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時代》20年後，又有一批新的年輕人成長起來了_風聞

文 | 餘亮

大家好，最近有一部電視劇在熱播，叫《覺醒年代》，不是我演的。它講述的是1920年代的一批中國的年輕人，風華正茂，為了拯救國家於水火之中，他們怎樣從懵懂到覺醒，到走上革命的道路。尤其是像片中的陳延年、陳喬年烈士，他們的滿面鮮血、陽光的面孔，回頭向大家告別，這一幕景象讓很多人不能自已。

我今天要講的不是説他們，我要講一段二十年後的故事，二十年之後正好是差不多1947年，1920年代的那批人活下來的都已經成大叔了，這時候又有一批新的年輕人成長起來了，他們在做什麼？

首先要感謝三聯出版社，我今天要講的書，就是他們送給我《金衝及文叢》。

金衝及老先生，大家知道他今年90多歲了，出生於1930年，是復旦大學的教授，也是中國黨史的專家，真的黨史專家，不是反黨史專家。他這一套書裏面有講轉折的年代，有講大決戰，也有向開國領袖學習工作方法。

我選擇的是這本書《第二條戰線》，副標題叫“論解放戰爭時期的學生運動”，大家一看就知道了，這個是講解放戰爭時期正面戰場國共兩軍交鋒，但是在敵後戰場，在國統區，尤其是在上海、南京、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共產黨組織起了學生，通過學生運動改變了民心，打擊了國統區的統治。

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它是一個學理的和歷史的論述，描述當時的狀況。前半部分我想就簡要跳過，因為基本的歷史大家都瞭解了，比如説國民黨的殘暴，美軍的跋扈，還有奇葩的通貨膨脹，貨幣膨脹的是十幾萬倍，都趕上今天的津巴布韋了。當時民不聊生，不僅是底層的人民，包括國民黨高層官員，像張自忠、陳布雷他們的兒女都紛紛加入了共產黨，站到了共產黨的一邊。

它這個學生運動也分為幾個階段，一開始很多人還在猶豫，畢竟國民黨在學生中間也有影響，還有一部分中間派，共產黨要保存實力，但是形勢變化很快，他們一步一步地掌握了主動權，最後發起了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三句話，很簡單，但是成功地抓住了當時大家的心情。這本書的作者金衝及，當時正好在復旦大學史地系，現在的史地所，他在學歷史，可是也積極地參加學生運動。

這本書的後半部分主要是金衝及的日記，寫於1947年的12月21日到1948年的1月29日，這個日記保存下來很有意思，因為他後來參加地下黨工作，他就把日記交給一箇中學的好朋友保管，結果那個人真的幫他保存下來了，藏在家裏的地下面，蓋上土，解放後還給他，很驚喜。

我為什麼要重點講這個日記呢？因為我想選擇一個貼近我們自己的視角，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日記，是當時的一個青年他遇到的事情，他的心態的一個記錄。你會看到他和我們有這種類似的理想、焦慮，每天不斷地在思索我應該怎麼辦。

比如裏面就提到，當時他們有畢業焦慮，一畢業就失業。比如當時史地所要分成歷史和地理兩個系，他也覺得這個可能對他們以後就業不利。但是更主流的主要的是他們怎麼參與到宏大的歷史的潮流中去，力所能及地做他們的事情。

我看了一下，故事的主線分為兩條。一個他們要發起學生運動，這個學生運動不是簡單地説我就是要去抗議遊行，他要找到一些抓手，所以這個日記裏的主線是他們去發起了叫“寒衣運動”。因為當時上海來了很多的難民，衣不蔽體。當時記錄了他們的這種慘狀，比如在南市區，在閘北，那些難民就睡在土地上拿兩根竹子支起兩片席子，衣不蔽體，有母親抱着一個小孩，小孩沒有衣服的，就緊緊抱在胸前。

大家注意這個日記的日期是12月份，上海12月份很冷的，又沒有暖氣，今天大家都覺得冷，尤其當時還沒有全球變暖這回事情。他們就想去募集寒衣去幫助這些難民。

這時候就遇到幾個問題，其實當時學校裏的鬥爭形勢還比較嚴峻。一個是校方在嚴厲地管制學生，因為蔣公要他們管。作者還專門對比了一下，同濟、復旦、交大各校反動管理者，他們特點有什麼不同，學校的學生組織，有國民黨的組織，什麼三青團之類一大堆。還有學生自己的組織，學生自己的組織其實背後都有共產黨員在做工作。國民黨也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員，所以就不停地在搶奪運動的主導權。比如説他們説我們也要去募集寒衣，那麼雙方就有這樣的一個摩擦。

我看他們這個募集募捐的過程挺有意思的，比如説到四川路去轉電車，電車售票員聽説他們是來做這件事情的，給他們免票，裏面還出現了好多地點，江灣、四平路，這都是復旦的同學們很熟悉的地名。當時有一批和我們一樣的年輕人走在這條路上，他們在做什麼事情。

