略做討論。

支出結構可以反映一個國家的富裕程度，下圖分別是歐盟與美國的家庭支出結構。要説明的一點是，兩者的支出結構不可比，因為用的指標不一樣：歐盟支出結構裏，食堂、出差、餐廳的食品消費單列，美國沒有列；美國把儲蓄列進去，歐盟沒有列。但是，可以看到美國和歐盟的恩格爾係數都比較低，應該在20%以下。

更具體一點，在下面的歐盟國家2019年恩格爾係數中，可以看到除了羅馬尼亞和立陶宛以外，歐盟其他國家恩格爾係數都在20%以下。

那麼，中國的恩格爾係數是多少？我看國內對恩格爾係數的研究不太深入。而且，要回答我國恩格爾係數到底是多少，非常困難。關於恩格爾係數的更合理計算要注意3個問題：1.食品的公款消費以及集團食品消費沒有列入個人支出。二、農民的自產自用的因素非常重要，恩格爾係數計算當中也忽視了。我原來沒有分析不知道，一分析以後發現比值相當高，考慮農民的自產自用因素以後，實際恩格爾係數會提高。3.官方統計當中有政府財政的農林水支出，係數計算時還應考慮這部分支出對食品價格的影響。這個因素考慮進來以後恩格爾係數又要提高。綜合這3個因素的影響，實際的恩格爾係數會提高大約7個百分點,達到37%。這就不是一個富裕社會的恩格爾係數。

在這裏，我沒有考慮儲蓄，如果把儲蓄考慮進來以後恩格爾係數會降低，這樣做這會引起經濟學家們的質疑，但這樣處理便於國際比較。為什麼考慮儲蓄呢？我認為考慮非常有必要，因為我們的儲蓄是對消費的替代。如果考慮儲蓄，會不會和住房支出形成重複計算？我覺得不會。因為歐美買房首付比例很低，我們的比例就比較高，特別是買第二套房時首付更高。我們買房時往往一個家庭有儲蓄，形成購房的投資支出，由此產生的隱形的利息收入，是住房支出的實際成本。這個因素被考慮儘量以後，實際恩格爾係數會下降，但也達到27%，遠高於經濟發達國家。

準確的勞動參與率數值不好得到，按國際機構和官方公佈的一些數據做推算，我們的勞動時間成本、勞動參與率比發達國家高。由UNDP2018年披露的信息，我國的勞動參與率達65.7%，比經合組織國家平均水平高出9個百分點；如果考慮到加班因素，比經合組織國家高出約25%。同樣的GDP，我們付出的勞動成本比別人多，這個也是判定富裕社會是不是實現的重要因素。

社會平等狀況，通常用基尼係數來反映。但我對這個工具的應用有不同看法。基尼係數用的比較廣泛，包括皮凱蒂寫的《21世紀資本論》，以及很多人對歐美國家的一些批評文章當中也經常講這個係數。這個係數的缺陷是隻算收入的差異，沒有考慮投入的差異。我們給勞動投入也做一個基尼係數，這兩個基尼係數做一個比較。比較的結果，能看出經濟體系是不是存在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情況。我們的勞動投入經常以“996”工作時間來表示，説明我們的勞動投入很大，我們都可以感受到這個問題很突出。這是關於平等因素。

我國的居住形態

下面我們重點來談居住形態。

下面這個圖是我們國家的支出結構。我們的住房跟歐美住房不可比，我們主要是單元樓房，歐盟和美國主要是獨棟房屋，這是我們討論住房時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很多人總是比住房，談每平方米多少錢。其實説的不是一碼事，人家是以獨棟房屋為主，我們是以單元樓房為主，這很不一樣。

廣義的居住形態包括以下要素：

1. 居住支出佔總支出的比重。 

2. 房屋的空間形態，包括房屋間的空間關係，如獨立住宅與集合住宅，單層住宅與多層住宅等。 

3. 房屋的所有權狀況，如自有房屋與租用房屋。 

4. 房屋品質，如房屋水電裝備、結構材料、能耗水平、抗災性能、舒適程度等。 

5. 房屋建造地的人口布局環境，如居民區在城市建成區的佔地比重，社區的人口等級混合程度，房屋距離市中心的相對距離等。 

6. 房屋建造地的商業及生活環境，如商業設施、文化設施的配套水平。 

7. 多元化元素。

我國的居住形態，我稱之為集體主義的居住形態，即發揮住房功能在各種物件有許多是共享的，宅基地共享，進入房間的前端設施共享，某類聲音信息的屏蔽條件共享，私密空間被壓縮，更沒有私人院落。更重要的是，這種住宅到了開始大修時間，就更涉及集體行動，而且取得一致意見的成本很高。 

