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印度當做佛教國家,可能是《西遊記》看多了,印度佛教滅絕的原因很複雜(下)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4-30 14:03
《把印度當做佛教國家,可能是《西遊記》看多了,印度佛教滅絕的原因很複雜(上)》
【恐龍從未滅絕過】
人們以為恐龍在6500萬年前都滅絕了,然而可以確定的是,至少有一部分恐龍活了下來,它們演化成了鳥類,變成了我們餐桌上的雞。
印度次大陸的佛教雖然也在穆斯林的鐵蹄下滅絕了,但它就像恐龍一樣,在另一片土壤上演化成了別的形態,我們現在稱之為藏傳佛教。
話説公元八世紀戒日王死後奸臣奪權,王玄策將其挫敗,卻管殺不管埋,**於是戒日帝國陷入分裂,西藏的吐蕃帝國坐收漁利。**之後印度進入了一段“三國”時期——東部的帕拉王朝(Pala Empire),西部的瞿折羅-普臘蒂哈臘王朝(Gurjara-Pratihara Dynasty),南部的羅濕陀羅拘陀王朝(RashtrakutaDynasty)。後面兩個王朝名字很長,記不住也不用記,跟印度佛教沒關係。
印度的“三國”時代
八到十二世紀的**帕拉王朝是印度佛教最後的輝煌,也是最後的庇護所。**商羯羅改革了婆羅門教之後,印度教得到了復興,嚴重擠壓了佛教的生存空間,各地的佛教徒紛紛湧向東部的帕拉王朝。Pala一詞意為保護者,大部分的國王都是大乘佛教和金剛乘佛教的虔誠信徒。金剛乘即密教(Tantra),是公元五世紀出現在印度教的一種神秘主義運動,後來被吸收為了佛教的密宗。
佛教裏面自稱密教是大日如來傳給金剛薩埵的秘密法門,由龍樹菩薩開南天鐵塔取得的秘密經典,以此來解釋密教的來源。然而龍樹的年代不晚於二世紀,那會兒密教壓根兒都還沒出現,所以這個説法完全站不住腳。學界相信密教來源於吠陀經和奧義書,在《阿闥婆吠陀》(Atharva Veda,漢譯“禳災明論”)裏面就有咒術治病、長壽法、增益法、和合法、降服法、王事法等,巧的是密宗《蘇悉地經》和《大日經》中的增益、降服、息災三法不但跟《阿闥婆吠陀》裏的咒術名稱相同,內容也無差異。
哎,寫到這兒我都不想再對印度教和佛教這兩位同學之間的互抄作業問題進行評論了。
話説帕拉王朝時期,統治階級對佛教的支持力度極大,不但復興了那爛陀學院,還興建了超戒寺(Vikramasila,也叫超巖寺)、飛行寺(Uddandapura)、金剛座寺(Vajrasana),據説每一座的規模都與那爛陀相當,與那爛陀一起並稱印度佛教四大寺,是世界歷史上的第一批頂級學府。這些寺廟培養出大批佛教人才,佛教發展得紅紅火火,跟阿育王時期有的一拼,並且還成功實現了文化輸出。
由於西邊兒已經被伊斯蘭教給佔了,帕拉王朝往外進行文化輸出的主要有兩個方向——西藏和印尼。這裏我們只講西藏,先丟一串名字給大家看看,瞭解藏傳佛教的同學應該會很熟悉:
蓮花生(Padmasambhava)——藏傳佛教寧瑪派創始人;
寂護(Santaraksita)——藏傳佛教僧團制度創始人;
阿底峽(Atisha)——藏傳佛教噶當派創始人;
薩惹哈(Saraha)——密宗無上瑜伽部創始人;
帝洛巴(Tilopada)——密宗噶舉派創始人,後來轉世成瑪爾巴正式創立藏傳佛教噶舉派。
這些人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是帕拉王朝時期的佛教學院畢業的,最後成了藏傳佛教開宗立派的祖師爺(最後兩位甚至都沒去過西藏)。藏傳佛教裏面有八十四位大成就者(Maha-Siddha),無一例外都是印度僧人,在藏傳佛教的傳説中這些大成就者具有各種各樣的神通法力。
阿底峽大師與28位大成就者
