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笑顏 | 水果波羅蜜考_風聞
史学研究-史学研究官方账号-2021-05-03 20:32
基本信息
摘要:“波羅蜜”一詞, 一指水果波羅蜜, 另外則是指佛教用語“到彼岸”之意。水果波羅蜜自唐代始見載於史料, 稱“婆那娑”或“般橠娑”。此後在各地方誌、筆記以及文人詩詞中多有記載。然同名異物、異名同物者甚多, 後人多有混淆。波羅蜜產自南亞東南亞一帶, 自明清才在我國瓊南一帶大面積種植, 此前始終為國人所稀見, 故更添加了“異域想象”的色彩。且受唐以後佛教世俗化的影響, 世人不斷地將與佛教相關的內涵加諸波羅蜜之上, 不僅將“優缽曇”等概念附會, 又加以同佛教用語中的“波羅蜜”一詞同音, 賦予了水果波羅蜜以佛教文化的意象, 在與佛教相關的繪畫、詩詞中多有體現。
作者簡介: 孫笑顏, 女,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2017級博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為中國社會史、明清史。文章原刊:《農業考古》2018年第3期。
“波羅蜜”一詞, 據《現代漢語詞典》所載有兩層含義, 一則常指水果波羅蜜, 另外則是指佛教用語 (1) 。水果波羅蜜, 通稱為木波羅, 廣州稱其為樹波羅, 雲南稱牛肚子果。英文學名Artocarpus Integrifolia, 或稱為Jack Fruit。[1] (第23卷, P44) 梵語為Panasa Phalasa或Kantakaphula。(2) 史料中記載較為詳實的當屬《本草綱目》:
波羅蜜, 梵語也。因此果味甘, 故借名之。安南人名曩伽結, 波斯人名婆那娑, 拂林人名阿薩嚲單, 皆一物也。波羅蜜生交趾、南番邦諸國, 今嶺南、滇南亦有之。樹高五六丈, 樹類冬青而黑潤倍之。葉極光淨, 冬夏不凋。樹至斗大方結實, 不花而實, 出於枝間。多者十數枚, 少者五六枚。大如冬瓜, 外有厚皮裹之。若慄球, 上有軟刺礧砢, 五六月熟時, 顆重五六斤。剝去外皮, 殼內肉層疊如橘囊, 食之味至甜, 美如蜜, 香氣滿室。一實數百核, 核大如棗。其中仁如慄黃, 煮炒食之甚佳。果中之大者惟此與椰子而己。[2] (果部第三十一卷, P1508)
波羅蜜在各地方誌、筆記以及文人詩詞中也多有記載, 但同名異物、異名同物者甚多。而判斷波羅蜜是否為如今我們所認知的依據應為是否有類似“大如冬瓜, 外有厚皮裹之”、外殼“若慄球, 上有軟剌礧砢”及果實“一實數百核, 核大如棗”諸如此類的形容。
學界專門就波羅蜜成文的有李善磊的《古代波羅蜜地理分佈考》[3], 文章就波羅蜜在明清時期南亞、東南亞種植的地理分佈進行了梳理, 鈎沉了廣東、廣西、雲南方誌史料中波羅蜜的記載。但文章僅侷限於波羅蜜在明清二代史料中的記載, 並未對波羅蜜水果本身追本溯源, 對“波羅蜜”“優缽曇”等名詞界定及時間的考證中也存在着諸多疏漏。因此本文試圖對波羅蜜追本溯源, 考證、釐清波羅蜜這一名物歷代的史料記載。並勾勒水果波羅蜜和佛教波羅蜜是如何確立文化關係, 歷代如何層壘地加註文化想象, 賦予波羅蜜眾多的文化意義。
一、同物異名:婆那娑、般橠娑、婆羅那娑、波羅蜜
史料中關於波羅蜜的記載最早見於隋唐時期, 但在此時期波羅蜜尚未在我國普及栽培, 國內關於這種異果的認知也十分有限, 僅作為南方蠻夷諸國的特產略記一筆。在這一時期, 關於波羅蜜名稱的記載較為混亂, 多個名稱同時共存。所用的名稱為梵語音譯的“婆那娑”“般橠娑”“婆羅那娑”等。
