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禁止罩袍法案與歐洲中心主義_風聞
已注销用户-俺爱吃小熊粥!2021-04-29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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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禁止罩袍法案與歐洲中心主義
原創 吳衢 無知路上 3月9日
3月7日,瑞士以51.2%的民眾贊成的微弱優勢通過全民公投,將禁止在公共場所戴面罩,包括穆斯林婦女所戴的“布卡罩袍”(burqa)(下文中統一稱為“罩袍”)。[1]剛好我這學期一門關於宗教與極端化的課程中的閲讀文獻就是關於歐洲禁止罩袍問題的。在那篇文獻中,作者反駁了支持禁止罩袍的觀點。我驚訝地發現,作者所反對的觀點在觀察者網相關視頻的評論區中幾乎都出現了。這使得介紹作者的觀點變得很有必要。雖然作者總的來説是站在宗教自由的角度論述這一問題,因而以自由主義為主要特徵,但是在具體的反對罩袍禁令上,還是以實事求是的觀點反駁了相關論點。尤其是在法的關係上,自由主義的論述能給我們很多啓發。該文獻是Martha C. Nussbaum和Martha Craven Nussbaum於2012年出版的《新宗教不寬容:克服焦慮時代的恐懼政治》(The New Religious Intolerance : Overcoming the Politics of Fear in an Anxious Age),相關論點來自第四章。
作者一共提出了五種支持禁止罩袍的觀點,並予逐個加以反駁。其中兩種觀點比較簡單,而且觀察者網評論區裏也沒有持這兩種觀點的,因此這裏簡短介紹一下。
一種是強調罩袍妨礙了女性健康,一個簡單的回答就是:那為什麼不禁止高跟鞋(作者還表示自己挺喜歡高跟鞋)。
一種是強調“眼睛是心靈的窗户”,罩袍遮蓋了大部分面部使得溝通無法真誠,阻礙了公民交流。這種觀點在今天當然無法成立:求求你做個好公民在外面把口罩帶上吧。
接下來則是三個比較重要的觀點,我將其中兩種併為一種:
安全問題
第一種觀點認為,安全需要人們在公共場所中展現出面部。罩袍可能會被恐怖分子用來藏匿武器。
作者對此提出了兩個問題。首先是除了罩袍,大衣加上圍巾也可以做到同樣的包裹效果,也可以用來藏匿武器,但是作者穿着這樣的裝束(作者是為了防風不是為了恐怖襲擊)就不會有任何問題。為什麼單單禁止罩袍?
其次是:如果我是一個要在歐洲發動襲擊的恐怖分子,我絕對不會穿罩袍。當觀察者網評論區認為罩袍非常嚇人時,他們沒有意識到這和強調罩袍藏匿武器的觀點是相對立的。既然罩袍是這麼引人注目,那麼恐怖分子就絕不會使用罩袍來作為工具。老番茄在《殺手》系列中就指出:
所謂殺手,要懂得利用周遭的一切。一切都可以是你的武器,一切都可以是你的偽裝。擁有了這樣的能力,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我也總是能完美地隱藏自己。[2]
引人注意肯定不是恐怖分子在實施襲擊前的目的。我們還可以來看一個材料:電影《阿爾及爾之戰》。這部電影講述的是50年代阿爾及利亞反抗法國殖民統治的城市游擊戰。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運動説成是恐怖主義當然存在問題,但是這一方面涉及到什麼是恐怖主義(Cynthia Weber認為恐怖主義不過是指那些不能被西方現代化理論所解釋的東西,是一個他者),另一方面解放陣線自己在片中也承認自己初期的運動不得不是採取恐怖形式的。雖然通過《阿爾及爾之戰》去考察恐怖主義的形式頗有逆煉的味道,但是考慮到五角大樓在伊拉克戰爭開始時就曾組織放映過這部電影來準備反游擊戰[3],那麼這裏做一個觀察也就不顯得那麼有問題了。
總之,如果我們考察《阿爾及爾之戰》中的恐怖主義行動,就會發現鮮明的區別。阿爾及爾城分為法國人居住區和阿拉伯人居住區,實際上是某種種族隔離。當解放陣線在阿拉伯人居住區的時候,他們確實是採用了罩袍來掩護自己:在開頭組織考驗新加入的年輕人,讓他去殺掉一個法國警察時,是一個穿罩袍的女性做好掩護並提供了槍支。
在電影末尾組織主要領導人撤離時,也是穿着罩袍偽裝成女性,同時罩袍下藏着槍支。當他們被法軍的巡邏隊發現時,他們直接掏出槍支開火還擊。
然而,當解放陣線的襲擊法國人居住區的時候,派出攜帶炸彈的女性並沒有穿罩袍,而是身着歐洲人常見的衣服。實際上只能依靠這種穿着通過當時法國人設立的關卡。
(前往領取炸彈的三位女性,她們都沒有身穿罩袍。另外她們也不是進行自殺式炸彈襲擊,而是把炸彈放在一個籃子裏,放到指定地點然後離開)
(攜帶炸彈的女性正在過關。請注意圖右有一個身穿罩袍的女性,以及士兵放行時的微笑。)
由此可見,對於瑞士來説,這種出於安全考慮對罩袍的禁止並無必要,更不要説瑞士境內大約只有30人是穿罩袍的。
對女性的物化和家庭暴力