**這種居住形態到大修時間，房屋的居住品質已經很差，也很難大修。**紐約的哈萊姆地區曾經是高檔住宅區，後來居住品質下降以後，富裕人逐步遷出，窮人漸漸進入，便成了窮人區，由此產生居住貧困。我們能不能避免這個趨勢？我看很難。

我國獨棟房屋的比例小，到底佔比是多少，我們不太清楚。我費了很大的勁想了解這個問題，做了一個統計數據的檢索：2006年以後，嚴格講是停止了審批別墅建設用地，**可以看到從2006年開始到2015年，別墅和高檔公寓每年的供給量是負增長。**按理説2006年以後就沒有別墅、高檔公寓，實際上有沒有呢？有。因為開發商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有別墅進入市場交易，但是量的確非常少。

房價怎麼樣呢？我們院出的最新的藍皮書，2019年商品房每平米均價9310元。購買100平米房屋的家庭，一般年收入為10萬元，意味着房價是家庭年收入的10倍。按照美國一個學者的説法認為2倍合理，更多的説法認為是4倍比較合理。請大家注意，這裏説的是單元樓房，單元樓房就10倍房價收入比，如果要換成獨棟房，還要乘以3-5，這是保守的説法。

我們的居住形態還有其他的一些問題，特別是這個居住形態對我們的心理健康影響特別大。這方面文獻很多，可能做環境心理學的學者對這個問題比較熟悉，一般在討論城鄉關係、討論住宅建設問題當中，不太注意這個事。這方面研究有很多重要結論，在這裏給出一些他人研究的結論：住的越密，對心理的負面影響越大。

**居住形態跟社會穩定也有關係。**看到一個資料講倫敦的社會動亂與居住方式的關係，如果沒有一戰、二戰，本來倫敦獨棟房屋比重更大，因為戰爭轟炸搞了一些集合住宅。社會動亂的頻度、程度跟集合住宅有關係，集合住宅區域更容易出現這個問題。

此外，居住形態還影響到總需求。集體主義的居住形態形成了“消費抑制”，不利於總需求擴張。除農業以外，我國目前總體上是產能過剩。但農產品存在需求剛性，所以，總需求適度擴張不會引起顯著的通貨膨脹。通貨增長保持低於勞動生產率的水平，有利於經濟增長，也有利於經濟結構的調整。所以，中國需要通過居住形態的變革，解除“消費抑制”，這對於我國經濟的長期增長具有關鍵性意義。這個問題我們有機會再討論。

**居住形態是不是跟土地資源有關係？**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的土地資源很緊張，所以不可能多建獨棟的。大量的文獻證明，從大的方向來看，住宅形態和土地資源沒有關係：有史以來，人口增加，土地總量沒有增加，但居住形態越來越好。特別是針對我國的情況，這種關係也不大。

荷蘭的居住形態如圖表所示：荷蘭的國土人口密度比我們國家還要高，人家的居住形態很好，除了沿海兩個省獨棟房屋比例小（但是也接近50%），其他省就是以獨棟房屋為主。 

東京的人口密度更不用説了，按佔比面積來講，建成區的居住用地主要用來建造獨棟房。近年來佔比還在提高，已經超過60%。**東京是一個老城市，怎麼會有這樣的調整？微調是可以的，但是調的結果是什麼呢？是獨棟房比例的增加。**這個變化令人深思，這説明建成區的存量土地也可以調整，而且還不需要大拆大建。不僅如此，東京的房價也低。前幾年，在新宿，100萬人民幣可以買到200平的宅基地，再要400萬人民幣把這個房子蓋起來，200平中有100平蓋兩層，100平的院子，這在東京的水平也算比較高了，總的費用是500萬。賣地廣告是我自己拍的，但是200平的宅基地上蓋房子要花400萬是日本的規劃專家告訴我的。 