《隋書》中記載真臘有“異者有婆那娑樹, 無花, 葉似柿, 實似東瓜”[4] (卷八十二《南蠻》, P1837) 。而唐人段成式所著的《酉陽雜俎》中也有關於婆那娑樹的記載:
婆那娑樹, 出波斯國, 亦出拂林, 呼為阿贋嚲單。樹長五六丈, 皮色青綠, 葉極光淨, 冬夏不凋, 無花結實。其實從樹莖出, 大如東瓜, 有殼裹之, 殼上有刺。瓤至甘甜, 可食。核大如棗, 一實有數百枚。核中仁如慄黃, 炒食甚美。[5] (卷十八《廣動植之三》, P178)
玄奘《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為“般橠娑”, 為奔那伐彈那國特產:
奔那伐彈那國, 週四千餘里……土地卑濕, 稼穡滋茂。般橠娑果既多且貴。其果大如冬瓜。熟則黃赤。剖之, 中有數十小果, 大如鶴卵。又更破之, 其汁黃赤, 其味甘美。或在樹枝, 如眾果之結實。或在樹根, 若伏苓之在土。[6] (卷十, P231)
《大唐西域記》中“般橠娑果”一詞的記載, 同《隋書》及《酉陽雜俎》所記的“婆那娑”同音, 同梵語Panasa Phalasa音極為相近, 且外形、大小的形容和食用方法符合波羅蜜的基本特徵。“奔那伐彈那”或譯作“奔那伐檀那”。《新唐書》地理志附安南通天竺道載:“自羊苴咩城……又西北渡迦羅都河至奔那伐檀那國六百里……一路自諸葛亮城西去……又西南千二百里, 至中天竺國東北境之奔那伐檀那國。”[7] (卷四十三下, P1152) 故地據考證在今孟加拉國朗普爾附近, 為古代緬甸、印度間交通線所經之地。
此外, 在唐人所修的《北史》中記“婆那娑”為“婆羅那娑”, 其遣詞和形容與《隋書》相同。“異者, 有婆羅那娑樹, 無花, 葉似柿, 實似冬瓜”[8] (卷九十五, P3162) 。而“婆羅那娑”這一名稱至少至宋代仍得以沿用:如鄭樵《通志》中記載真臘特產, “有婆羅那娑樹”[9] (卷一百九十八, P3176) ;馬端臨《文獻通考》的《真臘傳》中載:“婆羅那娑樹, 無花, 葉似柿, 實似冬瓜。”[10] (卷三百三十二, P2605)
而至宋代趙汝適所著的《諸蕃志》始稱其為“波羅蜜”:
波羅蜜, 大如東瓜。外膚礧砢如佛髻。生青、熟黃。削其膚食之, 味極甘。其樹如榕, 其花叢生, 花褪結子, 惟一成實, 餘各蘸死。出蘇吉丹。廣州南海廟亦有之。[11] (卷下, P34)
蘇吉丹為爪哇屬國, 後訛為思吉港。《明史》記載蘇吉丹:“國在山中, 止數聚落。酋居吉力石。其水潏, 舟不可泊。商船但往饒洞, 其地平衍, 國人皆就此貿易。其與國有思魯瓦及豬蠻。豬蠻多盜, 華人鮮至。”[12] (卷三百二十四, P8405) 今為加里曼丹島一帶。
“婆那娑”“般橠娑”和“婆羅那娑”三種名稱都是基於波羅蜜梵語的音譯, 並不具備漢語植物命名的原則屬性。而自宋代後, 無論文人詩詞筆記還是地方誌都基本沿用“波羅蜜”這一名稱。趙汝適《諸蕃志》中記載的波羅蜜表示了廣州地區已經出現並開始栽培波羅蜜這一水果。“波羅蜜”這一名稱的沿用, 則正是完成了在地化後, 廣州當地的居民賦予的名稱。然而“婆那娑”是如何併為何轉變為“波羅蜜”這一名稱, 併為何同佛教詞彙的波羅蜜相關聯?則甚少有學者涉及。《本草綱目》中提出一説:“波羅蜜, 梵語也。因此果味甘, 故借名之。”[2] (果部第三十一卷, P1508) 但《本草綱目》僅僅是解釋了借“蜜”一字的含義。事實上, 早於隋唐甚至更早前, 我國本土就已經有了“波羅蜜”這一作物名稱。
二、同名異物:波羅蜜及其同名果物