罩袍被認為是男性主導權的象徵,它鼓勵人們去把女性想象和對待成僅僅是物。這種説法看起來非常有力,觀察者網評論區很多人持有這種觀點,並且還站在女性解放的角度去看待:
第一個問題在於,只有在西方視野中,這種罩袍才構成了一種男性統治的象徵。實際上:
面紗只能用當地的意思來解釋,這種意思是在它自己的社會空間內產生的。外來的解釋往往會從觀察者的社會空間出發來強加某些意思。對於西方人來講,面紗彰顯了女性的附屬地位和對女性的壓迫……但對一個1910年看着這幅圖的埃及人來説,面紗則象徵着女性的社會地位。最底層的女性,尤其是農村的和沙漠地帶的貝都因女性根本就不戴面紗。在城市裏,不同階層的女性戴着不同的面紗……因此,對西方觀察者來講,她的形象使人聯想起對《聖經》的回應,或者一種父權至上的社會體系。對一個埃及人來説,她的面紗最先能確定她的社會地位。換句話説,在不具備當地文化知識的情況下,西方觀察者將對圖片中的當代埃及女人的形象給以完全不同的解釋。[4]
雖然面紗不完全等同於罩袍,但是其背景是一致的。毫無疑問這不是説阿拉伯世界多麼“平權”,但是如果在不理解伊斯蘭宗教結構的背景下討論某種服飾,這實際上只是一種西方自我投射,把自己的想象強加在別人身上。
進一步説,就算在某種程度上罩袍仍然是物化的(從上面的引文來説,女性確實依靠一個物來確定自己的社會地位,雖然這個物沒有和男性的直接聯結),那麼西方社會里如此之多的物化女性的物品,為什麼沒有被禁呢?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僅僅禁止罩袍是一種雙標。
一個延伸觀點認為女性之所以穿罩袍是因為她們被強迫這樣做了。但是作者認為,對於造成身體生理傷害的家庭強迫應當使用家庭暴力相關的懲罰來個案處理;而對於家庭中固有的那種父權式強迫,這就不能用立法的方法來處理,而是一個漫長的社會變遷過程。
例外狀況
作者最後承認了一種例外狀況,在這種例外下禁止面紗是合理的。這個案例是土耳其在很久之前將面紗禁止了,然而作者認為,這是因為當時存在一個特定的情況:當時沒有戴面紗的女性會遭到騷擾、侮辱和暴力襲擊。因此禁止面紗能夠給不戴面紗的女性留有一個空間,雖然這個禁令限制了戴面紗的自由。
其他觀點
另外,觀察者網評論區提出了兩個延伸討論,第一個觀點是嘲諷西方的雙標。
作者也確實認為禁止罩袍是一種雙標行為。但是觀察者網評論區的討論卻是一種純粹抽象的討論,換句話説,他們把西方想象成鐵板一塊的,無視了這個法律是以一個極微弱的優勢全民公投通過的。另外一點是,作者指出,有一個國家的禁止罩袍不能被視為“雙標”。
這裏指的是法國。法國政治體系一直持強世俗化標準,對於公共場合的宗教表達有比較強的限制,因此對罩袍的限制和其政策是相對一致。然而這其中也內在着不平等。例如法國規定,在學校着裝中,不可以穿戴穆斯林頭巾、猶太人圓頂小帽和巨大(large)的基督教十字架。可是問題在於,前兩者對於宗教成員來説是強制性的(順帶一提不是所有伊斯蘭教派都要求成員穿罩袍),但是對於基督教徒來説並沒有義務戴十字架,更不要説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了。由此可見法國也存在相應的歧視。
(尚不清楚“巨大”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第二個觀點則是“入鄉隨俗”。
這是作者沒有提到的,而之所以沒有提到恐怕是因為一個簡單的原因:這些穆斯林是瑞士公民。上述評論裏“全盤接受”的説法莫名其妙,因為穆斯林並沒有要求全瑞士女性全部穿罩袍。而下面這個比喻也是同樣的:他們已經是瑞士公民了。
不過我們可以繼續按照這個比喻深究下去。這些穆斯林之所以進入瑞士,和瑞士人口增長率放緩相關,因此需要剝削的勞動力必須來自於東歐-中東地區。換句話説,這個比喻應當是老李被壓榨着建造了老王家的木地板,還不被允許行使他們自己的權利。這些移民遠離自己的家鄉,一邊受到物質上的剝削,另一邊還要遭到文化上的歧視,現在這個歧視還被做成法律制定了下來,誰沒有受到尊重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綜上我們不難發現,觀察者網的用户和瑞士的極右翼是站在一邊的,他們才是真正的西方中心主義者。這樣一個結論絕對是出人意料的,其具體的解釋需要更為細緻的關於後殖民問題的討論,不能在本文中詳細展開。但是,這種所謂的“現代化”和“進步”立場不僅在主張上站不住腳,甚至在基本史實上都是説不通的:土耳其女性在1934年就獲得的全國選舉投票權,瑞士女性一直到1971年才獲得。
參考文獻:
[1] https://b23.tv/gjmYWL
[2] https://b23.tv/9g8ISO
[3] transcripts.cnn.com/TRANSCRIPTS/0401/01/i_dl.01.html
[4] (英)羅伯特·J·揚:《後殖民主義與世界格局》,容新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91-92頁。
作者:吳衢
排版:Do V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