他們做這個工作也是很有條理的，首先要發起調查，然後再去發放和募集，一邊調查、一邊募集和發放。在窮的地方調查好了，他們要去相對富裕一點的街區去募捐。

比如有一個人説，我是警察，就意思是我不要募捐，他就覺得國民黨的警察很可笑。更多的人響應他們，大家給他們衣服很有畫面感，比如他們在樓下喊一聲，居民區兩邊有居民會把這衣服從窗口往下扔，扔給他們，家家户户往下扔，很有畫面感。

我看到他們在街上行走還唱歌。我就突然有了一種歷史感，因為我們對於一座城市的感覺，不光是它的空間感，哪裏有什麼樣的建築，哪裏有什麼樣的街道，有什麼樣的商場，你還知道，你可能會意識到這裏還發生過，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

所以今天比如我們唱流行歌曲，陪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如果把歷史帶入，你會覺得當你走在這條街上的時候，有哪些過去的英靈，過去的音容笑貌在陪伴着你。我就希望當我們處在這些空間的時候，會想到是他們與我們同在，而不僅僅是比如上海的新天地，坐在那裏喝咖啡。不僅僅是想到這是過去有錢人的地方，或者過去是十里洋場老克勒們，各種達官貴人、小姐，張愛玲、胡蘭成他們在的地方，這個是不夠的。

一路上很有意思，比如説他們會順帶就喊口號，比如打倒英帝國主義，打倒美帝國主義，他還記錄了有一個售票員電車的售票員看着學生喊這個，他也想喊，他不好意思，等到學生快要走過去了，他終於喊出來了，然後大家就回頭對他鼓掌。然後他們看到美軍士兵他們喊get out！用英文喊，結果美軍士兵向他們亮出大拇指，可見美國士兵也已經覺得沒勁了，無所謂了。

我剛才講他們募集寒衣的運動叫一面調查、一面分發。我一聽就覺得這個是一種方法，明顯有共產黨在背後指導，以前毛主席寫中國農民調查報告，就是要去調查，要深入羣眾。共產黨通過這個讓學生去做這個事情，也是在讓他們進行社會調查，瞭解社會。通過打聽知道有一個很大的被服廠，那裏面有很多的衣服，堆積着沒人用，但是又沒有人組織發放，國民黨的社會組織、社會治理一塌糊塗。

他們要跟羣眾打交道，有時候也會發現羣眾不講理，哄搶他們的衣服。直到今天我們跑馬拉松，還有旁觀羣眾來哄搶飲用水、食物。在有一個地方他們還遇到，他寫有一個禿頭的小孩特別兇，又打又罵要搶衣服，但是金衝及老先生他在日記裏就批評自己。他就説對羣眾的愛，你要經得起考驗，你要理解他們，不能因為你看把羣眾想象的都是和顏悦色的，你才去愛他們。不是的，本來就是要到羣眾中去，從羣眾中來要互相教育，互相學習。

不僅是募集寒衣，這中間不斷地遇到和國民黨的衝突。他寫到，半夜特務衝進學校毆打學生，打死打傷，還有一位浙江大學的學生自治會的會長，叫於子三，被特務抓去殺害了。後來學生髮起抗議，包括竺可楨校長都憤怒了，向政府抗議。於子三這個名字，如果不是看這個書我都不知道，有太多的人物，他們走了，我們平時不知道他們，如果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影視劇作品不重視表現他們，那我們就會遺忘他們。

在參與學生運動的過程中，他們也是鬥智鬥勇，比如有國民黨控制的學生組織，會把我們這邊學生組織的負責人叫去，叫到小房間裏拿出手槍來威脅他，讓他跪下，嘴臉很難看。

這些學生在各個高校之間，會串聯。我就想起1999年美軍悍然轟炸我大使館，當時學生們也上街，學生不自覺地就會想要找其他學校的同學們團結起來。日記裏就寫他們同濟、復旦、交大的學生碰在一起，在大禮堂裏還會對歌，看誰厲害。

説到復旦和交大的對峙尤其嚴重，這兩個學校到現在可能還都是有一點惺惺相惜。中間有一位同濟的學生代表發言説，民主堡壘，現在上海的民主堡壘僅存同濟和交大。作者就很不爽，就寫這個人口才不行，講的話也不行。所以在這種嚴酷的鬥爭中間也有這麼樣一些很有趣的瞬間，這就是年輕人嘛。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接觸了不少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也有一些朋友猶豫了，或者有不同的想法退出了，那也正常，本來就是大浪淘沙。

學生運動是一條線索，還有一條線索就是讀書，這裏面會提到他們組織讀書會，讀的書我看下來也挺有意思的。有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有《歷史唯物論》、有《羣眾哲學》、《各國革命史》、《形式邏輯》，還有趙樹理的小説《小二黑結婚》等等。

這個讀書會和學生運動、上街運動一樣，它是相輔相成的，通過這種小型的組織，讓組織工作能夠悄悄地開展。作者就寫到，其實他們當時已經感覺到身邊可能有共產黨員，但不知道誰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就在你的身邊。