唐代《蠻書》中有便已有“波羅蜜果”的記載, 產於雲南麗水城。但究其形容, 和我們現今所認知的波羅蜜種相去甚遠:
麗水城又出波羅蜜果, 大者若漢城甜瓜, 引蔓如蘿蔔 (3) 。十一月、十二月熟, 皮如蓮房, 子處割之, 色微紅, 似甜瓜, 香, 可食。或雲此即思難也。南蠻以此果為珍好。祿卑江左右亦有波羅蜜果。樹高數十丈, 大數圍, 生子, 味極酸。蒙舍、永昌亦有此果, 大如甜瓜, 小者似橙柚, 割食不酸, 即無香味。土俗或呼為長傍果, 或呼為思漏果, 亦呼思難果。[13] (卷七, P193)
《蠻書》記載該“波羅蜜果”引蔓如葡萄, 應為藤本植物。皮如蓮房, 果實大者若甜瓜、小似橙柚。據清人盧文弨的校注, 該處的“菠蘿蜜果”別稱為“蜜多蘿” (4) , 一名“樹菠蘿”。此外, 明人謝肇淛在《滇略》記載:“波羅蜜形如瓜, 短瓣攢生如椀。其味, 黃者甘、赤者酢, 潞江及虧容夷地所產。”[14] (卷三《產略》, P122) 可見雲南地區所稱的波羅蜜除卻名稱外, 無論形容外貌和果實, 同常綠喬木、果實巨大的波羅蜜並非同一物種。據筆者參考《中國樹木志》《中國植物誌》等推斷, 這一地區的“波羅蜜”可能是南五味子屬的“黑老虎” (5) 。
而在波羅蜜應當已經較為人所知的明清時期, 波羅蜜仍有諸多同名異物者。如清人謝堃所著的《花木小志》中記載:“蕉, 名芭蕉者, 葉可制扇。名水蕉者, 花香, 皙白, 實形似肥皂水角, 可食, 根名波羅蜜, 亦可食。”[15] (P370) 則是將水芭蕉的根稱為“波羅蜜”。
不僅如此, 菠蘿和波羅蜜兩種果物也多有混淆。清人周煌在《琉球國志略》中所載的“阿咀呢”一物:
阿咀呢, 葉長, 旁有刺, 久成林, 連蔓堅利, 可為籓牆, 葉可造席, 根可絞索。開花者為男木, 花白若蓮瓣合尖, 左右迸疊。十餘朵直上。五椏蕊露如杖, 長數寸, 芳烈如橘。女木無花, 結實大如瓜。膚紋起釘, 皆六稜, 可食。雲即波羅蜜別種, 一名鳳梨。[16] (卷十四, P170)
阿咀呢, 一説為林投, 古亦作菻荼, 是熱帶太平洋海岸常見植物 (6) 。周煌認為阿咀呢分男女, 開花者為男木, 無花為女木。女木被當地人稱為“鳳梨”, 被認為是波蘿蜜的別種。參考《中國植物誌》中林投的圖像, 其果實同鳳梨無論莖葉、果實都更為相近, 其別名為“假鳳梨”, 常被誤認為同源物種。鳳梨俗稱菠蘿[1] (第13 (3) 卷, P65) , 醫書和方誌中或作“波羅”, 同波羅蜜僅相差一字, 因此常被認為有所淵源。而波羅蜜樹也多被記作“波羅樹”。如屈大均所著的《廣東新語》中記波羅蜜於“波羅樹”詞條中;清人印光任所撰《澳門記略》記:“波羅樹, 今南海神廟前一株最古。蕭梁時西域達奚司空攜種入中國者, 一名‘優缽曇’, 無花而果。”[17] (P69)
此外, 波羅蜜也多被認為即是“優缽曇”。如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記載波羅蜜即佛氏所稱波羅蜜, “亦曰優缽曇”[18] (卷二十五《木語》, P634) 。清人吳其濬著《植物名實圖考》中記載對波羅蜜又稱優缽曇給予一種解釋:“……無花結果, 或生一花, 花甚難得, 即優缽曇花, 可備一説。”[19] (卷三十一《果類》, P684) 即因為波羅蜜“無花結果”的特性, 因此被誤認為優缽曇。優缽曇是梵文dumbera的音譯, 即優曇花, 全音譯為“優曇缽羅花”, 意譯為“祥瑞靈異的花”。《南史》:“國中有優缽曇花, 鮮華可愛。”[20] (卷七十九, P1986) 但深究優缽曇為何物, 除有波羅蜜一説外, 還有諸多解釋。較為通行的一種是“無花果花”。《本草綱目》中記載:“無花果, 釋名映日果。《便民圖纂》稱優曇缽, 廣州志稱阿駔。”[2] (果部第三十一卷, P1508)