所以這些案例告訴我們，不要説因為土地資源緊張就必須如何如何。我還有一個數據，國際機構幾年前估計我國城市人均佔地是155平（不是住宅地），而我國規劃標準是人均100平。實際水平比155還要高，我後面要對此進一步討論。 

以上説明我們的居住形態確實有問題。農民當然可以説是獨棟住宅，只是質量總體上比較差。

我國政府已經宣佈建成了全面小康社會，要進入一個富裕社會，再過一些時間要進入發展階段更高的富裕社會。但是，與發達國家比較，居住形態的差異很大。這個問題如果現在還看不出來，過上幾十年這個問題會越來越突出，其實官方已經看到了，已經覺得高樓有問題，怎麼辦？大城市的調整似乎困難，縣以下能不能改一改？官方也認為可以改，要求控制在6層以下。其實，大城市同樣可以調整。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也不遲，但不能再拖延了。

 

居住貧困的原因

我們的居住形態為什麼是這樣的？我覺得有幾個原因：

1、是土地用途管理制度的缺陷，我們對住宅用地採取了限制供給的政策。數據表明，住宅建設用地佔城市建成區的比重越來越低，我國一般在25%以下，歐洲一般在45%左右。

2、是土地權利配置的缺陷。土地制度給土地要素的經濟利用帶來了很多不確定性。由不確定性產生出的一些成本是交易成本。交易成本大了當然影響交易、影響價格。這其實是對福利的傷害。我國存量土地浪費嚴重，利用率低，這個判斷是有數據支持的。而這種情形發生的原因，與土地使用期的規定有關。

**3、農業效率低，為什麼會影響到居住？**我們有一個非常常見的説法，因為有一個説法“飯碗要端在自己手上”，一定要有多少地、多少糧。整個人類社會的進步，人口增加，人們吃的越來越好。原因是農業越來越靠科技、靠資本。資本、土地和勞動相比，勞動在減少，土地看成一個常量（不增加），作為耕地來講土地總量是減少。主要是靠資本和科技推動農產品的數量，適應人口的增長。人口不斷增長，但我們吃的越來越好。所以，從長期看，土地不是農業發展的制約。

中國的情況是什麼呢？農業效率低。糧食單產率大概是美國的80%，80%的差距好像不大，但是成本特別高。因為成本高，糧食生產其實是虧損，每一種糧食產量的成本都比較高，小麥單產超過美國，但是小麥的成本大概是美國的3倍。這使我們總憂慮國民的飯碗問題。想想，如果我們的糧食單產能提高20%，糧食總量就接近年產8億噸，飯碗、菜碟的安全就都不用操心了。

目前的憂慮，是我們限制住宅用地的一個重要理由，至少是嘴上説的理由。近年來，住宅用地佔建設用地的比重越來越小，我們給出的2010—2016年的數據，住宅用地的供給比重由20%降到6.7%。在這麼一個供地狀況之下，國民居住形態很難改善。 

我們進一步分析，究竟是不是因為土地資源緊張而不能增加住宅用地的供給？有很多數據表明，我們的存量土地的浪費特別大，國家審計署做過報告，認為土地供應當中有很多的浪費。有些地方做過“三舊”改造，費九牛二虎之力進行“三舊”改造，能節約出來30%的土地，這個比例相當大。按單位建設用地的GDP產出來算，我們的建設用地效率也顯著低於歐盟國家。存量建設用地浪費非常突出，不是我們沒有土地，甚至退一步説，要改善中國的居住用地的供給，不需要打耕地的主意，現在建設用地的總量已經很大。

農村地區的土地浪費也非常厲害，做一個推論，考慮農村的空置房、廢棄的宅基地，幾個方面的因素加起來，推算大概有4000萬畝農村建設用地沒有利用。這個用地如果用來通過增減掛鈎的辦法來擴大城市居住用地的供給，當然是非常重要的資源。