阿底峽大師是藏傳佛教後弘期貢獻最大的僧人,他在印度的時候就是知名大學者,幫助朗達瑪滅佛之後的西藏重建了僧團、重申了戒律,重新闡明瞭佛教的根本教義,一直傳承至今。後來帕拉王朝遭逢穆斯林入侵的時候,更有許多印度僧人逃往西藏,進一步推動了藏傳佛教的傳譯。
因此,藏傳佛教可以説是完整繼承了帕拉王朝時期的佛教,通過一窺藏傳佛教,剝離掉後來在藏地吸收的苯教元素,我們能夠想象得出印度佛教最後的模樣。
就拿藏傳佛教的造像藝術來説吧,我們常見的那些西藏佛教造像,並不叫“西藏風格”造像,而叫做**“帕拉風格”造像,繼承自帕拉王朝時期孟加拉雕塑家的創新**。當年帕拉王朝的絕大多數佛像,都已被穆斯林所毀壞,因此想要研究帕拉風格的造像藝術,西藏倒是提供了不少範本。
帕拉王朝時期的印度教造像,很多特徵都在後來的藏傳佛教造像上得到了傳承
為啥那些專家一看某個造像就能判斷出大致年代?因為很多造像特徵是某個年代之後才產生的,甚至是某個年代的專屬。一個特徵或許是巧合,但很多個特徵的組合就非常具有説服力了。比方説拉達克有一尊官方宣稱是公元前一世紀修建的強巴佛(這明顯違背了佛教造像歷史的常識),我一個對造像頗有研究的朋友一看就説是帕拉風格,她説那尊佛像的站姿、裙褲、腹部卷肉、花串、膝部鼓起、瓔珞帶、臂環這些元素都指向了這是一尊八到十一世紀左右的帕拉時期造像。
官方號稱公元前一世紀的強巴佛造像,起碼多説了一千年
再説藏傳佛教的僧團制度,你如果去過拉薩的三大寺,或許會聽説過這些寺廟當年的規模,鼎盛時期有七八千乃至上萬的僧人。如今南印度的藏傳佛教四大寺,也依然保留了阿底峽當年幫他們重建的僧團制度,整個寺院就是一座大型學術中心,有非常嚴密的組織結構,醫院、超市、郵局等一應俱全,儼然是一箇中等規模的社區。每個人僧人都必須學習固定的課程,考取學術頭銜。
這麼多的僧人從哪兒來呢?
很多人應該聽過清末名將僧格林沁,這其實是一個藏文名字Sengge Rinchen,説明出身藏傳佛教家庭。他堂堂一代親王,總共六個兒子,三個送去做了喇嘛。在過去的藏傳佛教社會,出家絕非出身貧寒的無奈選擇,而是一種家族榮耀,當時每家都至少要送一個孩子去寺廟出家。****而目前藏傳佛教僧團制度面臨凋敝危機,因為今時今日恐怕已經沒什麼父母願意送子女出家了。
**西藏在拷貝印度佛教的時候,甚至把種姓制度也一起拷貝了過來。**我前面就提到,印度佛教在發展過程中,把種姓這種明顯“反佛教”的制度帶入了佛教體系,除了尼泊爾的尼瓦爾佛教,舊西藏也是明證。
我們的歷史書裏説舊西藏過去是農奴社會,其實這一説法是有爭議的。農奴制在西藏部分地區確實存在,但在包括衞藏在內的西藏中部地區,用“種姓制度”來描述1950年之前的傳統西藏社會階級更為貼切。
西藏過去的種姓分上中下三個階層,這些階級為世襲,上層和下層的階級固定,中層的不同階級之間具有一定流動性。
上層
最高級:一般只有達賴喇嘛,或者乾脆空置;
貴族(Sger-Pa):總數在150個到200個左右的貴族家庭,其中Yabshi是達賴喇嘛的後代,Depon是古代皇室後代,Midak則是其他一般貴族;
高級政府官員和僧官,通常是現任官員的家人或者貴族家的次子。所謂“僧官”只要在找個寺廟住一兩晚就行了,不用出家。
中層
納税地主(Tre-ba):掌握了較多土地的莊園主,主要義務是納税,以家族為單位,該義務屬於整個家庭。
普通人(Mi-ser):普通藏傳佛教信徒,可以為莊園主工作成為佃農(Mi-bo),也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地方,還可以從事貿易或手工業。
農户(Du-jung):類似於小地主,但對土地的所有權並不確定,死後子女未必能繼承土地。納税義務較輕,徭役義務較重,義務僅屬於個人。
下層