但作為佛教詞彙的“優缽曇”指的即是“無花而實”的祥瑞。僅僅是一虛指, 世間並無此花。唐釋慧琳《一切經音義》釋義:“優曇花, 梵語古譯訛略也。梵語正雲烏曇跋羅, 此雲祥瑞靈異。天花也。世間無此花。若如來下生、金輪王出現世間, 以大福德力故, 感得此花出現。”[21] (卷八, P143) 又如蘇東坡《贈蒲澗信長老》 (7) 詩中記:“優缽曇華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南宋王十朋注云:“優缽曇, 翻譯名義, 集優曇缽羅此, 雲瑞應閻浮提內有尊樹王, 名優曇缽, 有實無華, 若優曇缽有金華者, 世乃有佛。”[22] (卷三十八《贈蒲澗信長老》, P2066)
優缽曇被認為是波羅蜜或是波羅蜜別種, 這一説法在明清時期開始在史料中出現。主要是因為波羅蜜花較為稀見, 因此被認為是“無花而實”, 故而附會波羅蜜為優缽曇, 這一聯繫或許也層壘地增加了波羅蜜和佛教的諸多聯繫。
三、水果波羅蜜和佛教關係
佛教中的波羅蜜一詞本為梵語。《六祖壇經》載:“何名波羅蜜?此是西國語, 唐言到彼岸, 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 如水有波浪, 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 如水常通流, 即名為彼岸。故號‘波羅蜜’。”[23] (《般若品第二》, P83) “波羅”是“彼岸”的意思, “蜜”是“到、到達”之意。波羅蜜譯為“到彼岸”, 即從生死此岸到達涅槃彼岸的修行, 解釋其意義即為“離生滅”。簡而言之就是“到彼岸、度無極”的意思。佛教中有六度修行的説法, 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 往往也稱為佈施波羅蜜, 忍辱波羅蜜等。原本和水果的“波羅蜜”沒有直接的關係。在明代以前, 史料中也極少見到水果“波羅蜜”和佛教有關的記載。
元大德年間的《南海志》記一則事:“波羅密, 樛枝大葉, 實生於幹。其大如瓠, 蜜煎最宜。南海廟東西各一株。每歲九、十月熟, 取供諸台, 它莫敢取。本西域種也。一名曩伽結。”[24] (卷七, P32) 南海廟東西兩側的菠蘿蜜樹相傳是蕭梁時期, 西域達奚司空栽於此處。這一傳説賦予果實神秘色彩, 帶有着獨特的“異域想象”和宗教色彩。
但從明代開始, 水果波羅蜜成為了宮廷佛法儀式的貢品, 和佛教的關聯初現端倪。《明宮詞》中有關波羅蜜的詞有兩首, 記載的是天啓年間的宮內西苑溺死二人, 作法事禮佛一事。一首是蔣之翹《天啓宮詞一百三十六首》中的一首:“高玄法會演盂蘭, 個個西僧紫袖寬。澤畔魂歸幡影亂, 波羅蜜供佛燈寒。”《明宮詞》注云:“西苑溺死暖閣二人, 贈升乾清宮管事。是年中元, 命忠賢於大高玄殿作佛事薦之。甜食房制進波羅蜜為佛供。”[25] (《天啓宮詞一百三十六首》, P60) 另一首詩為秦徵蘭所作, 也收錄於《明宮詞》:“冰鴨銀苗院院同, 鵲橋衣卸巧山空。晚涼供罷波羅蜜, 去看河燈萬點紅。”《明宮詞》注:“甜食房進供佛波蘿蜜, 西苑作法事, 放河燈。”[26] (《天啓宮詞一百首》, P41) 兩首宮詞所述的都是天啓年間宮中甜食房進供波羅蜜作為禮佛的貢品。