他的日記是到1948年1月29日結束了，那一天的日記只有一句話叫“同濟慘案發生！”他去參加了學生運動，同濟慘案他也在現場。因為他在現場，後來被學校記過了。記過了之後就有人找他來了，要發展他入黨。這個人的名字，我們儘量記住，她叫卓佳緯，是一個女生，比他大幾歲，他們之前就在一個核心的學生小組織裏一起讀書組織活動。

説到入黨，我覺得這裏他其實寫了一個入黨奇遇。因為他入了兩次黨，因為分別有兩撥人來發展他入黨。一個是卓佳緯，卓佳緯很有藝術，她不直接跟你説我要發展你入黨，萬一被你拒絕了，那她不就被暴露了嗎？她説她就來跟金衝及説，據説外面有黨員想讓我們去參加一個什麼讀書會，你願不願意去？他説我願意去。去了之後她又説，好像別人據説可以發展入黨，問我們願不願意寫一個自我交代的材料。金衝及説我願意，交了材料，很快就找他談話正式發展他入黨。但是因為發展入黨有一個過程，預備黨員階段嘛，組織上説有一個姓何的同學會定期到你家裏來輔導你。果然後來來了一個姓何的同學來跟他談談世界大事、政治、理想。

但是很快他有一個熟人，叫邱慎初。因為他們是熟人，他就開門見山了，好朋友就説我們要發展你入黨，他很驚訝，他也很老實，就交代了説已經有人發展我入黨了。邱同學一聽很緊張，什麼人？誰？金衝及就説是卓佳緯，他們説你先不要説，我們回去調查一下。過了幾天告訴他，調查結果説我們沒有查到卓佳緯這個人。此處應該有緊張的音樂響起。是不是有特務組織或者假的黨組織來發展他入黨了。但是邱慎初這邊就叫他不動聲色，繼續跟那邊保持聯絡，看看那邊到底是什麼組織，會不會是託派，他就保持了聯絡。何同學還是定期來找他，但是經過比較長時間的交往，他發現那邊很正確、很好，不像是什麼假的共產黨組織，所以他就入了兩次黨，他自己都有點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就只好藏在心裏。

一直到解放後，後來兩個組織都找到他，一開始找他的卓佳緯同學，其實已經病逝了。這是組織上告訴他的，他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屬於南京黨委在上海的聯絡站組織。而第二個找他的組織是上海的黨委組織。他們互相是不知道的，這是當時共產黨的一個策略，在敵後鬥爭要設立很多平行的組織，如果這個組織被破壞了，那個組織還存在，他們互相之間不聯絡，只有他們的高層互相知道。這個有一點很像今天的網絡鬥爭，叫去中心化，有很多小中心。

發展他入黨的卓佳緯已經病逝了，建國後就病逝了，也挺遺憾的。我覺得金衝及也是在紀念她。金衝及這裏有一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説這段經歷以往不在意，就是兩個組織，因為後來解放後兩個組織都聯繫上了，都説清楚是怎麼回事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當時一想不禁不寒而慄。要是這兩個組織，他當時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遇到審查他就麻煩了，他又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如果説你參加了一個什麼不明組織，那很可能被批鬥的。

其實文革的時候，又一批年輕人成長起來了，後來主要成為了紅衞兵，他們也熱血、也有理想，但是有時候也極端，想事情很簡單，喜歡抓住一個人要審查他的歷史，你稍微説不清楚就給你好看的，有時候可能會出危險的。金衝及説我把這個小故事講出來，就是多少側面反映一下當時的複雜的環境。

所以我們今天對那些歷史也不要去簡單地理解，美好和陰暗它總是相輔相成的，總是在一起的。

我們知道蔣公也寫日記。這個裏面金衝及還摘錄了一些蔣公的日記，很有意思。到了1948年，蔣公看大勢已去，在日記裏感慨，充滿憂慮，然後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説人民的愚昧、商人的奸詐、學者的迂腐、官員的腐敗。他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感覺他簡直就是屈原，滿腔的悵然，滿腔的悲憤。當然蔣公的“覺悟”很高，他裏面明確説了我們必敗，“覺悟”很高，知道自己是肯定要失敗的，要被拋棄的。

我覺得這本書既然裏面寫了很多復旦的同學，那我覺得他們肯定當時想不到，後來復旦會有一句民間的校訓叫“自由而無用”，他們時刻都想着自己要如何有用。那我當然理解，後來出現了“自由而無用”這句話可能要表達一個積極的意思。就是我不追求功利，我不去巴結，我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哪怕你説我無用，我也要自由而無用。但是看過這種復旦之前的歷史，因為復旦有很多的烈士，你就很難再把“自由而無用”這句話念出來，人終究是要有用。

我就想起大概十年前有一個電影叫《十月圍城》，是講孫中山回國的。當時有一羣底層百姓，本來沒有覺悟的，但是為了保護孫中山紛紛犧牲。片尾曲李宇春唱的，裏面有一句話就叫“只要為你活過，我就不是泡沫”，人都不肯虛無，都要活出價值來。

所以我們不是自由而無用，我們是自覺而有用。先輩們的犧牲，才能讓我們今天可以大力發展工業文化！好，今天就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