賤民(Ragyabpa):那些從事“不潔淨”工作的人,比如漁民、屠夫、劊子手、天葬師、鐵匠、金匠、妓女等。金匠是地位最高的賤民,劊子手則是最低的;
僕人(Nangzan):為貴族家庭服務,佔總人口5%左右;
奴隸:主要來源是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這一階級在十三世達賴時期就已廢除。
因此,毋庸置疑的就是,**已然面目全非的印度佛教在西藏借苯教之屍還魂,又發明出轉世、政教合一等新玩法,於是才有了我們如今看起來如此神秘豐富的藏傳佛教文化。**但不可否認的是,藏傳佛教也是現存最為完整地記錄了兩千多年來形成和發展的佛教教義、哲學、科學的傳承,直接從梵文原著繼承而來,包括了所有的顯、密論典。
卻不知當年那爛陀寺院那九百多萬卷經書,現今留存幾何。
這是如今三大派佛教的分佈,金剛乘一路基本是對當年印度佛教的繼承。最西邊那個小點點是俄羅斯的卡爾梅克共和國,去年過去看了看,下次有機會寫
【新佛教NAVAYANA】
根據2011年的人口普查,如今的印度大約有840萬佛教徒,佔總人口的0.7%。而印度獨立後1951年的第一次人口普查,當時佛教徒只有18萬人,增長了將近五十倍,怎麼可能?!
目前印度佛教徒分佈,比例最高為拉達克、錫金地區,中部那一大塊綠的,則是達利特佛教
很多人或許從來沒有聽説過,除了大乘(Mahayana)、小乘(Hinayana)、金剛乘(Vajrayana)之外,在1956年的印度,有一種全新的教派被創立——新乘(Navayana,nava新的,yana載具)。目前印度這一教派佔到佛教徒總數的87%,即730萬人,其中90%的人都在馬哈施特拉邦,通常被稱為達利特佛教(Dalit Buddhism,Dalit是賤民的意思)。
這一教派的創始人是阿姆倍伽爾博士(Bhimrao Ramji Ambedkar),他1891年生於印度的一個賤民家庭,由於父親及祖輩都曾效力於英國軍隊,因此有機會進入政府學校上學,在學校期間飽受歧視。但阿姆倍伽爾是個超級學霸,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孟買大學經濟學和政治學的學位,又先後在印度、英國、美國的大學獲得四個博士學位。
他的博學為他贏得了非常高的社會地位,成為了印度獨立後的第一位法律和司法部長,還設計制定了印度的憲法,如今印度那格浦爾(Nagarpur)的國際機場就是以他命名的。然而即便如此,他的一生始終生活在賤民身份的陰影下,因此畢生都在為賤民階層追求平等權利而努力。他認為賤民獲得平等的唯一出路是從心理上拋棄印度教和種姓制度的束縛,至於如何實現這一點,他的設想是通過改宗其他宗教。
他曾考慮錫克教,但他發現如果賤民集體皈依錫克教,很可能會成為錫克教徒中的“賤民”階層,就跟印度賤民改宗伊斯蘭教的結果一樣(這個問題我在《開局一個神,故事全靠編——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一文有詳細論述)。
他比較了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佛教,耶穌自稱“神的兒子”,穆罕默德自稱“神的使者”,克利須那自稱“神的化身”,而只有佛陀是“人的兒子”,並滿足於做一個普通人,從未宣揚世界有任何超自然的起源,也從未創造任何奇蹟證明自己具有超自然的力量。
他花了一生時間研究佛教,意識到佛教才是唯一能與科學相容的宗教。但他也意識到如今的上座部佛教和大乘佛教經歷了兩千多年的發展,混入了太多不屬於佛教核心思想的私貨,於是他拒絕並批判了佛教中的許多概念與實踐,如因果、輪迴、苦修、冥想、涅槃、苦集滅道四聖諦,將佛陀的教義重新詮釋為階級鬥爭和社會平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兩千五百年前的原點……