而在清代文人詩詞之中, 這一關聯性則更為突出。如清人朱景英《畬經堂詩文集》中收錄的《食波羅蜜》一詩:“為愛中邊味, 寧辭割蜜脾。餘香來佛缽, 再濯出清池。薝蔔風林現, 醍醐露乳垂, 三三勞説法, 噉罷尚攢眉。”[26] (詩續集卷二, P81) 除“餘香來佛缽”這一明顯與佛教關聯外, 詩中還有多處佛教典故。如“中邊”一詞, 佛教指中觀與邊見。《四十二章經》載:“佛所言説, 皆應信順, 譬如食蜜, 中邊皆甜, 吾經亦爾。”[27] (第三十九章《教誨無差》, P76) 又如清人譚瑩所著收於《樂志堂文集》一詩:“桄榔樹古, 恰如銅柱之威靈;葭菼花明, 恆見鐵船之巡邏。波羅蜜果依然老佛之因緣, 靈化楮錢且作伽藍。”[28] (卷十七, P179) 詩中將波羅蜜果實同道家、佛教相聯, 意指波羅蜜的果實有能將祭祀所用紙錢靈化為佛教寺院的功能。
此外, 如《兩浙8斬軒續錄》中收錄了郭象升 (8) 所寫的平昌土產八詠, 其中有一詠寫波羅蜜:“參透波羅甜似蜜, 我來南土當西天。而今不用拈花笑, 現宰官身已四年。”[29] (卷二十九, P2165) 詩中則將水果波羅蜜和佛教詞彙的波羅蜜徹底混淆, 認為波羅蜜果中藏有佛學玄機亟待參透。
在清代畫家顧尊燾 (9) 所繪的《語石早年遺照》一圖中, 波羅蜜在僧人的遺像畫中也有所呈現。圖為通證禪師 (10) 單趺坐於黑色紅底榻上, 左手持紫色花朵;身旁立一位侍者, 衣紋繁複, 神情自在。底榻右邊立有方桌, 除肖像畫中常見的花草飾外, 方桌上還放置三枚菠蘿蜜。基於上述理解, 陳設波羅蜜則有涅槃、渡彼岸的佛教意象。遺像畫中陳設擺放三個菠蘿蜜, 或有佛法僧三寶的寓意。
顧尊燾:《語石早年遺照》 (局部)
明清兩代開始, 波羅蜜逐漸地被賦予了佛教的文化象徵。一方面是上文言及的波羅蜜和優缽曇的誤認致使人們產生佛教文化的想象。另一方面, 可能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則是明清時期水果波羅蜜和佛教波羅蜜由於名稱一致而產生的自主的聯想, 使人們產生了混淆。
四、波羅蜜傳入中國後的在地化
波羅蜜傳入中國的具體時間傳説最早源於蕭梁時期, 西域達奚司空攜子二枚栽於南海廟, 臨江也因此得名“波羅江”, 南海廟也稱為“波羅廟” (11) 。在廣州南海諸地的地方誌中多沿用這一説法。但在正德《瓊台志》中記載波羅蜜傳入中國應當為元代中葉:“始產臨高, 今鄰邑大半有之, 則是此種傳來中國未久, 當在元中葉時也。”[30] (卷八《土產》, P171) 明人王同軌在《耳談類增》提出另一説, 認為波羅蜜在上古時期並未傳入中國, 直至明朝初年起才有所見, 歷經五六十年後在海南地區盛產。
《四夷傳》:百濟有波羅婆樹, 其實如甕。又波斯國亦岀, 佛林國呼為阿菩嚲樹。長五六丈, 皮色青綠, 葉光淨, 冬夏不凋, 無花結實。從樹莖出, 有殼裹之。殼上有刺, 核大如棗。一殼中其數百枚, 核中仁如粟黃, 食甚美。古中國未有也。國初始產臨高邑, 邑父老曾未之識。歷五六十年, 始多有之。南海亦間有。宣徳季年, 內使歲取充貢, 臨高甚苦之。正統改元, 太皇太后下詔禁止, 民得蘇息。[31] (卷二十二《脞志草木篇》, P180)
但實際上前引宋《諸蕃志》中記載在廣州南海廟已有波羅蜜的存在。《耳談類增》提到自宣德年間始納貢朝廷, 成為海南百姓沉重負擔, 至正統年停止納貢。