剛才傅蔚岡講到他們介紹過的圖書，《美國夢魘》，我閲讀此書確實很受啓發，一個英國的學者讀了美國人的研究以後，在《經濟學人》作家上發過一個文章，我從那個文章中摘錄了這句話，美國人如果對土地管理制度做改善，美國的GDP增量會增加，幅度大概是6.5—13.5%，是好幾年的經濟增長幅度。實際情況也是這樣，加利福尼亞的土地管制程度比較高，引起很多效率低的問題。哪裏好呢？德州比較好，簡單來説就是什麼地方土地管控比較弱、市場化程度高，什麼地方房價低，居住品質高。特別有意思的是，我比較過休斯敦的土地利用水平，跟美國的一般水平作比較發現，休斯敦可以説沒有土地規劃。我這樣説，有些專家會批評。政府的土地規劃處，嚴格講不能説人家沒有土地規劃，因為開發商會也會發揮規劃功能。就這個事情我曾經跟開發商做討論，簡單説我們認為好像離開了政府的行為以後就會無政府主義、亂來。那個開發商説，我們怎麼會亂來，亂來以後房子賣給誰？！休斯敦的土地利用效率反倒比別的地方高，這很有意思。 

 

改革的目標和改革的可能性

我對富裕社會的居住形態做了一個大略的構想。

第一、希望我們的獨棟房屋要增加，集合住宅要不要呢？要，集合住宅的人羣是18—28歲未婚的獨立青年，這個比例估計在13%左右；還有政府資助的低收入人羣，這個在英美國家也有，政府給窮人蓋的房子，我在阿伯丁看到的，政府給窮人建造的公寓樓大概17、18層，環境比我們這裏要好很多，樓下就是高爾夫球場；還有公寓養老傾向的人羣。加起來35%左右，其他人羣就應該有獨棟房屋居住。

 

第二、給出這樣一個住房結構，35%的人住集合住宅，65%的人住獨棟房屋，這樣的居住結構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在這裏很難具體給定數，但是看歐美和美國的支出結構，如果他們是成熟社會，住房支出不能少，應該是食品飲料支出的2.5倍。恩格爾係數是12%，住房開支應該是25—30%。

第三、房屋不要搞50年、70年，房屋就是永久產權，宅基地是永久的使用權。如果要發生用途變化等等因素，可以通過市場、少數情況下通過行政命令加以干預。

其他的，政府要以不動產税來調節住房的公正，滿足公正的要求。住宅區占城市建成區的比重最好在40—45%。還有一些其他的管理辦法，因為時間問題不能多説。

**人們最關心的問題，究竟有沒有這麼多的土地？宏觀看土地沒什麼問題，真正要考慮的問題是修訂規劃，通過規劃的調整立刻就柳暗花明。**在這裏給出一個左邊兩列數據是一個城市（不説哪裏），實際情況是這樣，右邊兩列是調整後的指標，我自己根據假設的可能性做調整。如果做出這個調整，歐美一般土地使用結構，65%的居民住獨棟住宅，土地是沒有問題的。

前面講了東京的土地存量調整，我們能不能做到？中國本來就經常在拆房。我們的存量調整是什麼後果？居民住宅用地在存量調整中的比例反而變小，而東京的存量調整使獨棟住宅佔的比重增加，總的居民住宅用地佔城市建成區用地比重也增長，差不多5年時間增加的1.5%。

存量調整怎麼辦？前面説過，有一些城市做“三舊”改造，發現已經在“三舊”改造當中能整出來30%的利用效率低、可以重新安排用途的土地。現有的住宅區佔建成區的比重是20%，還有可利用的這個30%，使用其中的三分之二，兩個加起來是40%。我們不能太拘泥於土地功能區控制目標。一定不能有這樣的想法：鋼鐵廠搬走，騰出來的地不夠一個小區，不是5平方公里、不是2平方公里，只有半平方公里，就不讓他搞一個住宅區。這樣一個思路就不行。

考慮到時間已經到了，作一個總結：確實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發展的速度比較快，我們歸結為給了市場更大的調整空間，中國人所擁有的潛能得到挖掘，進步確實很大。但是要建成一個由全面小康社會轉型為富裕社會，前面的四大指標都要改進：恩格爾係數要降低難度還是相當大，居住形態要改善。恩格爾係數降低，大家多能接受，吃飯更便宜，大家都高興；居住形態改進，很多人現在懵懵懂懂，認為這個好像不重要，一般人會問我：我們連樓房都買不起，怎麼買獨棟住宅。**這不是價格的問題，價格問題是供需結果，政策一調整、思路一轉換，就完全不一樣了。**我們的價格不是真正的市場價格，説土地資源有問題，説樓房都買不起，何談獨棟住宅，這都是連民科都夠不上的説法。

就説到這裏，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