新佛教中的佛陀塑像,手捧着阿姆倍伽爾的照片,前面供奉着阿姆倍伽爾的著作《The Buddha and His Dhamma》(佛陀和他的佛法)
……可如今早已不再是佛陀的時代。
我不得不説,阿姆倍伽爾終究是個天真的印度人,有其思維方式和那個時代的侷限性,他的侷限性使他認定“人必須要有宗教信仰”,**既然所有的現存宗教都讓他很失望,那他就自己創造一個。**他廢除了那麼多佛教的教法,卻保留了“偶像崇拜”這麼顯而易見的謬誤。他的侷限性或許令他無法想象,人就算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就算不拜任何偶像,也有辦法活得很好很平等。
後來的事實亦證明這種新佛教對於改變賤民社會地位的嘗試並不成功。Navayana創立之後,數百萬馬哈施特拉邦的印度教賤民改宗這一新佛教,從而形成了一個新的“佛教賤民”階級。如今很多印度人一看到印度臉的佛教徒,立刻就會聯想到他們是賤民社區出身“達利特佛教徒”(Dalit Buddhist),還是跟過去一樣看不起他們。
問題明明出在整個印度社會,賤民階層獲得平等的唯一出路,恐怕只有在印度發起一場顛覆整個社會舊秩序體系的狂風暴雨式的流血革命,而不是給自己換一個名字,改一個偶像來拜。
佛教從來不是用來改變社會的,而是用來改變自己內心的。
為紀念阿姆倍伽爾博士修建的Deeksha Bhoomi窣堵坡,意為剃度之地
【結語】
至此,“被重新發明的印度文化”系列暫告一段落。
雖然寫了那麼多“毀謗”三寶的話,我自己其實也算是一名佛教信徒,我相信佛陀所定義的世界真相——無常才是世界上唯一的“常”。
一切的文化、文明都在不斷修正演變,能夠被繼承發展,必然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發明”。
佛陀自己早已洞察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很早就預見到了佛法會被篡改。從某種意義上講,堅信佛法從未被篡改過,才是“不信佛”。
有一部分佛經明明是後世所著,然而為了強調其權威性,就編出某某菩薩夜升忉利天、夜升兜率天的故事,説佛陀在夢裏面給他傳法,這十分自欺欺人。**其實佛經是否佛陀的原著並不那麼重要,因為“佛經”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像我這樣的死理性派,對於任何沒有可靠證據的説法都會持保留態度,但假如必須面臨這樣一個抉擇: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或者《金剛經》消失,那我寧願我消失——我雖然不能百分百堅定地認為這是佛陀的原著(因為沒有直接的證據);可我仍然願意用我的生命捍衞這本經書,不因為它是佛經,而是因為它裏面的道理實在太頂級了。
我也曾也對唯識論和中觀論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想十分着迷,可我並不會糾結於這是否佛陀本人的觀點,只要它有意思,對我有所啓發就夠了。佛陀本人想必不會立下規定:只有我本人的思想才能稱為佛教思想。就連“佛教”這個名稱恐怕也是佛陀入滅很久之後才有的吧。
所謂佛教者,即非佛教,是名佛教。
最後附張圖,幫大家理一下印度歷史的大致發展順序
參考資料:
孫晶:商羯羅是假面的佛教徒嗎
張文玲:佛教造像從無到有的演變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