明清時期廣東、海南和福建諸地方誌中始有較為詳實的波羅蜜的記載, 對作物的類型、產地和食用方法有了進一步的敍述。如正德《瓊台志》記載:“波羅蜜, 乾濕胞二種。剖之若蜜, 其香滿室。出臨高者佳。間有根結地裂, 香出尤美。……始產臨高, 今鄰邑大半有之, 則是此種傳來中國未久, 當在元中葉時也。宣德季年, 內使取充貢, 民甚苦之。正統改元, 聖後臨朝禁止。”[30] (卷八《土產上》, P171)
《瓊台志》中波羅蜜分為幹胞、濕胞兩個品種的分類沿用至今, 並提出以產自海南的波羅蜜為最佳。雖然滇南地區也有產出, 但如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中所載, 滇南元江州所產的波羅蜜極易腐爛, 品質不佳:
波羅蜜, 詳《桂海虞衡志》。《本草綱目》始收入果部, 不花而實。兩廣皆有之。核中仁如慄, 亦可炒食。滇南元江州產之, 三五日即腐。昆明僅得食其仁。其餘多同名異物。《粵志》謂無花結果, 或生一花, 花甚難得, 即優缽曇花, 可備一説。[19] (卷三十一《果類》, P684)
波羅蜜作為原產於南亞、東南亞的熱帶水果, 受制於緯度、氣候和地理位置的限制, 在我國主要集中在瓊南地區, 也是因為同東南亞地區的氣候和水土較為相似。食用方式則以生食為主較為簡單, 主要是依據波羅蜜的乾濕品種和產地略有區分。正德《瓊台志》中記一長詩, 將波羅蜜的形貌、食法和傳入中國的歷史以文學的形式呈現:
大易稱碩果, 此物無與友。重大難著枝, 一一樹腰吐。造化妒全美。命形有好醜, 好者如圓甕, 醜者如缺缶。周殼刺森森, 乍見驚觸手。秋來腹釀蜜, 好醜無不有。簇簇黃金胞, 十百聚一母。胞胞崖蜜滿, 蜜唧堪比偶。異香謝龍腦, 慎摘敢輕剖?置之密室中, 香風穿户牗。霜刀分黃金, 八口來聚首。老稚各滿量, 棄核收升斗。濯香炒棄核, 比慄猶可口。下惠食飴美, 思以養黃耇。我心亦似之, 食此忍下脰。憶昔博望侯, 空遍西域走。波斯佛林產, 武帝曾識否?寥寥千載下, 識者屬誰某?怪哉唐成式, 秘檢搜二酉, 著此《異木篇》, 其傳亦已久。何時來瓊海, 名稱小變舊。無乃西海舶, 世遠不可究。在昔歲丙辰, 尤物為民咎。誰俾死復生?女中堯舜後。遺澤萬萬年, 每食祝萬壽。又:碩果何年海外傳?香分龍腦落瓊筵。中原不識此滋味, 空看唐人《異木篇》。[30] (卷八《土產上》, P171)
除了削皮食用內瓤外, 粵西、滇南地區將碩大的波羅蜜核收集起來炒制, 核中的仁, 味道極佳, 似慄黃味。
五、餘論
“舶來品的真實活力存在於生動活潑的想象的領域之內, 正是由於賦予了外來物品以豐富的想象, 我們才得到了享用舶來品的無窮樂趣。”[32] (P17) 波羅蜜於隋唐時期自南亞、東南亞將此品種傳入國內, 廣州、海南等地方先後開始培育, 逐漸成為了地方特色的水果之一。
波羅蜜這一水果於隋唐始見載於冊, 為“婆那娑”或“般橠娑”等舶來詞, 直接音譯自波羅蜜的梵語名稱。唐代雖然也有被稱為“波羅蜜”的果物, 但究其形貌與如今的波羅蜜並非同一物種。自宋代《諸蕃志》始, 波羅蜜這一稱呼成為定稱, 但同佛教用語的波羅蜜並無過多聯繫。直至明清, 水果波羅蜜才和佛教的關係逐漸牽連起來。一來在於波羅蜜本身無花結實的特性, 被一部分人認為是“優缽曇”, 即無花而實的祥瑞, 同音譯為“優曇缽”的無花果樹相混淆。
另一方面, 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則應當是兩個波羅蜜由於名稱的相同使人自發的產生同源的聯想。波羅蜜原產于波斯, 後僅在南海和瓊州有所種植, 為世人所罕見。而南海廟種植的兩株波羅蜜樹又賦予果實神秘色彩, 帶有着獨特的“異域想象”和宗教色彩, 在當地也以此作為供奉。在《明宮詞》中, 法事以波羅蜜做佛供。在清代除了畫作外, 詩詞中也明確地將波羅蜜水果同佛教關聯, 取佛教語的優缽曇的祥瑞之花和波羅蜜語到彼岸的意味。
波羅蜜一詞何時、以及為何被本稱為“婆那娑”的水果借稱為波羅蜜, 已無從知曉, 是否是假借或僅僅是同雲南地區的“波羅蜜”名稱巧合, 也未可知。《本草綱目》提出一種解釋, 即“波羅蜜”之名“或因為此果味甘, 故借名之”。但這僅僅解釋了蜜字的原因。且“波羅”又同菠蘿相近, 在諸多方誌譜書中也多被混淆。在李約瑟看來, 漢語植物命名法這樣一個龐大體系, 由於過去長期自然發展, 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從現在看來可能屬於篇目累贅的毛病———混亂和交叉的問題[33] (P18) 。波羅蜜自廣、瓊一帶傳入, 在命名中有口語聲調轉變和各地方言不同的原因, 致使了波羅蜜寫法上的不同, 從而造成了諸多混淆。但正是這些巧合和混淆, 豐富了歷代人民的想象, 不斷層壘地充實波羅蜜諸多的文化意象, 為文學和繪畫提供了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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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謝堃.花木小志[M].清道光二十年刻春草堂集本.
[16] 周煌輯.琉球國志略[M].北京:中華書局, 1985.
[17] (清) 印光任, 張汝霖, 澳門記略[M].趙春晨, 點校.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 1988.
[18] (清) 屈大均.廣東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 1985.
[19] (清) 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長編[M].上海:商務印書館, 1933.
[20] (唐) 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 1975.
[21] “國立”北京大學研究院文史部.一切經音義引用書索引[M].台北:大通書局, 1985.
[22]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 1982.
[23]丁福保箋註.六祖壇經箋註[M].濟南:齊魯書社, 2012.
[24] 廣州市地方誌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元大德南海志殘本附輯佚[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 1991.
[25] (明) 朱權, 等.明宮詞[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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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尚榮譯註.四十二章經[M].北京:中華書局, 2010.
[28] (清) 譚瑩.樂志堂文集[M].清咸豐十年吏隱園刻本.
[29]潘衍桐.兩浙軒續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4.
[30] (明) 唐胄.正德瓊台志[M].海口:海南出版社, 2006.
[31] (明) 王同軌.耳談類增[M].呂友仁, 孫順霖, 校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4.
[32]愛德華·謝弗 (Edward Schafer) , 唐代的外來文明[M].吳玉貴, 譯.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5.
[33]朱東潤, 等.中華文史論叢1985年第3輯 (總第35輯)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註釋
1 “波羅蜜:1.佛教用語, 指到彼岸。也譯作波羅蜜多。梵語paramita。2.常綠喬木, 高可達20米, 葉子卵圓形, 花小, 聚合成橢圓形。果皮黃褐色, 果實可以吃。原產於印度、馬來西亞一帶。指這種植物的果實, 也作菠蘿蜜。也叫木波羅。”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 商務印書館2012年, 第97頁右欄。
2 波羅蜜為常綠喬木, 高10—20米, 胸徑達30—50釐米;老樹常有板狀根;樹皮厚, 黑褐色。可能原產於印度西高止山。我國廣東、海南、廣西、雲南 (南部) 常有栽培。尼泊爾、錫金、不丹、馬來西亞也有栽培。本種果形大, 味甜, 芳香;核果可煮食, 富含澱粉;木材黃, 可提取桑色素, 見《中國植物誌》。
3 盧文弨校:案疑作“葡萄”。
4 蜜多蘿, 今為南五味子別名。為五味子科木質常綠藤本植物。與黑老虎同屬南五味子屬, 果實大小、樣貌略有區別。
5 黑老虎為學名, 見載於《中國樹木志》《中國植物誌》。此外海南諸地或稱為臭飯糰、過山龍藤。《海南植物誌》:為藤本植物, 全株無毛, 葉革質。果實呈聚合果近球形, 紅色或暗紫色, 徑6—10釐米或更大。產於江西、湖南、廣東及香港、海南、廣西、四川、貴州、雲南。見《中國植物誌》第30卷, 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 第234頁。
6 “菻荼, 亦曰林投, 番語‘投’與‘荼’音相近, 沿其音而不得其文, 則以為菻荼林投云爾。其樹直, 幹無枝, 長葉利刺, 刺蔘列如鋸齒。林上取下, 心結實如鳳梨, 不可食, 擘其實, 子顆顆如金鈴。”見孔昭明《台灣志略》卷一“物產”, 台灣大通書局1984年版, 第36頁。
7 《贈蒲澗信長老》:“優缽曇華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已從子美識桃竹, 更問安期覓棗瓜。宴坐林間時有虎, 高眠屋後不聞鴉, 勝遊自古兼支許, 為採松肪寄一車。”見蘇東坡《蘇軾詩集》卷三十八《贈蒲澗信長老》, 中華書局1982年版, 第2066頁。
8 郭象升, 字用積, 號味蔗金華人。嘉慶庚辰進士。官廣東文昌知縣, 著《味蔗百草》。
9 顧尊燾, 生卒年不詳, 康熙年間人。字向臨, 江蘇蘇州人。善寫真, 工詩詞, 學識廣博。“遊京師時, 名公巨卿爭相延致。”
10 通證禪師, 生卒年不詳, 生活於明末清初。俗姓羅, 字超澄, 號語石。上海圓津禪院第三代住持。酷愛書畫, 以王鑑為師。潑墨山水尤為擅長, 喜篆刻。與當時的文人畫家交往甚多。
11 “南海神廟在郡東南八十里, 扶胥江口廟有波羅蜜樹, 故江俗稱波羅江, 廟亦稱波羅廟雲。”見譚瑩:《樂志堂詩集》卷三, 清咸豐九年隱園刻本;或見於郝玉麟監修, 魯曽煜編撰:《廣東通志》卷五十二“物產”,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562冊。
12 書以萬曆癸卯金陵書賈刻本為底本。《四夷傳》載:百濟有波羅婆樹。檢鄭樵《通志·四夷傳》, 百濟不產此樹, 疑“百濟”為“真臘”之誤。